◎“就像我爱你那样。”◎
午后, 探视时间还没有到,病房里洒满午间的阳光。
明明昨夜还曾落下过洗涤整片海沧大地的瓢泼大雨,但此刻, 阳光直直冲破天幕,没有任何云层遮挡, 落进干净明媚的病房中。
简沉缓缓睁开眼, 侧过头看向身旁。
监护仪数据平稳,霍无归带着氧气, 眉眼紧皱。
犹豫片刻, 简沉没有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调整了一下姿势, 自己挪下了床。
鉴于海沧某著名私立医院vip客户霍无归的昏迷, 这次, 他俩终于没能享受贵宾待遇,被送进了市二院。
地上也没有准备好的拖鞋。
简沉赤着脚踩上冰冷的地砖,走到霍无归床边。
他很清楚自己和霍无归此刻都是什么情况。
自己不过就是失温导致的昏迷,但霍无归不同。
一向浑身棱角的人即便在昏迷中也依旧绷着一根线,嘴角抿得很紧, 每一次胸腔起伏都伴随着粗重的呼吸, 青白的脸上冒出新鲜的胡茬。
“hemopneumothorax, blast injury, thoracoabdominal injuries”简沉瞥了一眼床头卡, 在刺眼阳光的反射下,眨了眨眼,凑近了逐字逐句念出上面的诊断。
自从几年前有患者因为床头卡被泄露隐私, 状告医院之后, 海沧各大医院的床头卡就换成了只有医生能读懂的全英文学名。
刚从昏迷中醒来, 简沉脑子里仿佛有团浆糊,许久后才意识到这几个词分别代表着什么。
急性血气胸,爆震伤,胸腹联合伤。
视线从床头卡上离开的时候,简沉眼睛里已经变得一片清澈。
他垂下眼,看向躺在床上的霍无归,手术结束,气胸对肺和纵膈的压迫已经解除,呼吸变得平稳,但冲击造成的疼痛还在,霍无归额角始终有涔涔湿热的汗水。
“323换药——”午睡时间结束,小护士推着车进屋,自言自语地念着要做的事,猛一抬头,发觉简沉站在自己面前,比了一根手指。
“嘘,那边还在睡。”简沉轻声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护士被简沉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简沉一起轻声细语:“爆炸导致内脏爆震伤,胸腹伤得不轻,怕是之前喘个气都疼得厉害,胸腔有一点挤压都能疼晕过去,我们清创的时候发现病人嘴唇里侧都被自己咬烂了。”
简沉猛然意识到,因为没有骨折和骨裂,在黑暗的环境里,他靠手摸根本没办法摸出霍无归的内伤——
霍无归从进入地下室起,每一次呼吸都会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一直沉默着,忍耐到了最后。
对于大部分血气胸发作的患者来说,呼吸都会成为最大的痛苦,以至于他们在体验过呼吸的折磨之后,很快就不敢大口呼吸,不能大幅度运动。
简沉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小护士手里接过药:“你先出去吧,药我一会帮他换,放心,我们是同行。”
“听说是您给他现场临时做的胸穿。”小护士不知从哪听来的,眼神里有些兴奋,“我们主任都夸您做得好,要不是您处理及时,他恐怕撑不到医院。”
简沉有些意外,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不值一提,一会我再给他换药,你先走吧。”
门重新关上,简沉直直地盯着霍无归苍白的脸色。
霍无归在胸腔碰一下就疼的情况下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始终没有放开过他,甚至,他明知道每一次呼吸都会痛彻心扉,明明每分每秒都是最为痛苦的煎熬,却依旧大口呼吸,只为了给自己留存最后一口氧气。
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霍无归那时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霍无归……”简沉伸手触碰了一下霍无归残留着血痕的嘴角,小心翼翼地从床头倒了点热水,用纱布蘸了,一点点将血痕擦去,“你会有一天后悔爱过我吗?”
“……”指腹擦过霍无归紧紧抿着的嘴唇时,简沉察觉到一丝颤抖,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唇轻轻翕动,吻落在简沉指腹,“不会……”
简沉一愣,手指停留在霍无归唇上:“你醒了?”
“被那个护士吵醒了。”霍无归显然是已经醒来有一会了,睁眼的同时聚焦在简沉身上,微微勾唇笑了笑,“被我感动了?”
午后阳光温暖,简沉表情微微变了变,没说话,专注地替霍无归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才开口简短迅速地“嗯”了一声,随即立刻道:“护士说你嘴里都破了,要上药,既然你醒了,配合一下,张嘴,别说话。”
那个“嗯”缀在一长串话前面,几不可查。
霍无归黑沉的眼底浮现笑意:“你没事?”
“没。”简沉知道自己在霍无归眼前无处遁形,终于放弃抵抗,有问有答,“你一直护着我,我没受什么伤,不过石承富死了。”
霍无归一声不吭,既不回答,也不说话,目光从上到下在简沉发丝到脚背间逡巡了一轮,低声道:“怎么光着脚?病还没好,不知道寒从脚起吗,上来。”
“上哪来?”简沉不明所以。
“床。”霍无归言简意赅。
“咳咳咳咳——”简沉表情僵硬,总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霍队,你别吓我,你没震坏脑子吧?”
全北桥分局最正人君子的男人,刑警队背地里开盘赌霍无归青春期有没有自我解决过,80%队员押没有的人,在华宫KTV被公主痛骂死狗的人,这话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口。
霍无归看见简沉的反应,低笑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阿叶。”简沉垂下头,眼睫落在苍白的下眼睑上,赧然转回自己床边,掀起被子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石承富怎么死的?”霍无归收回眼底的笑意,望着埋在被子里的简沉。
简沉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有些闷声闷气:“自杀,他胸口中了一枪,当时太混乱了,我没仔细看,但我确定那个距离绝对是自杀,弹道专家一看就能明白。”
“他真的太爱冉焕兰了。”简沉喃喃道,“但也真的很奇怪,冉焕兰甚至不愿意送他读书,年纪轻轻就让他去屠宰场当司机,而且他为什么要自杀……”
霍无归因为肺部伤说话依旧很费力,面色透出寒意:“大概,正好是因为他没读过多少书吧,他知道我们最终不会杀死他,也知道如果我们死了他姐姐就完了,于是以为打开门,放我们一条生路,冉焕兰就没有杀警察,而他自杀,口供和同谋全都消失,警察就没办法追究冉焕兰的罪行。”
石承富最后那没能说出口的话,应该是——“别怪我的姐姐”。
一片云渐渐遮住阳光,霍无归脸色落下一小块阴影,显得五官更为深邃。
“所以他为我们创造了一条生路,却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活着出去。”霍无归在那片阴影的笼罩中艰难地侧过头,望向简沉,轻声道,“简沉,当一个人足够爱另一个人,足够渴望被施舍哪怕一点爱时,会变得卑微而不顾一切。”
简沉闭上眼,只有一团黑发露在被子外。
走廊里,逐渐有人开始活动。
护士长训斥着午睡过头的小护士,病区的大门打开,探望病人的家属涌入,妻子正给丈夫抱怨楼下的水果摊又宰客,妈妈给女儿打了盆温水准备洗头。
病房内,正午的阳光和云影在霍无归的脸上交融,阳光逐渐被云遮住,直到彻底从霍无归脸上消失,许久后,他看着简沉凌乱的黑发无声道:“就像我爱你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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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晓天站在楼梯间,望着楼下的医院大门,一身警服的中年男人正朝着大门走来。
他飞速编辑消息,选择霍无归,点击发送。
霍无归和简沉已经醒了两个小时,案卷和尸检报告全都送进了病房,摊了一桌。
手机震动了几下,霍无归不耐烦地放下案卷,摸出来看了一眼。
“代号凯旋,行动已开始!”
凯旋,胜利归来。
霍无归和简沉受到消息的瞬间抱起桌上的一堆案卷,胡乱塞进被窝里,两个人沉默不语,训练有素地迅速跳回床上,盖好了被子。
“王局!别!”杜晓天站在病房门口,聊胜于无地伸出手,拦住气势汹汹的王胜利,“霍队他们毕竟是刚刚死里逃生——”
“别什么别!”
王胜利抬眼,刚刚瞪了杜晓天一眼,穿着警服的男人就已经迅速放下手,逃出百米开外:“正是需要王局您好好教育的时候,别手下留情!”
“用得着你小子指挥我!”王胜利一把推开病房门,还没看见霍无归的脸,声音已经率先飘进病房,“霍无归!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要不是简沉第一时间给你做了胸穿,你早没命了知不知道!”
“还有我,王局。”简沉没等王胜利抛出那句“还有你,简沉”,主动开口认领,“对不起王局,是我没有考虑自身安危,如果不是我拖累了霍队,他自己的话绝对不会受伤的。”
“你还知道有你!”王胜利一句话被简沉梗住,愣了一下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重复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内心错乱了片刻才道,“你说说你们俩!上次死了个卢洋,这次又死了个石承富,得亏尸检报告证明石承富是自杀,不然我看你俩怎么办!”
霍无归正躺在病床上,半个胸口被绷带覆盖,露出另半边结实饱满的胸肌,一声不吭地望向王胜利,指了指自己的肺,示意王胜利自己目前没有办法说话。
“你们两个,行动之前为什么不报备?”王胜利见霍无归无法说话,转向简沉。
简沉除了些许皮外伤,和在脏水中浸泡久了有轻微的肺部感染外,基本没有大碍,好整以暇地坐在病床上,面露无辜的表情解释道:“王局,霍队报备了,只是意外遇到了嫌疑人。”
“意外?”王胜利暴跳如雷,“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在你们身上不能叫意外吗!我告诉你简沉,以后不许跟着霍无归出现场!”
简沉一愣,眯起眼,低声嗫嚅:“王局,您也知道,我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霍队是全局最可靠的人,我跟在他身边也是为了让长辈们安心嘛。”
霍无归坐在一旁的床上,瞥了简沉一眼。
他皮肤泡了半个晚上的江水,苍白得几乎要透出血管,垂下眼睛的模样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话!”谁知道王胜利自认已经看穿了简沉的把戏,丝毫不为所动,“你们小年轻,刚开始谈恋爱,我懂,我都懂,但要贴在一起哪都能贴!总之你们不能一起出外勤!”
简沉轻轻将十指交握,小声提醒:“王局,不能搞迷信。”
“这不叫迷信!”王胜利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这叫尚未找到科学依据的铁律!只要你们两个一起出外勤,就没有哪次不出意外的!”
简沉小心翼翼低下头:“但是王局……我们还没有谈恋爱。”
王胜利狐疑地看了简沉一眼:“没有谈恋爱?”
霍无归这小子到底行不行,不是信誓旦旦说什么简沉住进他家里了么,感情是一个人自作多情么,王胜利心道。
旁边病床上,霍无归转过头,朝简沉投去一个冰冷怀疑的眼神,一字一句问:“还没谈恋爱?”
王胜利猛地回过头,紧盯着霍无归,板着一张脸,表情有些扭曲和抓狂。
“笃笃”走廊上传来护士敲门的声音,一个小护士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瞅准了霍无归道,“322床,医生特意叮嘱你多说话,可以防止气管粘连。”
“多说话?”王胜利阴森森地看向霍无归,甩门离开,“一万字检讨,写不完不许归队!”
“没谈恋爱?”霍无归阴森森地看向简沉,“解释一下?我说过爱你,你也说过爱我,这叫没谈恋爱?我们都亲过几次了,这叫没谈恋爱?”
简沉瑟缩地钻回被子里,小声反驳:“谈恋爱又不是光亲嘴就够了,还要做很多别的事……”
“哗啦——”霍无归手里正在整理的案卷撒了一地,耳根通红的男人磕磕绊绊道,“什么别的事?”
作者有话说:
什么别的事你不清楚吗霍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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