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平缓, 说:“今天的会议只有一项核心议程。我知道,八年前的事件给在座绝大部分人都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我也知道,大家对于当年的事情一定还抱有很多疑惑。所以今天我将大家召集在这里, 希望大家能将自己心中的疑惑统统说出来, 凡是能够回答的问题, 我都会如实回答大家。”
“但在这之前,请允许我先向各位道个歉。”
他站起身来,在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我缺席了各位非常关键的八年时光, 当初对于大家的承诺也还并没有兑现,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会长……!”
会场一时慌乱, 被先知突如其然的鞠躬吓了一跳。
“安静!”
戈封这时站了起来,他低呵一声, 压灭了全场的嘈杂声。他转过头,认真地对先知说:“这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错误。上一次世代本……我们已经尽力了。”
先知将戈封按回座位,说:“不论怎么说, 都是我把你们带到这条道上的。不过——”
他看向众人:“既然现在我回来了, 那么我的承诺也将重新生效。上个世代答应过你们却没有做到的事情, 这个世代必将实现。”
承诺?
阿木一时有些晃神。他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汇了,以至于当先知提起的时候, 他还反应了好一会儿。
啊, 是的。教父曾经答应过他们,要彻底解决世代本清剿之忧, 然后将他们全部安全地带到下一个世代去。虽然……阿木有些悲观地想,他们现在的实力和上世代根本没法相比, 当时的他们都失败了,现在他们又要凭什么才能成功呢?
可或许是先知的语气太过平静,或许是先知的神态太过沉稳,也或许是刻在骨子里的对于“教父”的信任,当阿木听到先知又一次做出这个保证的时候,长久以来萦绕在心中的不安慢慢地化开了。
他定定地望着首座上的男人,突然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当初他就是这样仰望着教父,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跟在教父身后,一切问题就能自然而然地解决。
不过现在……他怎么着也成为了八层玩家,那、肯定不能再躲在教父身后了吧。
阿木出神地想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先知已经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雏龙宝宝的前爪扒在桌子边缘,架着龙脑袋在桌子上,纯澈的龙目眨巴眨巴,好奇地瞧着会议现场,余下整个龙身子都悬空着,尾巴吧嗒吧嗒地左右摇摆。在先知重新坐下后,它松开俩爪,啪地掉回先知的大腿上,舒舒服服地趴了下去。
先知示意:“大家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会议室中一时沉默。巴别塔的成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并不是没有想问的问题,可是积攒的问题太多,想要诉说的话太多,他们一下竟然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安静了将近十秒钟的时间,终于,神笔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先知温和地示意他:“说。”
神笔在会议上对先知也选择了更加正式的称呼。
神笔:“会长,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先知:“问。”
“我想知道……这八年里您究竟去了哪儿?”神笔有些紧张,“既然现在您能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就说明当年主神说您‘通关离塔’的事情……是假的。对吗?”
这是不少巴别塔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事实上,八年前巴别塔的分裂并不全是因为“厄运”的存在和圣徒带人自立门户的行为。早在“厄运”被发现之前,巴别塔就曾因为先知的失踪闹过一次分裂。而他们当时争执的核心问题就是,先知究竟是不是抛下他们之后自己通关离塔?
他们虽然坚信先知不可能抛下他们,可他们一找不到证据,二也说不出先知究竟去了哪儿,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在争论中都是处于下风的。
先知真的没有抛下他们吗?他们并不知道。可是他们只能这样坚信。
——直到今天,他们从先知的口中得到答案。
先知平静地答道:“对。从来没有通关一说,我也从来没有离过塔。这些年……我一直在塔里。”
神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低声说:“那就好,只要您没有抛下过我们就好。”
他坐下了。他当然还有很多疑惑,可是那些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他只要确认了这一点,那剩下的事,就只剩下跟着教父走了。
万通在会议室里如坐针毡。
“从来没有通关一说”?“从来没有离过塔”?
这些东西是他作为外人能够随便听的吗?这位【先知】把他们叫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天地可鉴,他真的不想冒险,不想搞事,不想被卷进任何麻烦事里,只想在塔里安安稳稳地多挣钱啊!谁能给他安稳,他就站在谁的那边,可这前提是——安稳背后,不是更大的杀机啊!
斟酌片刻,他举手礼貌地问:“抱歉,阁下,这场会议的内容有些超出我的预期了……我认为,这并不是我们作为外人应该听到的内容吧?”
万通憨厚地笑:“如果阁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出去等着。等你们开完会议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配合帮忙的,到时我一定全力以赴。”
先知看向他,仿佛将他的所有想法都看穿了,平淡地说:“我将你们喊过来当然有我的道理,如果我对你们有其他想法,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请不要想太多。”
万通笑容一僵。
先知用指尖点了点桌子,说:“现在,请坐下。”
提灯人的反应与万通截然不同,在石碑事件爆出后,她曾一度非常认真地思考过挑战十层、通关离塔的事情,因此之前才会去到石碑处围观。
可在现在看来……石碑上记载的唯一“通关者”,似乎并没有“通关”?甚至他还否认了“通关”这一概念……
提灯人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抱歉,打断一下。既然你把我邀请到了这里,那我应该也是拥有提问权的吧。”
先知礼貌颔首:“请说。”
提灯人皱眉问:“如果你并没有通关,那主神又为什么会给你立这个石碑?还有你说一直在十层……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
先知沉吟片刻,自上往下地顺着龙崽刚刚长出的幼嫩龙鳞,把龙崽舒服得整个地在大腿上打了个滚。
他缓缓答道:“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加工厂’。一个急缺原料的‘加工厂’。你知道副本中死亡的那些玩家都去哪儿了吗?他们在十层排着队,一个个排队等着被抽取命源。”
先知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口,没有把剩余的部分说出来。可即使这样,也够在座的玩家瞪大眼睛,或震惊,或愤怒,或不可置信。
“‘加工厂’??”
“……死亡之后,还要被抽取命源?”
一个暴脾气的男性玩家忍不住猛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他妈狗日的主神,祂果然、果然……!”
奥古斯丁和圣徒都没有见过十层之内的情况。听到描述,奥古斯丁眉头狠狠皱起,圣徒倒是露出了一种恍然的神情。
提灯人细细咀嚼这几个字:“加工厂……?”
先知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但她稍一细想,就意识到了先知话语中隐含的答案。
“急缺原料”。
原料是什么?
是他们。
提灯人闭目思考了一下,转头看向首座两侧的鬼僧、千傀和圣徒三人。
“难怪你们要把石碑封印住,”她顿了一下,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承你们一个情。”
圣徒很不客气地说:“如果要欠情,那也不止你一个欠。”
提灯人:“噢,你说得对。”
转头向万通:“你也得欠。”
万通也被刚刚先知所说的十层真相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可说到这个,他一下就回了神:“可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过离开核心位面,那当然也不会上十层。”
说完,他还多解释了一句:“当然,我不是不乐意承这个情的意思,只是这些事儿咱们要算清楚嘛。”
先知并不在意万通承不承这份情,他阻止了这个话题的继续,并示意会议继续进行。
其他人陆陆续续问了一些问题,先知很认真地答了。
圣徒安静地低头喝着茶,并没有多么认真地在听他们的一问一答。事实上,其他人所问的问题对于他来说,都是这些年通过各种方式已经知晓的信息。
老师不可能是真的为了给他们答疑解惑而开启的这场会议,否则他大不必这么折腾。那么,老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
他暗自观察着。
老师现在的回答看起来很认真。但是整个人却依旧处于放松状态。
那么在等待的是时间?还是……某一个确切的问题呢?
问题。
圣徒冷静地睁开了眼。
他坐直身体,举起手:“老师,我想问……”
就在他动作的同一时刻,坐在他对面的戈封也罕见地开了口:“我有一个问题……”
话语相碰,两人同时抬眼,目光交汇。
先知的后背终于从椅背上离开了,他满意地扫了眼两人,将目光停在了圣徒身上。
他说:“你先来吧,尽管问。”
圣徒颔首起身。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原本我只想私下找机会跟您交流,不过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也就当着大家的面问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还记得,您从在十九世代第五年开始,就已经在带着我们为世代本在做准备了。五年的准备时间里,我们考虑到了每一方面、每一细节,将所有能做的准备都做了。说句实话,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认为难度再大的副本,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难题。”
“可是我们却还是败在了世代本中。”
“在那一次的世代本里,我们的准备出现了许多意外,而这意外的频率……高得几乎达到了‘必然’的程度。无数我们信赖的兄弟,都不约而同地在这个副本上失了手。”
“老师,您是当时唯一一个有可能触碰真相的人,您可以告诉我……当时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失败吗?”
除去在场唯二的两名外人之外,其余的巴别塔成员此时都十分沉默。他们连动都没有多动一下,安静地等待着先知的答案。
先知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八年时间,你们该对这个答案有所想法。先让我听一听你们的结论。”
圣徒对此并不意外。
他说:“我确实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做过不少研究,如果有什么地方考虑不足,还请老师指正。”
他将双手按在会议长桌上,目光缓缓扫过整个会议室的玩家们。
他说:“首先,我要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说句抱歉。为了排查组织内部出现内鬼的可能性,我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对你们每一个人都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有人愕然抬头,愣了一会儿之后,看向了会议室里一个隐蔽的角落——在那里,早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早八的能力非常特殊:他能够读取到所触碰的物品上的记忆。这一能力使得早八成为了曾经的巴别塔中出名的事件调查必带帮手。
第一反应将目光投向早八的人不在少数,圣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打断了他们的注视。
圣徒淡淡地说:“请不要责备他。一切调查工作都是由我主导的,如果他无意触碰了你们的什么隐私,那也都是我示意的。”
先知插了句话:“继续。”
他没有对圣徒的行为作出评价,那便是默认了这一行为。少数对此不太开心的成员见到先知的表态,闷闷地在心里哼了一声,没再表现出不悦的神情。
圣徒对先知露出笑容,接着说道:“当然,能够坐在这里的诸位肯定都是没有问题的。”
“在这项调查中我并没有发现足以引起全组织级别致命失误的问题。所以,我更换了思路。”
“有能力毁掉我们所有布置的存在都有哪些?当时我们的竞争对手?不,没有任何一个玩家组织能够拥有与我们抗衡的力量。那么,玩家以外的存在呢?比如说——‘主神’?”
对于所有接受过“厄运”制裁的巴别塔成员来说,这个结论早就已经很明显了,只有在场的两名外人需要额外地消化这些内容。
圣徒说:“主神的能力难以预测,没有边界。如果是祂,那么将有预谋的‘必然’伪装成意外,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我展开了另一项调查——”
“或许有人能够记得,在世代本开启之前的那几个月里,巴别塔的任务死亡率曾莫名升高。升高的幅度不大,当时我们并没有特别去注意它。可是现在看来,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预兆呢?”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将那段时期内出事的巴别塔成员生前最后待着的子位面和副本全查了个遍,发现了一个很关键问题。”
“他们……全都在本不该出错的地方出了错。”
圣徒嘲讽一笑:“一次意外可以算是意外。可两次、三次、十次、百次……这又算什么呢?”
“祂究竟是能够控制我们、影响我们,让我们做出违背心意的事情,还是真能依靠控制环境就达到这些意外的效果?不,如果祂只能控制环境,那当时的牺牲者都应该是因‘厄运’而非‘意外’而死。所以,我猜测——祂一定有着什么手段,可以直接影响甚至是控制我们。”
他望向先知,语气软了下来。
圣徒轻声说:“可是这些猜测并没有办法证实。因为‘意外’在当年的世代本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可它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万一我按照这样的猜测做了准备,最终却发现猜测有误,那么一切都会从我的手中被葬送。我赌不起。所以……我用了一些特殊手段,来证实我的猜测。”
“抱歉,老师。”
先知轻轻叹了口气,说:“这声抱歉不该对我说。”
除了他们两人与戈封和奥古斯丁之外,没人能听得懂他们这最后这话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并没有解释的想法。
先知挑起眼,认真地对上圣徒的双眼,说:“你的回答我只能打七十五分,五分扣在证实手段上,余下二十分,扣在你漏掉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上。”
他问:“你假设主神能够控制玩家。可是——主神凭什么能控制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