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春风沉醉。
无涧鬼域总是咆哮着的岩浆渐渐地冷却下来,有厚厚的春泥铺盖其上,鹅卵石小路铺盖其间, 隐约可以看见杂草中星星点点的白色小野花,暗香涌动。
“王妃什么时候醒啊?”
有小鬼蹲在角落,好奇地探头探脑。
“不知道,上次好像又吐了一次血,殿下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鬼医先生也很紧张王妃,上次我看见他在药罐前摆满了各种古籍呢,比我还高,我第一次见他这么努力用功呢。他认识王妃吗?”
“无涧鬼域变漂亮了好多呀, 殿下还从外面带了花草进来。”
“大概是想要王妃醒来的时候能看见好多好多花吧?我们每天用灵力浇灌,肯定不久之后,就有很多好看的花花啦,到时候肯定很漂亮。”
“话说王妃长什么样呀?上次我看到殿下抱着王妃, 王妃一身红衣, 披头散发的, 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女鬼缠上了殿下。”
“我也没看清脸,我当时只顾着叫了一声‘鬼呀’, 然后就跑掉了……我一个鬼喊捉鬼,真是……”
“王妃当时的样子真是吓坏我们了, 湿漉漉的,又穿红衣,像是刚爬上来不久的水鬼……”
“说王妃坏话,你不要命啦!”
“我扇自己巴掌!错错!不敢了不敢了!王妃快醒来!王妃快醒来!”
那小鬼蒙着眼, 胡乱叫道:“再不醒来,我们的殿下就又要疯了!”
“你还是闭嘴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面吵吵闹闹的, 小黑站在门口,他站得很直,令人想起了峭壁悬崖上的劲松。他目不斜视,绷着脸请示:“要……把他们,赶远,一点,吗。”
室内安静了片刻,余香袅袅升起,云烟笼罩。
半晌,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不用。”
那些小鬼都是一群半大孩子。鬼修中偶尔也有童鬼诞生,童鬼大都是生前遭遇极致折磨死掉的孩子,但是成为鬼修后,反而因为年龄太小,记不住生前记忆,倒露出童真来,是鬼修中难得无害的“好鬼”。
白衣人坐在床榻前,他垂着眼,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床榻上闭目的少年,舍不得挪开似的:“他吃了太多苦,我让他……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热闹一点,会让他更想睁开眼睛。”
再看看这个世界。
床榻上,躺着失踪已久的少年,他不知道在不远处的昆仑山,有一群人正为他的生死而疯了般大吵大闹,一片混乱。
他无知无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盖着上等的蚕丝被,被子的四周都被仔仔细细地掖好,不让少年受到一点凉意,陷在被窝里的脸看上去小小的,一手就能握住,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那天他吐了血,鬼医进来给他进行了紧急的抢救。少年颤抖地缩在鬼王怀里,他像是正在经历抽筋拔骨的疼痛,浑身都在痉挛。周不渡把他抱在怀里,他身为鬼,居然身上有着比谢纾还高一点的体温。他用比少年冰冷身体还暖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少年的脊梁,靠在少年的耳边,反复地温声说:“我在。”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少年头上,轻柔地蹭了蹭,给足了他安全感。他肩膀宽厚而沉稳,好像能把所有梦魇与伤害都挡住,不让怀里的人沾到一点风雪。
谢纾昏迷中吐了好几口血,血液差点倒流进鼻腔引起窒息,周不渡只能轻轻地掐住他的下巴,让少年把血流到他的手上。他本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都是少年干呕出来的血液和唾液,可是他却不避不让,闭着眼睛感受那些血液的温度。
像是要刻骨铭心,不能再忘。
此时少年嘴角的血迹已经被人轻柔地擦拭过,长而卷的睫毛垂落下,在青黑的眼睑下投落下一片缱绻的阴影,唇色苍白,令人想要吻上,细细地啃咬。春风从窗外灌了进来,温柔地亲吻他柔软的发尾。
周不渡指尖摩挲了一下少年垂落在外的手腕,那里用红线系着一枚古旧的铜钱,红线映衬,显得少年的手腕白皙如同上好的玉制品,似乎碰一下就会碎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纤细得不堪一握的手腕放回温暖的被窝,垂眼看着少年恬静漂亮的睡颜,“瘦了。”
半晌,他淡声唤道:“小黑。”
小黑立刻低下头,他像是在准备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很久:“谢棠生的所有,资料已经整理好了。”
周不渡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到哪一步了?”
小黑恭声:“他故意,离间,夫人和谢公子的事情已经暴露了。昆仑弟子知道,公子,曾经为昆仑做的事,很感动,因此,都在……”
“感动?”
周不渡有些疑惑,“我不需要他们感动。”
小黑愣了一下,低下头继续:“他们很后悔,想要,弥补。祝茫也,已经快入魔了。谢棠生最后一层皮,快扒下来了。”
周不渡叹了口气,“不够。”
他眯起眼睛,鎏金面具在烛光下光芒流转着,他的眼瞳里是暗沉的红色,摩挲了一下指尖。
“谢棠生重名,重利。”
“他被曾经尊重自己、敬重自己的弟子们辱骂,会感觉到难堪。”
“但也仅仅是难堪。”
“他应该再痛一点。”
鬼王站起来,烛光跳跃,他如玉的脸居然在烛火下显得有几分鬼气森森,令人想起了万年不化的冰潭,空气中似乎都泛着一层瘆人的潮冷。
他回过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眼底的寒意瞬间融化,成了一池春水,柔和地溢出眼角眉梢。
他蹲在床边,和少年的脸平视,拉住少年的手,勾了勾他的小指,低头亲了一下。
一触即分的吻,却藏着克己复礼的君子快要克制不住、溢满了的珍惜与爱意。
“师兄离开一下,”他温声,像是怕打扰少年休憩的睡眠,低语道:“不会很久。”
他转身离开,腰间挂着的折扇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不舍。
少年闭着眼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窗外似有寒风呼啸,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房间里好像一下子又空寂下来。
少年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身边人的离开,眉毛蹙起来,艰难地喘了口气。
好似那人一走,那些经久不散的梦魇又把他追上,把他摁在冰冷刺骨的冰天雪地里,让他疼,让他哭,折磨他,不放过他。
他蜷缩起来,掖好的被角挪动,又有冷风灌进来,他浓密的睫毛恐惧地颤抖,脸色逐渐变得惨白,一副又要病发的模样。他身体开始不自然地颤抖、痉挛,好似又回到了当年被抛下的那段时光。
他空无一物的手掌张开又收拢,像是想要抓住谁的衣角。
多年前他没有抓住,那衣角轻快得像风。所以他总觉得,好像又要发生相似的事件,他要被再次视作累赘丢下。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痛苦地攥着自己胸口的衣襟,另一只手挣扎在半空中,像是一只无声哀鸣的鸟,最后手又绝望地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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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他手落回去最后一刻,手掌心骤然感到了一片温暖。
门又重新轰然洞开,周不渡刚出门,又猛地掉过头转身回来。他平静得古井无波的面具几乎碎裂开,快步走到少年床边,跪下,把手塞回少年冰凉的掌心中,颤声:“不走了。”
“别怕,我不走了。”
他眼神有些狼狈,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少年的掌心,让他与自己十指相扣,肌肤、骨骼、血肉都死死地贴在一起,融在一起。
堂堂上天入地,无所不惧的鬼王此刻紧闭着眼,半跪着,不断重复道:“不走了,呆在你身边。”
他派小黑出去,执行该执行的任务,去惩罚折磨该死的人,又重新把自己钉死在了床榻前。
白衣人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不仅是因为担忧心疼那孱弱到奄奄一息的少年,也是希望在他睁开眼睛时,能看到身边不再是孤身一人。
周不渡把唇轻轻地抵在少年的手指,祈求他醒来,睁开眼睛。
快了,再坚持一会。
少年呼吸微弱,胸膛的弧度脆弱,可是,依然让人想起了初夏时挂在树梢上,缓缓发出鸣叫的夏蝉。
春日将尽,夏日要来了。
这个夏日有人陪伴,不会难熬。
.
浮生若梦依然不疾不徐地运转着,它继续将少年过往的经历残忍地抛开,血淋淋的、充满坎坷的曾经被扔到所有人的面前。
贺兰缺拳拳到肉,她有如神鬼降临,一头秀发被狂风吹舞,脸上都是狰狞的恨意。
“谢棠生,”她笃定地一字一顿,“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母子相见?”
她在看到谢纾时就明白了,少年从来不曾对她有任何一点一滴的叛逆心,他一直都渴望着与母亲相见相拥。
而她居然听信了谢棠生的谗言,让少年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了那么久。
愧疚与后悔几乎吞没了她,而愤怒操控了她,让她不断地想要杀了谢棠生。她确实这样做了,每一拳,每一巴掌,都是带着腥风血雨,恨不得把这人一掌抽到归西,然而又有所控制,因为如果他死得太快,折磨怎么够呢?
谢棠生猝不及防,在贺兰缺未生病前,两人实力相当,贺兰缺的“破山剑”甚至还隐隐胜他一筹,他被贺兰缺打的没有还手之力,即使想还手,也因为贺兰缺抢了先手,而狼狈不堪。
“够了……贺兰缺!”谢棠生怒吼道:“你有完没完——啊!”
又是一掌。贺兰缺左右开弓,她打定了注意要侮辱他,因此没有用剑,而是用了最简单的拳头和巴掌。一时间,春夜里都是啪啪作响的声音,扇蚊子似的。
谢棠生被打得天旋地转,脸颊两侧高高肿起,又青又紫又红,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猪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快要淹没了谢棠生,谢棠生眼中燃起怒火,贺兰缺却嘲笑道:“怎么,你要跟我哭着说你长这么大,连你娘亲都没打过你吗!”
这简直是极致的嘲讽与侮辱,谢棠生怒:“你……!我说了,停下!啊!!”
他像个翻了盖的王八,艰难地想要重新翻身爬起,掌握主动权,然而贺兰缺战斗技巧比他老练,她轻而易举地看出谢棠生的意图,于是死死地摁着他的王八盖。要么一脚踹到他的膝盖窝,要么一拳砸在他的眼睛上,甚至一脚飞起,正中他的下||体。
谢棠生骤然爆发出一声狼狈不堪的惨叫:“啊!!!!!!”
“你疯了……”他颤抖着,浑身都是因为难忍的疼痛而流下来的冷汗,谢棠生难以置信,“兰缺,我们夫妻琴瑟和鸣这么多年,你难道要因为纵容溺爱一个孩子,而葬送我们俩的关系吗?”
贺兰缺眼神阴冷,“谢棠生。”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机制恶心的东西一般,那简直是臭虫,是泔水里飘着的菜叶,是踩进泥里都不愿意再看一眼的蛆。谢棠生被她这样的目光刺激了,“你那般看我做什么!”
他因为疼痛而生气,脸都赤红,喘着粗气道:“是谢纾他……杀害了亡村的村民,那个村民与他无冤无仇,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把他杀了。”
“他有想过别人的感受吗?”
“他有想过昆仑会被人如何议论吗?”
“他有想过我们俩会被人如何说,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养子无方吗?”
“他知不知道,会有很多人说他,没有教养,恃强凌弱。而这都是我们的错。”
“我已经对他很好了。”他脸色扭曲了一下,“我没有把他关进寒潭,没有让那些冷泉灌进他的四肢,没有用铁索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他,我只是让他跪在祠堂,他也不愿意跪,还要我怎么样?”
“这么不乖,这么不听话。”他失智般喃喃道:“他还要我怎么样?他还要我怎么样???”
“我是为了他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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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缺难以置信,愤怒快把他灼烧了,她情绪重重起伏,想起刚刚给少年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时,原本白皙细嫩的膝盖上都是青紫色的淤青。
她几乎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少年跪了多久,他本是那么烈的一个性子,要他下跪,又要折磨他多久?
而谢棠生怎么能那么义正严词,怎么能那么冠冕堂皇地说出自己是“为他好”这种话?
“你要脸吗?谢棠生。”
贺兰缺一剑捅穿了他的肩膀,谢棠生痛得在地上痉挛,他浑身上下都是泥泞,肮脏不堪,丝毫没有平时高高在上的模样。
谢棠生嘶声:“我怎么不要脸了……我耗费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心血在他身上,可是他为什么总是不听我说的话,他凭什么不听我说的话,我是他的父亲。”
贺兰缺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不可置信,手都在抖,忽然发现了一个令她作呕的事实,她几乎窒息,颤声质问:“谢棠生,我问你。”
“……你到底把谢纾看做什么了?”
谢棠生忽然失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还能是什么?那是我的孩子森*晚*整*理。”
远方轰隆一声巨响,雷蛇在乌黑的云层间翻涌咆哮着,瓢泼大雨哗啦啦地落在这对夫妻之间,两个人的脸被银蛇般的闪电照得雪白。
“娘?”
屋内,谢纾推开了门,他刚刚进阶,可是烧还没退,头脑昏沉沉的,踉跄地扒拉住门框。
少年身材欣长,裹在一片白衣中,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肌肤白得像落雪,脸颊两侧是烧出来的嫣红,像是银装素裹里的一寸红梅,烛火给他的侧脸镶嵌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远远望去,像是一尊漂亮的暖玉像。
他刚刚哭过,眼尾还是湿漉漉的红,鼻尖也泛着红,看向贺兰缺的目光充满依赖与信任,是谢棠生从来没见过的乖巧和听话。
谢棠生的眼睛骤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