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与谢纾的第一次相遇。
正是昆仑的暮春时节, 漫山遍野的粉色花瓣纷坠,像是飘起了一场粉色的大雪,卷着光阴, 徐徐落满了两个少年单薄的肩头。
少年一身红衣,浑身没骨头似地趴在一个书童身上,沈四甫一抬起眼,就撞见了这一幕,心里顿时就蓦然弹出两个字——
“轻浮。”
谢纾的头发蹭在书童的后颈,柔软的乌发胡乱蹭着,却没有注意到书童的脸已然像是被烫到一般发红。
沈四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继续认真看着手中的经书。可下一刻他眼前一暗,经书被阴影遮挡,他一抬头,视野便骤然被眼前放大的少年面孔给占据, 呼吸忍不住一窒。
少年身后春光明媚, 桃花映衬得他脸颊莹白如玉, 眉眼好似从画里走出来般精致漂亮,眼尾飞起一粒红痣, 如同桃花上悄无声息坠落的一滴晨珠,点亮了眼波。
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乍一闻有点甜腻,像是花香与奶香混合在一起,可仔细闻,又能在尾调闻出一点阳光下垂挂枝头的佛手柑的清香。
第一次见面, 沈四郎便被少年的好皮囊晃了下神。
一时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纨绔也分美与丑的。
只是他很快就被少年调戏般的言语拉回神,少年一副趾高气昂施舍般的模样, 点他道:“你,背我下山。”
“我会给你钱的。”
他满口的“钱”,仿佛他沈四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稍微有点好看的步撵,只要价格得当,便能出卖自己的一切。
可沈四从小沦落街头,没少被当做小叫花子各种羞辱,进了那家风腐败的沈家,更是常常连做人都不配了,最恨这种“嗟来!”似地命令和态度,因此在心中对谢纾的印象更下一个台阶。
两人第一次相遇便不欢而散。
沈四坐在桌前,因为喜静,他的院落比较偏远,故而这里没有桃花,只有几株老槐树,在枝头上结着一缕缕雪白饱满的花穗,沉甸甸地在风中飘落。
他脊梁挺得笔直,端端正正,左手挽着右手的衣袖,右手则提着毛笔,露出一双指节修长的手,在窗外纷纷扬扬的落花春光中,一丝不苟地写日记,顺便练习瘦金体。
“亥历九七年,三月初三。与昆仑小少爷第一次见面。
此人眉眼惊春,喜穿红衣,样貌骨相上佳,然,此人做事张扬轻浮,言辞不雅,自我中心,娇气懒散。
比预想中的还要无药可救。
评语: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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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希望可以早日报答完贺夫人,离开他。”
“亥历九七年,三月初四,练剑。”
“三月初五,练剑。”
“……”
“三月十八,练剑。”
“亥历九七年,三月十九,入太学,学官判我为司礼【注】。
在太学宫前又见到了谢纾——没办法不注意他,他驾着三头灵兽乘撵而来,穿着金丝祥云纹路的红衣,脚着云靴坠银铃——嚣张至极,荒谬至极,尽是铺张浪费。”
写到这里,他没忍住“咔嚓”一声,毛笔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亥历九七年,四月初七,撞见谢纾聚众赌博,他是开盘者,罪加一等。”
沈四面无表情:“劝告不听,已上报学官。”
“……亥历九七年,四月初八,与谢纾成为同桌。
聒噪。”
“亥历九七年,五月,练剑。”
“亥历九七年,七月流火,谢纾来找茬。他趴在我窗户上,十分不理解,震惊地指着我说我是个只知道练剑的傻子,还骂我不懂享受人生。
我没有享受人生的资格,我要报复当年那样对我的沈家,还要报答贺夫人的救命之恩。而且我不觉得那些有什么好玩的,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我把窗户当着他的面关上了,他在外面气得骂我。”
“练剑。”
“练剑。”
“……亥历九七年,十二月初八,谢掌门出关。又拜了一次师。
师父似乎对我很满意。”
他写字时,笔尖抖了一下,留下了一个上扬的小钩子,如同一个情不自禁的微笑。
“……亥历九八年,腊月十八,谢掌门用鞭刑惩罚谢纾。
他没来上课。
是因为我没告诉他答案吗?
可是明明是他不好好学习,还骂我没有良心。他对我又不好,我为什么要对他有良心?
强词夺理。”
“……给他送笔记,夫人叮嘱我要好好照看他学习,救命恩人,不可不从。
他被揍哭了。眼泪汪汪地抬头看我,眼尾红红的,像是被春风揉出汁水的桃花,兔子一样。
我以为我看到这种人哭,会开心。但是我好像并没有高兴起来。”
“我帮他上药了。
……
跟他的臭脾气不同,很白,很软,像面团,有点可爱。把他按在床上的时候,听他又哭又喘又骂,总觉得……(划掉)
沈四郎,慎言,静心。”
“谢纾好像记恨上我了,他总是打扰我学习。
他总是故意碰我,我不喜欢被人碰,会让我想起以前在沈家被打的时候。
有点烦。
收回之前觉得他有点可爱的话。”
沈四自从来了昆仑后,生活就井然有序,如白开水般寡淡无味。
每天的生物钟简直是刻进骨子里,一板一眼,寅卯不天光便已在自己的院落中练剑,等到辰时洗漱好后再前往太学宫,酉时再回来温故白日的学识,最后再练习瘦金体,临到子时才上床,却并不睡觉,而是打坐一整晚,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他总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太够用,因此像是一个吝啬鬼挤海绵一样,紧巴巴地攥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争分夺秒地学习修炼,想要快一点成长,快一点长大,不再被人欺辱,也不再寄人篱下。
谢纾有一次被谢棠生抓住观摩沈四的作息表,吓得大骂沈四疯子,哭哭啼啼地又被谢棠生拖走了。
日子就那么波澜不惊地渡过,除了谢纾偶尔会让他平稳的生命线上下浮动,就像是投石打破沉静的井水,泛起一圈圈波澜。
有一次,他累得睡了个浅浅的午觉,便不小心梦回从前在沈家的日子,大夫人和二夫人尖笑着把钢针扎进他的掌心中,三个沈家少爷围着他嗤嗤地笑,鬼影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他痛得满身冷汗,却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痛苦的声音溢出。
等他艰难地梦中挣扎,回神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山脚下,此时金乌悄然西沉,天边只残留大片大片的血红,他尚未辟谷,只觉得有些饿得难受,最后犹豫着,进了一家酒肆。
只是他未来得及看清,那酒肆门前飘飞的旌旗上,挂着一个“沈”字,也并未看到,身后的一个珠光宝气,长相劣质廉价,额头有一道狰狞的疤的青年,在看见他后,眼睛猛然睁大,随即,嘴角颤抖地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你们,去后厨,知道该怎么办吧?”
他扭头,对身边的侍从随意道。侍从恭敬地应了一声,便去后厨说了些什么。
沈四并没有点很多菜,他只是正常地点了一荤一素,随即,一个热气腾腾的茶壶端了上来,他低头端详了一会茶杯,皱着眉用帕子将里面的尘污擦拭干净,然后倒茶抿了一口。
只一口,他便变了脸色。
酒?!
那酒又腥又辣,仿佛往他的喉管里扔了个火石,滚烫地从口腔一直烧到肺腑,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浮现一抹薄红,抬起头,就要对那茶博士说些什么,“这不是……”
“砰”
可他话未说完,一个不速之客就一屁股用力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松木在地上狠狠摩擦,发出一声声刺耳至极的尖叫,刺啦作响,仿佛长指甲划过木板,简直叫人恨不得捂住耳朵。
沈四扭头,怔了一下,那总是端着的表情动摇了一瞬间,手指瞬间捏紧了手中的茶盏,“你怎么在这?”
他像是一个被入侵自己领地的野兽,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手摁在自己腰间佩的剑上,手指颤抖。
来者正是沈家的大公子,那日被沈四砸进地里用拳头将他砸得头破血流的那位。他笑着翘起二郎腿,看着他面前的茶壶,讶然道:“这不是我的酒吗,你怎么就喝了呢?”
沈四蹙眉,“你在说什么?分明是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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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预定的位置啊,”沈大郎不满的扭头,对那个茶博士,忽然抬高了声音,怒吼一声,桌子拍得震天响:“你们怎么做事的!”
“是,是……”茶博士唯唯诺诺。
“真是可惜了,这可是价值千金的一壶酒,就那么废了。”
沈大郎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气,懊恼地对坐在他对面的沈四道:“这位公子,既然你都喝了,不如就买下这壶酒吧?”
“……你这是强买强卖。”
“啊哟,你这话说的。”沈大拿腔作势起来,“分明是你先坐在了我的位置上,喝了我的东西,怎么还这样不认账?”
“这怎么就是你的位置了?”
沈大郎似乎等他这句话很久了,抱着手,冷笑一声,“你怎么不看看外面挂着的是谁的旗子?”
沈四偏过头去,在看见外面飘摇的那面旗时,睁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一切。而沈大郎还在继续道:“这家店都是我们沈家的,莫说你坐了我的位置,但凡你只要踏进这里,我叫你交钱,都是应当的!”
沈四:“你!”
他摁在剑上的手颤抖着,手背到小臂上浮现一片青筋,如青蛇般盘旋。沈大郎不屑笑道:“怎么,要拿你昆仑弟子的身份来压我一头了?还是说,昆仑弟子买不起账,吃霸王餐就算了,还要杀人放火!”
“你胡说八道!”
“是么。”
沈大哂笑一声,伸出手,笑眯眯道:“那就交钱吧。”
“一壶青叶柳,也不贵,区区白银千两,堂堂昆仑弟子,不至于欺辱我们凡人吧?”
沈四闭了闭眼,过了好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被贺兰缺收留,已然是感激涕零,至于其余生活中的花销,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要的。贺兰缺当然给了他一部分钱,但是他只是留着分毫不花,只想自己快点成长去报答她。
沈大郎简直想要狂笑,他欣赏了一会白衣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的窘迫模样,嘴角冷冷地勾出一个讥笑。
真以为自己入了昆仑,就是草鸡变凤凰啦?
他也参加过仙门大选,可是却并未检测出灵根,只能成为凡人碌碌无为一辈子。
……这杂种凭什么过的比他好?
休想!
沈大郎看着他,忍不住嘲笑得更大声。他豪掷千金,道:“店家!你们家有什么能上的,都给我满上!”
他眼前摆着各种珍馐佳肴,沈四面前却空空荡荡,更显得他局促不已。
沈四皱着眉,辩驳道:“我并未饮酒。”
沈大郎却恶意扭曲他的意思:“又在找拿不出钱的借口?”
他笑得很大声,恶狠狠地指着自己的额角,“沈四,你看到没有,这是你留下的疤。”
“拿不出钱?可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除非你今日,现在,立刻,马上,在此给我磕头道歉,否则——你休想踏出这个门!”
沈四表情变了,他死死地瞪着这个嘴脸丑陋的青年,手指缓慢收紧握成拳,在身侧颤抖。
沈大郎看见了,大声嚷嚷起来:“怎么?昆仑子弟不会要欺辱平民吧?”
“大家都看着的啊,是你喝了我的酒,不认而已。”
“你喝了我的酒,难道还要打我不成?”
不能给昆仑抹黑……
沈四长而卷的睫毛扑簌簌地抖动,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整只手臂都在颤抖。
“啊,还是说,昆仑上下便都是你这样蛮不讲理的弟子?”
他声音猛然拔高:“这就是昆仑?!”
沈四咬着牙,闭了闭眼,最后缓缓地站起来。
手中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不能给夫人添乱。
……不能给昆仑抹黑。
他垂着眼,嘴唇紧抿成一条绷直的线,脊椎一寸寸地往下压,冰霜似的脸没有表情,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他睫毛抖得一片凌乱,像是被骤雪压弯,不堪其重的松枝,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残雪。
他掀起衣摆,扯了扯嘴角。
不过是跪下,磕个头而已。
沈大郎的目光简直跟放光似地死死盯着轻轻颤抖的白衣少年,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一双臭水沟中老鼠般的眼睛眯起来,更显得他贼眉鼠眼,一脸餍足,仿佛下一刻,就要得偿所愿。
——他就要成为沈四毕生的阴影了!
“咚”
一声巨响传来,却不是沈四下跪的声音。
沈四茫然地抬头,接着,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一位红衣少年森*晚*整*理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一身红衣烈烈,就那么不由分说地撞进他的眼帘。
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