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医推开门扉。
门吱呀一声, 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极为刺耳,森森寒气扑面而来,如一条条冰冷刺骨的蛇缠上四肢。若不是鬼医已经死了多年, 此时都要忍不住打个寒战,冻得整个人脑袋都要“嗡”一声。
一个白衣男人站在一地纸墨中,他长身玉立,如墨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听到声音,他微微侧过头。
“殿下。”
男人站在月色下,一身霜华,鬼医迟疑道:“您……又要刑药?”
黑暗中, 传来一声不轻不淡的“嗯”,当做回答。
男人脸上佩戴着一张鎏金面具,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如早霭般充满了冰凉的水汽,里面隐约可以看见猩红的光芒穿梭在他那淡色的瞳孔中, 像是下一刻就要撕破他的眼瞳, 如利刃般劈砍眼前的一切之物。
只有每当谢纾不在他身旁时, 他才会缓慢地揭下他那副温和宁静,君子如玉的模样。
鬼医已经不知道见了多少次此人沉默寡言立在书房中的模样, 可无论多少次对上那隐约透着猩红的眼,还是心底有些发憷。
他想起第一次听见男人向他主动要那些药的时候, 他就知道此人不像表面上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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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医最开始接受周不渡的原因也十分简单——打不过。无涧鬼域,胜者为王。周不渡分明看上去死了没多久,像是个刚出炉的生鬼,也不知一生强横实力从哪里来, 在他能手撕天道那一刻起,鬼医就大概知道此人并非善茬。
鬼医听见周不渡那声风轻云淡的“嗯”, 差点捻断了自己的胡子,惊骇道:“殿下,那可不是糖豆?”
刑药当然不是糖豆,甚至它在某种意义上,被成为“无毒的毒药”,可无形中杀人。在修真界,此种药因过于残忍,已然消失良久,鬼医脸色凝重,警告道:“殿下,你应该知道刑药的副作用,它虽然可以帮助神智清醒,可食刑药者,恰如其名,宛若受十大酷刑,遭拨筋抽骨之痛,感五脏六腑皆焚之空茫。”
白衣男人在昏暗灯光下立着,他手持一柄折扇,眉间一点红痕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脸上的鎏金鬼怪面具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却又衬得他面具露出的一点皮肤俊美苍白,一双薄唇似乎挂着淡淡的笑。
“你要给谁吃?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
白衣男人的折扇在掌心中不紧不慢地敲着,地面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他的一丝影子,他风轻云淡道:“我。”
鬼医脸色大变,但他转瞬间,就明白了周不渡要刑药的原因,忍不住斥道:“你要放任你的心魔?”
男人的脸晦暗不清,他没有说话,鬼医却忍不住继续问道:“殿下,心魔需闭关静心修炼,你如今这般……是为了谢纾?”
周不渡神色起了点波澜,他淡色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猩红,声音微微带着点沙哑,宛若蝉翼间相互摩擦,他淡淡道:“不是。”
“那你的心魔是什么?”
鬼医忍不住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要药,说明你最近心魔的症状在逐渐加重,你需要远离会诱发你心魔的病因,否则心魔魔根深重那一日,便是你灵识碎裂之事——多少鬼修因为心魔彻底从人堕落为真正的鬼?”
周不渡叹了口气,在黑暗中,鬼医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额头微微发着猩红光芒的猩红印记,听到他一声轻叹。
他像是一位责怪师长讲错了题的学生,又像是看见大臣犯错而宽恕纵容的皇帝,微笑道:“先生,放心,这药并不只我一人吃,毕竟是刑药,用于拷打拷问些不长眼、不经事的人,还是极为方便的。至于心魔……”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请先生放心,这心魔其实从来都不会对我说话,影响不了我什么。”
鬼医狐疑:“不跟你说话?”
周不渡“嗯”了一声,“也不会动。”
这倒是奇怪,在如今的修真界,心魔并非什么罕见现象,毕竟修真如行悬崖钢丝,稍不注意,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因此,心魔的特征常与贪、痴、嗔——即佛门中的“三戒”相关,是为害众生修行“三毒”。而修士们的心魔大都如狐狸精一般,死缠烂打,阴魂不散。
不说话,不会动,这还怎么“阴魂不散”?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鬼医想不通,他虽在世千年,活得比眼前之人长久,却也看不透周不渡的想法,行为,思虑,甚至有时候他与周不渡对视,会觉得此人的眼睛染满了风霜与血腥,冷得令人发怵。
——只有在看向那红衣少年时,才如乍暖还寒,冰雪消融。
“当真不是为了谢纾?”
鬼医忍不住叹气道:“那孩子现在对你依赖得很,你是担心他没有你不行?”
“他怎么会没我不行。”
周不渡哧笑一声,“先生言笑,是我离不开他。”
鬼医不置与否。周不渡粘不粘谢纾他暂时还不敢确认,只知道周不渡对谢纾的情感实在不太正常,偏偏此人又善于掩藏,平日里根本无法察觉他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从来不会因为没有谁,而不行。”
“他比你和我想象的,都要坚强而强大,勇敢得匪夷所思。”
周不渡站在一地的黑暗中,书房满室的纸墨淡香,他抬起一双眼,望向窗外时,眼底满是凉意,他咬碎嘴里的一粒红丸,指尖抽搐了一下,微微笑道:“蓬莱那边的好戏应该正在上演。”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冲到他们面前,将他们每一个因为是是活下来的人,抽筋拔骨,挖心抽皮。”
“但是毕竟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不止蓬莱,应该是,全天下,这一次都会知道,他们口中的血观音究竟做了什么,而他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
鬼医忍不住道:“小神医做的那些事……真的能打动他们吗?”
“打动?”
周不渡的声音轻而诡异,他转眸:“你觉得那些事,是打动么?”
鬼医想起周不渡曾经跟他说过的,关于谢纾如何炼药的过程,又试想了一下那些人亲眼目睹,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会怀疑自己的价值,会质疑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意义,会觉得,自己凭什么是个人,又凭什么无知无觉活了这样久。”
周不渡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做的一切。一丝一毫,一点一滴,都不会放过。”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鬼医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阴风将满室的纸卷都掀起来,鬼医仓促地看了一眼,忽然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如坠冰窖。
那些黄纸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同样的字,力透纸背,仿佛刀刻入木般,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宛若野兽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心甘情愿地关在笼子里,用链子拴着,即使已经被压抑得用头疯狂地撞那铁笼,撞得鲜血淋漓,也扼住它,不让它冲出去丝毫。
——“克制”。
“克制克制克制克制克制克制——”
“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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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高如巨塔的云山轰然塌陷,暴雨从天而降,人们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脸,纷纷成了落汤鸡。
有人不禁跳脚骂起来:【什么玩意?怎么忽然下雨了?刚刚不是还晴空万里的吗???这又是要做什么???】
【天上怎么会有座巨大的石碑?】
【嗬,吓人,上面怎么密密麻麻……刻了这么多“正”字?我数一数……一,二,三,……十九,……一百七十八……两百零三……什么意思?】
【这个我有听闻过!这是……浮生若梦?】
【对!我也有所耳闻,听闻九州内陆已经好几处城出现了这样的幻境?】
忽然有一人大喊道:【这是血观音的记忆!】
他这一声喊出来,满座皆惊,人们下意识扭头去看向坐在高位上的两位宗门掌门,昆仑掌门神情空洞,似乎一点也不为之意外,而仙盟盟主——或者说前仙盟盟主一双鹰隼般的眼却死死地盯着那座巨大的石碑,眼神中满是痛苦。
那眼神不似作伪,人们纷纷吃惊,【难道说,最近的传闻竟是真的?】
【对啊,难道血观音真不是那种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怎么?看来这是要来蓬莱洗刷他的冤屈?】
有人莫名其妙,【洗什么?血观音如何,与我们有何关系?总之,我不关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回家收衣服了。】
【对啊对啊!我家里还晒了谷子呢——我的谷子!】
一部分人本就对于岛主继位仪式只是凑个热闹,如今天气忽然变得如此糟糕,纷纷吱哇乱叫起来,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可就在他们要掉头走人时,一道剑光猛地往他们面前劈过,好几个人的头发纷纷被削掉,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病吧?!谁啊!!】
【我的头发!!!啊!!!】
不少人哀嚎起来,愤怒地扭头,却看见昆仑掌门站在高台上,他提着一柄破破烂烂的剑,满脸漠然,“我看看谁要走。”
“谁走,我杀谁。”
【………………】
人们顿时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只能瞪干瞪眼,他们除非不要命了,才会骂昆仑掌门,可他们又满腹怨气与怒气,自然只能转移目标,破口大骂起来:【我说这血观音他他娘的没事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自己做的那些事,与我们何干???】
【我管他做的好事坏事,总之关我屁事!又不是我们逼他做的,他做了,又偏要让我们知道——这不是很搞笑么?人行好事,本是好事,可你却偏要昭告天下,是你做了这好事,是有人对不起你,就会显得很奇怪——你难道是为了得到别人的称赞去做这些好事的么?!】
【沽名钓誉之辈!!】
人群中不少人啐了一口,满脸不屑,莫名其妙,不爽至极。
人总是这样的东西,没有降临到他们头顶上的痛苦,他们是感觉不到痛苦的。因此,就算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告诉他此人曾经做过哪些哪些的好事,他们顶多觉得此人是个好人——但若是这“好人”挡了他们的道,他们便要苛责起来。
这就像是子贡赎牛的道理,人们对于“好”的要求远比“坏”苛刻,做了一点小小的坏事,不一定是“坏”,可若是“好”有一点瑕疵,便完全不能作“好”。
何况,他们对传闻中那血观音行事依然半信半疑。一个被人骂了很久的人,怎么忽然有一天就被“洗白”了?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此人还挡了他们回家收衣服捡谷子的路,因此他们更加横眉竖目,对这“血观音”看不顺眼,觉得此人果然如传言般令人讨厌。
虞爻坐了下来,他是在座中最为淡定镇定之人,甚至还慢悠悠地泡起了茶。一双如玉的修长双手被瓷杯衬得赏心悦目,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逐渐在眼前如画卷般展开的幻觉,不自觉地嗤笑一声:“可悲。”
他到底是蓬莱的岛主,对各方消息来得灵通,自然知道谢纾曾经做过什么。
一个少年,踟蹰独行,用自己微薄的生命,去救人,但是他难道以为那些人会为此感恩戴德么?
傻。或者说,蠢死了。
他高高在上,越看那血观音行事,越觉得他可悲,如个不懂事的幼童,满腔热血,却到底是付诸东流。
虞爻脸上满是刻薄的轻蔑。他自小聪慧,举一反三,见微知著,微微一掀眼皮,就呵呵笑了起来,对这浮生若梦起什么作用“了如指掌”。
把旁人不知道的过去展现出来,以洗刷自己的冤屈,让他人为他感到愧疚,后悔——不就是这样的作用么?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比如像他这种,自小冷血无情,生性凉薄,与血观音无仇无怨,没有任何交集之人,无论血观音做了什么,也不会打动他,也不会让他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