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白笙抬起手。
他的手很好看, 是上好的工艺品,留了点指甲,像是一只总是假笑的狐狸, 而下一瞬他就要撕碎那假笑的面具,把谢纾掐死。
谢纾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可是意料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宋白笙的手没有落在他的脖颈,而是轻轻地摸了摸他额头,柔声道:“这次没有发烧了?”
他笑起来,仿佛真的是个兄长一般看着谢纾,温柔多情, “你上次杀人,回来后又吐了我一身,还发起了高烧。”
“是谁不辞辛苦地照顾你,你不记得了?”
谢纾却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他骤然炸毛, 一把挥开宋白笙贴在他额头上的手, 胡乱地用力擦着自己额头,擦到发红, 脸色满是掩盖不住的厌恶和憎恨,“谁要你假惺惺, 滚!!!”
两个人对视着,一个嘴角带着笑,可那笑容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笑意不达眼底,另一个则是直言不讳地将厌憎刻在脸上, 咬牙切齿地看着对方,空气中仿佛都擦出火花。
【血观音和魔教教主怎么……看上去关系不好啊?】
【隔着秘境都能闻出火药味。】
【我没看错的话,刚刚血观音是准备杀了魔教教主吧?!】
【我觉得你没看错……】
百姓们微微动摇着。
李廷玉却嗤笑一声,他抱着双臂,冷眼旁观,“不好?谢纾作为魔教副教主,他们关系怎么可能不好。”
甚至两人连卧室都是挨着的,这怎么不算一种“伉俪情深”呢?
纯黑色的魔龙形成刺青,在宋白笙脸上游动着,他神色阴沉地看着谢纾。那魔龙刺青看上去滑腻阴湿,在人脸上不断地如活物般流动着,令人毛骨悚然。
宋白笙眯眼看了谢纾一会,忽然道:“既然你还有余力杀我,想必不需要休息。”
“继续去杀人吧。”
“别想反抗,你知道的,我要求你的事情并不过分。你什么时候杀的人的数量与昆仑弟子数量齐同,我就放过你。”
昆仑弟子足足有上百人,可若是加上太学院,足足有上千人。
谢纾咬着牙。
“宿主,请放心。你绝对能达到这个数目的。”
天道像是在充满好意地安抚谢纾,祂简直像是一个可以检测犯罪因子的天然机器,随时随地可以报出谢纾需要杀的人,甚至能在深更半夜发出警报声,把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少年从睡眠中叫醒,去紧急处理一个即将烧村的“恶人”。
这些年谢纾过得精力憔悴,他死死地瞪着还在朝他假笑的宋白笙,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起码不用跟这个死变态共处一室。
宋白笙在少年转身的那一刻笑容就收敛起来,整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压抑着愤怒的身影。
他看着他渐渐走远。
后面谢纾依然在不断地杀人,他提着剑,一身红衣,遇匪杀匪,见鬼杀鬼,剑断了十几把,上面是流不尽的血。
可是杀的人不仅要凡人,也有罪恶多端的魔修。宋白笙并未一统魔教天下,因此也有不少散修的魔修为非作歹。
他只有一人,力有不逮,最开始又容易粗心大意,没有经验,所以死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破破烂烂的袋子——这具身体已经被利剑刺穿无数次了,他的头与脖颈像是藕断丝连的根,随时都能再被斩下。
若是轮回会在身上留下疤痕,他的脖颈恐怕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一开始疼得厉害,会偷偷缩在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哭,他抱着小腿,整张脸埋在膝盖里蹭眼泪,想娘亲,想曾经的那个师兄,想他再也回不去的温暖的家。
后来那疼痛已经逐渐地习惯了——但他不是习惯疼痛,而是习惯忍耐,习惯在被人杀死后,在下一次的轮回中躲过那致命一剑。
而在他被散修魔教怪笑着拖在马车后折磨时,他也终于能拿起剑,往自己的脖颈上利落地划破。
一路走过来,他踏着尸山血雨,踩着自己一地的尸体,往前走。
那被岁月侵蚀的通天石碑上,疯狂的刻痕越来越多,他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一身武艺愈发炉火纯青,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
洛水祭祀斩河神,舞宴一剑屠名贵,花开时节动京城。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他的皮肉被漫长的光阴拖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旁人眼里的三天,在他的概念中,说不定已经过去了一年。
可他的骨头还扎根在原地,扎根在那个有母亲在,有“他”在的第一次轮回中,他屡屡回望,终于有一天,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
远到物是人非,隔着弥天大雾,他已经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孔。
他回去过昆仑,可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驱逐流放了自己,于是真的成了个流浪儿。
人间不接纳他这个时间线不同的怪物,明明在旁人看来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却仿佛相隔百年。
从前的明月比今时圆,然而隔着百年的辛苦长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注】
死的感觉很孤独。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可是宋白笙却能看到少年往日里如星辰耀眼的眸子渐渐被迷茫笼罩,死气沉沉,再也看不见一点光。
春天的小白杨曾经拥有过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如今却成了夏末开到尽头的荷叶,颓靡沉静,徒留残风晓月。
陪伴少年的只有孤独和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晚,在梦中他被那些杀过的人蚕食,被他们捂住口鼻往深海中下坠。
或许是死太多次,秘境外,百姓们动摇起来·,忍不住低声道:
【……可,这样看来,谢纾杀的,好像都是恶人吧?】
【魔修,鱼肉乡里的名贵,以河神祭为噱头抓童男童女的村镇……】
【他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可怜?】
九州地域辽阔,仙盟虽坐镇其间,负责管辖大大小小的事物与统领小门派,可这片土地上依然还有很多光照不到的角落。
而谢纾前往的,恰恰是那些光找不到的“角落”。
他杀了人,大家知道,可他杀的是什么人,仔细想想,或许大家都不知道。
没有人会去统计一个魔修剑下有多少亡魂,也没有人会去辨别,那些亡魂是否死得其所。
百姓们沉默着,若不是发生后面的事情,谢纾现在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为侠客,可以称为……英雄。
可怎么后面就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看上去好疼的样子,所以……他其实已经死了那么多次吗?】
有人抬头望向石碑,惊悚地发现,那上面的数字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三百多道刻痕。
【每一道刻痕,代表一次死亡……】
每一道刻痕,也代表少年眼里的光会少一分。
有人光是想想,要自己死三百多次,就觉得毛骨悚然,脸色发白起来。
要怎样的毅力,怎样的恒心,才能继续往前走。
他前面明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可他还在那样固执地走,就好像在死亡的尽头,他能找回自己的归属。
李廷玉沉默不语。他捏着拳头,每当谢纾死在他面前一次,他就感觉心脏被狠狠地捏紧了,像是一团皱巴巴的纸,扔在地上,被人反复地碾压、践踏。
他定定地看着谢纾一次又一次地倒在血泊中,乌黑的长发如玄色绸缎一般散在泥地里,掩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一点点面容上写满了疲惫,肌肤苍白,毫无血色。
可是他没有预想中的痛快。
那种报复般的爽快感并没有出现在他身上,反而涌现出一种不知所谓的酸涩感。
明明他一直所希望的,谢纾被千刀万剐的场景,真的出现在他眼前。
毕竟这数百次的死亡,怎么比不上抽筋拔骨?
可他好像也没那么开心。
那股气息重新郁结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只能直直地盯着那个秘境,在这一刻,油然而生一种期待感——
他希望谢纾后面真的去做那些错事。
这样才能证明他这些年对谢纾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啪!”
酒客们悚然,扭头便发现李廷玉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神色狰狞,脸颊高高肿起,牙关紧咬,眼神纠结,内心天人交战。
有那么一刻,他居然是期盼谢纾做那种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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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城民?
那些生命到底不是他快意恩仇的筹码。
可若谢纾没有做那些事,那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一片上坟白烟中,血观音自那漫天飘零的纸钱中出现的身影。那身后是满地鲜血,残尸遍地。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思绪像是打了结的毛线球。
仙盟剑察觉他心绪不稳,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他回过神来。
【等等,那个……是江城主的父亲吗?】
忽然有人叫道。
李廷玉猛地抬头,愣愣地望向秘境。
秘境并没有把谢纾的所有时间展现给他们,那段岁月过于漫长,他们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时间。
也或许是少年记忆已经损毁了一部分,那一部分彻底地泯灭消失,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秘境中。
两年前的子规城锣鼓喧天,森*晚*整*理百姓们夹道相迎,一个男人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个时候,子规城的城主还不是如今的江城主,而是他的父亲。
他穿着朴素,但看上去却令人感到舒服,是一张慈祥的脸,看见他,百姓们顿时发出欢迎的笑声。
“父亲……!”
江城主忍不住喃喃出声,伸出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
刚刚他也在看见谢纾那么多次的死亡中,露出一瞬间的恍惚和犹豫。可是看到自己最尊敬的父亲出现时,却再也止不住愤怒。
他父亲会出现在谢纾的梦境中,正说明了,当年杀了他父亲的人——绝对是血观音!
江父被百姓们夹道相迎,他长相清风道骨,眼角有细纹,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对着欢迎他的百姓们挥手。
【江城主的父亲当年真是个好人啊……义薄云天,接济百姓,救助过很多很多流离失所的孩子,给他们穿和住。】
【是啊,多亏了他,冬天再也没有在街头上遇到被冻死的童尸了。】
【他做了那么多好事啊……可最后怎么会被血观音弄成那样的下场……】
江城主听见身后百姓议论纷纷,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牙齿陷进唇中,眼神出现怨恨。
从小他父亲就抚摸着他的头发,抱着他对灯读书,陪他一起在家里的白墙上涂鸦,那段时光欢颜笑语,而父亲也一直对他说,要成为一个正义的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可如今涂鸦上的红已花白,而他的父亲身首分离,惨死于城墙之上,像是被风干的腊肉,毫无尊严。
怎么能不恨。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墨池在看见江父的一瞬间,忽然睁大眼睛,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中年人,抱着头,瞳孔颤抖,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回忆着什么,冷汗涔涔,差点发出一声尖叫。
这个人他见过……让他想想,让他想想,他是在哪里见到的……
他哆嗦着努力回想。秘境中,江父走了很远一段路,欢迎他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他往前走,一个脏兮兮的毛球却忽然撞上他,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叔叔!”
男人低下头,那个毛球手里攥着一束漂亮的野花,编成了花圈,一双眼睛大又黑,居然是个女孩。她踮起脚,嘴角有个甜甜的梨涡,“花圈,送给你!”
男人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蹲下,任由女孩将那色彩鲜艳的花圈戴到他头上,女孩犹豫了很久,道:“叔叔,我没有家了。他们说你会帮无家可归的孩子,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啦。”
江父眉头一挑,“当然可以。”
“过来吧,我带你吃点好吃的。”
他伸出手。
女孩眼神中瞬间冒出欣喜的光,开心地抓住男人的一个指尖。
【江城主的父亲真是好人啊……】
【是啊,当年在子规城也是有名的侠士。】
【血观音怎么能杀了这样的人……】
【果然还是魔教吗。】
百姓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墨池听到他们的议论声,脑子中忽如雷光一扇,猛地抬头,看见男人牵着女孩的手,女孩笑得很甜,好像以为自己可以去往什么极乐之地。
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他尖叫起来,语无伦次地指着秘境中的男人,喊道:“不对,不对!”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坏人——他是坏人!!!”
【坏人?】
【这孩子在说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在胡言乱语。】
百姓们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几步,嫌弃地看着他。
江城主霎时间转过身来,他毫不客气一把掐住墨池的脖颈,眼神危险地眯起来,语气阴森地警告道:“小鬼,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那是我的死去的父亲,希望你嘴巴干净点。”
“咳……咳咳!干净什么?!”男孩在他手中挣扎,脸都紫了,却还要指着那画中人大叫:“他……你们都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吗?!我,咳,我也是孤儿,我遇到过他……他根本不是什么帮助小孩的好人!”
江城主微微皱眉,眼神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小鬼,谨言慎行。你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
“我没有骗人!”墨池艰难地大喊,道:“他……他会把孩子们带到奇怪的地方,他,他才没有把我们安顿好,他才不想对我们好。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种地方逃出来的!!!”
江城主眉间阴影拢得更深,“什么地方?”
“很多,那些孩子,都被当奴隶……不,不对,是被当牛马一般使唤。还有些孩子,是,是直接死在他手下……咳!”
江城主的手指猛地收拢,墨池的空气彻底被篡夺,手指紧紧抠在江城主苍白的手臂上,墨池脸色发绿,艰难地挤出最后一句话,“不信你……你看!”
江城主怔了一下,悚然回头。
秘境中,女孩被江城主牵着来到一个幽深的巷子中,巷子曲折,女孩走过弯弯绕绕,一开始还记得路,可后面已经完全被绕晕了,有些怯怯地抬头,犹豫地问道:“叔叔,这里是哪里呀?”
“你新的家,很快就到了,别急。”
江父温柔地笑着。
女孩有些害怕,可是他下意识依赖这个大家口中的“好人”,只能紧紧地牵着他,像是一只茫然不觉踏入陷阱中的猎物。
最后,她们来到一个湍急的江岸边。
这是子规城附近的沧江,以水深浪急为特点,礁石众多,有不少船在这里触礁后沉底,却怎么也捞不上来。
久而久之,这里已经生长了一大片的芦苇荡,没有船会路过这边,也没有人会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女孩懵懵懂懂,“叔叔,这里是干嘛的呀……”
她扭头,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感到无助,可当她转头后,却发现男人已经不在她身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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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大眼睛,而下一刻,背后传来一股推力——
“扑通”
女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被推入湍急的河水中。
而那站在岸边,原本总是满脸笑容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眼神漠然地看着那个在水中挣扎的小生命。
【这……这是?!】
百姓们惊声。
江城主骤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