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邓伯的反应,贺任沅今天见过太多了——因为他和茶宝长得像,眼神好的人都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他正是为处理这件事而来。
他身上还穿着专门为开家长会搭配的衣服,庄重又不失随和,他看着邓伯,状若从容地说:“伯伯好,我是清语的朋友贺任沅,也是茶宝的叔叔。”
随后,他又立即回答茶宝的问题:“嗯,叔叔也是来赚钱的。”
贺任沅看见旁边还有一把竹椅,拖过来,放在流水线的尾端,试图不动声色地融入。
白清语:“邓伯,他是我的老板。”
邓伯心道,不太像老板,像某种富书生。他一直以为茶宝没有第二个爸爸,毕竟茶宝这么可爱,没有哪个人类能有这种本事。可是今天,这个富书生长得有点本事。
邓伯年过半百,在他前半生中,茶神只是存在于祖辈和古书里的传说,他怀疑古书来自于某个写话本的祖宗瞎编,后来甚至连古书藏哪儿都忘记了。
直到三年前,茶神第一次上门,以神明本来的面貌,站在门口踯躅不前,很怀疑这个门楣破落的地方是不是他该来的。
邓伯一看到白清语,不夸张地说,似乎感受了祖先血脉的召唤,让他百分之百笃定白清语就是茶神。
白清语开口:“您是邓公后人吗?”
邓伯战战兢兢:“是,等候茶神多年。”
白清语笑了起来:“你能给我一碗稀饭吗?”
邓伯当即把早上没吃完的一点锅底刮下来,凑合了一碗稀饭。
茶神满意地端走了。
数个月后,再见茶神,对方抱着茶宝,神情又有些陌生打量他家:“茶宝要晒太阳,我可以在你家住吗?”
刚出生的茶宝,小小的一只,一整天几乎在睡觉,像晒太阳就会融化的小奶糕子。
邓伯没养过孩子,但见过邻居养孩子,正要出门去借点奶粉,白清语就阻止了他:“茶宝喝水就行。”
邓伯又张罗着要买贵的矿泉水,之前有个来旅游的小团体,喝的矿泉水七块钱一瓶,那种一定是最好的。
白清语却道:“不用浪费,接点雨水井水就可以了。”
邓伯眼睁睁看着白清语整天就给茶宝喂点雨水,甚至不用烧开,又揪心又心疼。
一勺一勺雨水,茶宝喝得很快,生动展示为什么雨水也叫甘霖。
茶宝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大了,会蹬腿会抓握。
等白清语跟他说,茶宝可以吃人类米糊时,邓伯连忙用当季的新米,去镇上磨坊碾米糊,在老板的推荐下,还加了芝麻、黑米、燕麦、芡实等等。
养小茶神没有那么容易,也没有那么难。
他虽然没见过贺任沅,但是三年前这里有一桩刑案闹得沸沸扬扬,有个律师被傻大个推下山崖,好像就是叫贺任沅。
结合那段时间,白清语第一次出现,且一般不太吃人类食物的茶神来讨要稀饭,邓伯不太淡定了。
白清语莫不是就是替贺任沅讨饭的吧?
那这个疑似负心汉呢?
别说奶粉了,这个负心汉连矿泉水都没买过。
坏了,负心汉的故事讲晚了。三年前茶神来要稀饭就该讲了。
咋还能一下子就让人给骗了?但是白清语从来没有提过贺任沅啊?肯定是负心汉做了什么负心事。
邓伯想着,手上的流水线第一道就慢了。
白清语闲下来,问贺任沅:“家长会开得怎么样?”
贺任沅就参加了个开头,道:“很好,老师夸茶宝跟所有小朋友都相处得很好。”
虽然幼儿园为了防止茶宝摇奶茶,连夜把奶碗换成了小孩子拧不开的吸管杯,但这并没有影响一杯奶茶建立的战友情。西瓜头宝宝还在反省是他拖累了茶宝哥哥也不能喝奶茶。
贺任沅:“经常听茶宝提起邓伯,您是他最重要的爷爷。”
邓伯微微骄傲,但没有接受示好。
贺任沅毫不气馁,看着白清语和白小茶脸蛋上的同款防伪标,邓伯越是对他不假辞色,越说明眼前这对是他如假包换的老婆孩子。
他过去太执着科学,如果科学不能为他服务,那就一点都不科学了。唯心主义者,想什么有什么,心想事成。
白小茶很高兴叔叔也来赚钱,如果上次叔叔跟他和爸爸一起进厂,肯定做得比对面的阿姨快。
“一个一毛钱噢。”白小茶一板一眼地在礼品袋背面贴标标,好啦,爷爷、爸爸、宝宝,又合作赚了一毛钱。
贺任沅骤然心酸,强忍着情绪道:“茶宝真棒。”
白小茶把礼品袋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广告词,碧水丹山,岩骨花香,道:“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贺任沅刚想说,看见白小茶亮亮的眼神,跟以往询问食物时不一样,顿时道:“叔叔不知道,茶宝知道吗?”
“知道!”白小茶大声科普,“爸爸说,是骨头硬硬,身体香香!”
贺任沅忍俊不禁:“原来如此,叔叔长见识了。”
白清语点了点包装袋:“你喝过这个牌子的大红袍吗?”
贺任沅缄默。
邓伯道:“贺老板不怎么喝茶吧,我跟清语第三年折这种盒子了,销量应该不错的。”
贺任沅不敢吱声,铺货量大的茶叶肯定不是名贵上品,他自然没喝过,但这是白清语折的盒子,他能说太平价吗?邓伯在给他挖坑。
不,不是坑,是真相。
白清语替他解释:“少爷喝的,他还花几百万包纯种老茶树,品味很高。”
邓伯听了撇撇嘴,好好好,原来花几百万在外面养小三茶树。你品位高,你孩子喝露水长大的。
贺任沅:“……”解释听起来更糟糕了。
他想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又十分词穷,第一次觉得有钱容易犯错是真的。
邓伯一拍大腿:“嗐,红薯要凉了,忘记端出来了。”
邓伯忙去厨房把一盆红薯端出来,剥开一个软糯香甜,微微烫,正好拿着:“茶宝吃,你们也吃。”
白小茶捧着红薯,像吃香蕉一样一口一截。
“爷爷吃,爸爸吃,叔叔也吃。”
白清语剥开一个大的,递给贺任沅:“别客气。”
茶宝在贺家不知道吃了贺任沅多少食物,虽然体重看不出来,但数量绝对不少。贺任沅来到他家,山珍海味没有,红薯管够。
贺任沅确实赶路到现在也饿了,便不客气,一边补给,一边想着邓伯刚才的话,虽然被红薯打断了,但能解释还是得解释——他没有嫌弃白清语包装的茶叶,也没有特别喜欢几百万的茶,他只喜欢白清语。
等等,邓伯刚才说什么来着?
白清语是第三年包装这种茶叶??如果按照白清语休眠期一结束,茶宝就长出来的说辞,那父子俩应该在人间生活两年了,跟茶宝的年纪对不上。
贺任沅终于想起被他忽视的证据:他明明喝茶宝的茶叶时,很清楚是两年生的茶,是两年多的,不是一年半的,怎么茶叶变成人,脑筋就没转过来?!
而且,他看着茶宝天天吃吃喝喝,体重和个子却几乎没有增长,这说明茶宝本身长得比人类慢!
茶宝现在是人类一岁半的个子,实际可能有两岁了。
贺任沅忙向白清语求证:“茶宝是不是两周岁了?”
白清语怔了一下,心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啊,他长得慢。”
贺任沅眸色一深,几乎就想问你还笃定茶宝是无性繁殖的么,你知不知我跟茶宝长得像,但是当着邓伯和孩子,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只能硬生生忍下。
邓伯简直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贺任沅已经知道茶神的身份了,“清语、他、你……”
白清语告诉邓伯:“他知道了,不过是他是个好人。”
邓伯捂住胸口,完了,好狡猾的人类,他的故事白清语听进去了没有?
他急忙进去把古书拿出来,摊开在椅子上晒晒,“书上的故事你没忘吧?”
白清语:“记住了。”
邓伯见白清语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痛心疾首,灵光一闪:抄,抄一遍等于读十遍。
他道:“我的古书快烂页了,你帮我重新抄一本。”
白清语:“行。”
白清语进去拿了一个硬壳月历,背面是质量很好的白纸,拿来抄写正好。
贺任沅又被白清语的节约触痛了神经, “你抄吧,我折盒子。”
白清语:“嗯。”
贺任沅当了流水线工人,白清语坐在他对面抄古书。
他执笔的动作很端正,腰背挺拔,秀颈低垂,明明是水笔,却像写毛笔字似的。
故事并不长,白清语很快抄到一团糊的开页,微微皱眉,这个故事最快人心的部分,便是茶神杀书生,被邓家人多翻了几遍,快翻烂了。
他对着日光费劲辨认:“茶神将一柄开刃长剑捅进书生胸前,长剑开了血槽,鲜血顿时从书生胸前顺着剑身流向……茶神的握剑的手……”
邓伯:“律师不是很有文化么,帮清语认一认字。”感受一下负心汉的下场。
贺任沅从善如流地站到白清语后面,帮他一起看:“茶神握剑的手毫不动摇,仿佛面前不是昔日爱人……”
茶宝竖起耳朵,爸爸在讲故事么?
故事太过血腥,邓伯连忙把茶宝抱走:“爷爷带你去看母鸡下蛋了没。”
白小茶立即兴奋道:“要看!”
“……茶神的手上沾满鲜血,鲜血顺着手肘,大朵大朵砸在赤着的脚上……”贺任沅一心二用,等邓伯一走远,立刻换上私人话题,“我今天确定一件事,茶宝是你和我的孩子,他跟我长得很像。”
白清语险些将这句话写在书上,恼怒地涂改了去:“你在胡说什么。”
贺任沅知道他不信,他搜集好了口供,挨个把聊天记录放出来,司机的,管家的,哑巴姐妹的……一一给白清语大法官过目。
白清语垂眸看着这些随便都能胁迫窜通的记录,他才不信,直到他看见贺任沅跟贺映的聊天记录。
贺映……贺映姑姑是好人,绝不会跟贺任沅沆瀣一气。
他抬眸看着贺任沅,好像、似乎是有点眼熟,但是……
白清语:“是巧合,我并不记得——”
贺任沅:“你不记得就是没有吗?这样断案有失公允。”
白清语:“难道你记得?纯属凭空捏造,污人清白。”
贺任沅哑口无言,道:“先抄书吧。”
白清语:“你可不许插胡话了。”
贺任沅继续往下看:“等书生流血而死……茶神、茶神终于想起一切,扔了长剑。”
“原来他的手之所以稳当,是因为封存了自己关于书生的记忆,怕不忍动手。”
“茶神祭血设禁:凡人巧言令色,贪得无厌,往后代代茶神,凡是怀上凡人骨肉,皆封存记忆,以图自救。”
白清语反应了一秒:“你是不是又——”
等等,好像不是贺任沅夹带的私货。
白清语捧起书,眼睛睁圆,这书真这么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