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带着些许狼狈离开天泽宫,照旧不走寻常路从窗口翻出来,一跃上宫顶便先怒拍自己的手。
怎么就忍不住。
怎么就使劲摸人卷毛了。
好不争气和臭不要脸。
长风刺骨,谢漆拍了数十下把手拍红了,这才抬眼眺望宫城的全景,此时夜将到尽头,再过不久高骊就得去上早朝,他先出来吹冷风避避。
这次来宫城他还想要见见那位医术高超的神医,看看体内的余毒有没有转圜余地,看完再趁着明晚夜色浓重离开宫城。今夜他带来了亲手带出的一半小影奴,已经交由此前天泽宫的十五人调配,有他们护卫更稳妥。
蹲在宫顶上俯瞰昏暗的整座皇城时,两只鹰忽然现形在空中交叉盘旋,其中一只迅速朝他降落。
谢漆习惯性抬手,那俯冲下来的苍鹰收势稳稳停在了他小臂上,彪悍了的体重压得谢漆胳膊往下坠。
“羽丰翼重……真是说得委婉。”谢漆托住那收了翅也显得蓬松的苍鹰轻笑,他想着这就是他以前的鹰,风驰电掣的大宛。
大宛爪子抓在他小臂上,歪着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久不相见,它倒是毫无畏生,没一会就伸长脑袋去蹭谢漆的面颊。
谢漆抱住它在怀里掂量两把,摸到的羽毛顺滑茂盛,确实是在天泽宫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海东青小黑也停下来,壮硕的大块头停在不远处,像是天亮前的黑黢黢石墩。
杨无帆留给谢漆的老鹰也敛着翅飞来停栖,见鹰如见人,见人如见阶层,见宫城如见历史,破晓之下,历史又难跃天地,浩浩渺渺,人更卑小。
天刚亮,底下的天泽宫就传出了声音,谢漆放飞大宛隐没进檐角,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了高骊衣冠整齐地走出天泽宫。
谢漆低头叼住衣领遮挡钻进脖子里的寒风,眯着眼看底下的远处。
高骊在人群中个高腿长尤其显眼,像是不经意地回头一望,谢漆便觉得自己的容身之地被看穿了。
他缩回檐角的阴影里,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只贪得无厌的手才在不久前对着皇帝陛下那一头手感上好的卷毛肆意蹂躏。
狮子低头,最显温柔。
*
神医上午得到消息,在影奴的护卫下悄摸进了天泽宫,久不见谢漆,第一眼看到时神医激动得嘴瓢了。
不等谢漆说话,他立马撸起袖子去抓谢漆的脉象,叽里呱啦语速好不飞快,谢漆不知道是自己插不上话,还是之前对这位神医施针的阴影导致他蔫巴着不太敢开口。
神医没一会儿便拧出了稀疏的高低眉:“嚯!现在是三种毒啊你,居然能平衡成现在的状况,用药的人真是心又大又细。”
原烟的毒是底料,狄族金蛇的毒是取之相克的第二味,漂浮在这两种毒中间的是让他失忆的无伤大雅的小毒。
谢漆掏出身上带着的脉象记录交给他审阅,主动说起自己苏醒以来的发作情况,神医认真看听,摸摸编成小辫子的花白胡子,最后有些唏嘘:“你好得比老夫想象中的快,你最初的病况让我来调理,至少得慢慢养六七年。”
谢漆笑了笑:“家师最初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失忆反向帮助了你稳固心智,你师父医治你是凭着对你多年的了解,深知你的死穴所在,这一点老夫比不过。”神医有些棋逢对手的甘拜下风,也有些狭路相逢的不服气,哼哼着翻看脉象琢磨药方,“但是治得太快,你血气补不回来的。论稳妥还是老夫稳妥,九王那个小崽子有老夫的妙手,现在可就回春了。”
谢漆认真地问:“我会折寿吗?”
神医扬着眉吓唬他,喝令他得如何如何远离俗务静心养气,谢漆嘴上答应得诚心,问起了高骊来。
神医实话实话:“心智病况来说,春猎回来后魔怔了有两个月,烟毒刚好不久遭受了大打击,中途没醒转过来。至于身体病况,前前后后大概有数十次刺杀了,多是皮外伤,便不算太麻烦,他底子好,最多就是同房时会让你觉得伤疤丑陋。嗳,说远了说远了,忘了你现在失忆。”
“……”谢漆失语,又不自觉地想着高骊衣服底下的状况。
“你见过陛下,对他的精神状况应该比老夫清楚。别看表面上怎样人模人样的,私底下不知道有多脆弱呢。”神医取纸笔琢磨药方,“原先听到你离开他回老家治病时我也是不赞许的,我认定你心智受损严重,离开陛下有如切肤。哪里想到医治你的人直接让阻碍心志的记忆删除干净,也真是够狠的。”
神医一手诊他的脉象,一手下笔:“更狠的是你现在竟安然接受失忆的现状了,过去的强大惯性很难改变,你觉得能维持现状,那就暂且这样平衡下去吧。我给你开个新的滋补药方,你回老家后可交给主治你的医师看,良药可别吝惜。”
谢漆答谢过,看着神医写药方,轻声笑道:“此外今日我特意回来,不只是想向神医求方,还有些事想问一问。”
神医边写边抖抖手:“你小子想说什么就直说,语气怎么阴测测的。”
“冒昧了。只是我查到您在挂牌进天泽宫之前,是吴家府上的人。”谢漆笑着问,“去年韩宋云狄门之夜后,您在吴家府上医治了了不得的重伤之人吧?其中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是个女子,也是一名影奴,很厉害,伤势应很严重。”
谢漆继任后,从杨无帆留下的些许线索里发现先太子高盛的影奴张忘没有死,他还没有足够讯息去处理,恰巧十天前青坤回霜刃阁与他谈到了一件失忆以前他交代的往事,便是将先太子妃梅念儿的妹妹梅之牧抢走,送到烛梦楼,给吴攸的属下谢红泪。
个中暗箭属实不少。
神医听到他的询问时落笔有些许凝滞,摸了摸胡子觑了谢漆一眼:“小子,你也在世族里混迹,老夫我能活这么长的岁数,先是看家本领够硬,再是多吃饭少说话。倘若有些东西你切实地查到了,那是你手眼通达,但如果没摸到什么轮廓,想把老夫这个医者当手眼,那不行。我这条命不值钱,但是我的病人们的命很值钱,老子还要多活几年,多治几个疑难杂症留医书呢。”
谢漆眉眼一扬,难得见能在浑水当中做局外人的,笑得更畅怀了:“好,您说得极是。您放心,我不试探您,我只说一些虚实话,您大可以不搭理我,一旦有什么消息走漏,那是我霜刃阁的事,与您无关。”
神医啧啧笑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写起药方来。
谢漆拇指摩挲食指,轻笑着闲聊:“张忘身份非同小可,她既还活着,依照阁中影奴们的通有毛病,苟活需要理由。当初长洛情势危急,吴家特地站出来扶持现今的陛下,现在想想,便觉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神医老神在在地吹了吹字迹:“哎呀,人真是上了年纪呀,耳朵背啦,什么也听不到啊。”
谢漆扬起朱砂痣,顺着老人家的话说下去:“原来如此,耳背和失语一样不可逆,是绝症啊。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吴家的隐瞒功夫做得严实,但要是先东宫的大的还在,如今也没必要是我的陛下在位。看来是大的没了,小的却有,不知道患了各种不可逆绝症的医师们,是否曾在今年迎接了哪个新生命到来?”
神医一气呵成地把新药方写完了,没吹两下便递到谢漆面前,若有所回地挥手:“你小子,还是得回老家治病才安全啊。”
谢漆接过药方,舔了舔干涸的唇珠:“可惜……陛下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