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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弃奴持刀重生 今州 8321 2024-11-21 10:31:19

唐维走后,谢如月便被来当值的狱卒拖出牢房,一路拖过伸手难见五指的昏暗路,铐在审刑架上逼供。

说是逼供,实是私刑。

谢如月低头看刑架上的斑驳痕,一回生二回熟,唇齿默念着一二三、三二一,颠过来、倒过去,皮肉和魂魄一起沉于麻木。

也不知多久之后,坐在木桌前的梁家官吏盖上卷宗,鼻腔里发出几声优雅笑:“没什么劲,就一哑巴。”

负责施刑的梁氏狱卒倒是兴致盎然:“你不懂,哑巴出声的刹那,才是最好玩的时刻,我已经许久没遇着这么好玩的了!”

不知外头天光是什么时候。

谢如月半阖着眼睛想东想西,不知是唐维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刺痛了神经,导致眼下意志疲乏,还是因为锦衣玉食两年后身体筋骨衰弱于从前,他眼下忽然感到难以支撑。

昏昏欲睡。恍若濒死。

据说人死前脑海中会上演一生记忆的走马灯,谢如月默默地完全阖上眼睛,心魂飘进了记忆汪洋里。

长洛上元节时挂卖的走马灯是流光溢彩的,谢如月的灯不是。

从开鸿蒙智起,他的灯便是灰扑扑的。

他出生在漏风掉雨的茅草屋里,有意识时便是被家里兄长牵在手里,一起走过漫长的草路,到田野里帮亲长做些小农活。

那约莫是三四岁的年纪,是记忆源头,而记起的源头便是从一开始就在努力活着。

努力不成为累赘,努力不被丢下。

只是再怎么努力,兄长舔得锃亮的饭碗留不出多余的一口饭给他,太难了。他五岁时由着兄长牵着,卖进了霜刃阁,给家中换了三袋粗面。

进了霜刃阁后他照旧努力活着。

可惜人之天赋有定数,他用尽一切力气训练,到头也只够走到四等影奴,不得姓名,只得称号。

努力地活到十三岁,他被指派到刚出山回来的一等影奴们面前任由挑选。他们都是十五到十七的年纪,然而命运已与他有如天堑。

他真的、真的努力了,可他或许生来就是平庸的人,只能走到四等这里,做奴中之奴。

他低着头等被挑走,身边同龄者一一远去,走到世间空无一物,他还是没被挑走。

恐惧化成麻木时,一柄玄色刀出现在眼前,清亮的低声让他抬头。他讷讷仰首,看到眼前是立于顶峰的玄级影奴,长着张夺目的冷脸。

像他记忆里冷冷的模糊的兄长。

他被人生中第二个兄长捡走了。

兄长身体力行地带着他,护着他,没弃他。

甲一,玄漆的甲一,他很满足了。

跟在玄漆身边历练一年,玄漆应召入文清宫,他也得幸进了大晋皇城。

第一眼见到他们这十七个影奴的主子时,他恍惚地想,原来世上真的有人生来就不染尘埃,莅临俗世。

玄漆大人是凛冽的浓墨,五殿下是炫目的云彩。

他是影子军团里的一条小尾巴。

这就是甲一努力到的尽头了,他极其满足,极其感谢命运的馈赠。

为玄漆死,为高瑱死,都是报以命运的恩情,是义不容辞的为奴之道。

只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予了更大的馈赠,他从甲一,变成了谢如月。

带着唇边那颗朱砂痣,以所敬之人的姓氏为新生名,小偷一样得到了始料未及的礼物。

站在了过去可望不可即的玄漆的位置,躺在了曾经遥不可及的主子的身边。

名,利,权,情,接踵而至。

一场贪嗔痴的美梦。

这是他努力得来的么?

不是。

只是偶然之下,必然的一意孤行的纵身一跃。

是妄想在抓住兄长的手的同时……再抱住主人的自不量力。

谢如月的走马灯灰扑扑地挣扎着转了一圈,命运道路上出现了两个岔道,站着两个眉目生动的美人,一个是谢漆冰冷的灼灼眉眼,一个是高瑱温柔的哀伤眸光。

一亲一爱,一义一情。

一个与他相似的艰难贫庶命运,一个与他相反的华丽高贵人生。

【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谢如月在意识浮沉里想。

【如果我只是简单地为大人死,或为殿下死,就好了】

【如果只是那么简单地为某一个所爱之人死就好了】

【那样一来,死错了也没关系的】

【而不是像现在,为主子揽罪责即是助纣为虐,即是背叛霜刃阁,听从大人命令即是背弃主子,即是置东宫于险境】

【为什么就是不能两全呢……】

十九岁的小大人,一身皮肉破破烂烂,抱着自己的走马灯跌跌撞撞。

“醒!”

一兜盆的盐水泼过来,伴随着无常似的大喝,谢如月哆嗦着从刑架上醒来。

狱卒走来翻他的眼皮,啧了数声:“没死就成,真是把贱骨头,这都不吭声。”

谢如月木然闭上眼睛,牙齿颤栗着打架。

“悠着点,宫城传来了新令,这谢如月的刑期提前,五日后问斩。这几日你要取乐去拖别人,别节外生枝。”

“知道了。”

狱卒将他拖回天牢,拖出一路淅沥粉色血水,末了丢死猪一样把他丢回牢房。

谢如月摔在铁链上,缓缓地大口呼吸,调息着自己的筋脉,对问斩日提前的消息无动于衷。

那狱卒对他的坚忍萌生了几分趣味,在牢门外好事地说话:“喂,你不怕疼,你不怕死,你到底怕什么?”

谢如月想,以前是不怕的,现在有点怕,怕死错了。

“你的舌头是白长的吧,刚才还不如给你割掉当下酒菜。”狱卒啧了两声,“看在你给老子找了不少乐子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姓谢的,你不仅要提早上刑场,而且你猜监斩官是谁?就是你那东宫主子,太子殿下!”

谢如月的喘气声骤然失去了节律,他瞪大无神的眼睛望向牢门:“殿下……?”

狱卒最喜看人痛苦,听他出声便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太子监斩你,听此消息感觉如何啊?曾经的太子少师大人?”

“感觉如何……”谢如月呆呆地重复了两声,克制的情绪草芽破石一般渗出来,他突然撑起力气,拖着铁链爬到狱卒跟前,血淋淋的双手抓住栅栏,双眼通红地嘶鸣:“我要提前见太子……我有话想问太子殿下。”

狱卒被他那鬼似的眼神惊到后退几步,回神来后直呼晦气:“平日不声不响的,现在倒是发疯了,就你这死囚犯还想见太子?做梦去吧!”

说罢狱卒才忧心沾惹到什么不该沾的,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谢如月用手上的铁链敲栅栏,如狱卒所说的突然疯魔起来:“回来,我要见太子殿下,我有话要问……”

梁奇烽当日动用私刑杀其他东宫僚属时,他也是这么敲栅栏的。

有些话他只想从当事人那里讨要答案。

他是想讨要的。

谢如月突然爆发的嘶鸣除了换来几顿毒打,其余什么也没有。深夜时,他抱着铁链缩在天牢的角落里,干涸的眼睛望着狭小的天窗,那走马灯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等着谁能来。

谁也没来,只有几声细弱的吱吱声闯进牢房里,谢如月木木地低头,看到一只灰扑扑的老鼠在地上的杂草里乱拱。

他一眨不眨地看了那老鼠许久才意识到,从前他在阁里学过各种怪异的传信法子,鼠腹藏信便是一种。他放下铁链扑去抓起,抖着手掐住鼠腹,当真掏出了藏在里面的密信。

稀薄月光下,谢如月弓着腰反复摩挲密信。

“少师安好,天牢自当日一闯,戒备森严,影奴难潜,兼阁主出事,故静数日。

“阁主当日见少师,不慎入陷阱,为太子所擒铐于文清宫地下,灌迷药八天,今已救出。然重伤难行,险蒙垢受辱,正伤卧病榻昏迷。

“阁主初醒时告之,请少师安,勿怕。”

谢如月抖了又抖,腰身弓得越来越弯,信上细字几乎烙印进了瞳孔里,不能见天地。

受辱,伤卧。

他猛然惊觉有些事实不必直言不讳……他就是心知肚明的。

心里知道,与眼睁睁看它真的发生,却是彻底不同的心境。

文清宫地下,东宫地面上,不堪的事实不必讨问,他早就知道了。

*

高瑱接到五日后做监斩官的命令时,思绪转过几圈便领下差事了。

不必推辞,于公而言这甚至是好事,必是世家周旋后做的决定。谢如月到底是带着太子少师的官衔认的罪,若能由东宫亲自监斩,反倒有几分“大义灭亲”的意思。

接过命令时,高骊那戾气深重的异族眼睛几乎想在他身上捅出无数个窟窿。

高瑱知道世家是他无形的甲衣,现在还挡得住。

东宫刚解除封禁,韩志禺便蹙着眉前来找他,难得愠怒地看着他:“殿下,文清宫之事,您让我——说什么好!”

“本该无甚可说的……”高瑱垂下眼反复摩挲东宫玉印,声音染上几分低落与凄怆,“表哥,你知道我的。这些年,只有你深知我的难言,只有你知我。”

一声“表哥”与两声“只有”让韩志禺眼睛泛酸,只能投降:“我知殿下执念难消,只是皇帝那厢执念更甚。那亲卫军兵围东宫这些天,若不是世家从中斡旋施压,高骊只怕要提枪杀进来。囚禁谢漆此事,殿下莫认,自有我扛,我一定想办法替殿下周旋,但切莫切莫再有下次了。”

“表哥,”高瑱忽然在他眼前落下泪,“我已失两次,我也怕再失三次了。”

韩志禺指尖被那泪砸得颤抖,见他失魂落魄地神伤,他还要难受上数倍。

“殿下……殿下莫悲。”韩志禺握住高瑱右手轻喘着低声,“殿下应当还不知晓,云晋边界有所异动,吴家已在绸缪出战,战则立派高骊之军冲锋,确保损耗最大兵力的不是世家。两国之战迫在眉睫,届时皇帝亲征,则中枢虚空。殿下,届时……”

韩志禺没有将话说得太明了,高瑱自然明白未尽之意,抬起蒙了泪雾的桃花眼,眼里泛了些光亮。

“当真?”

“臣一生不敢骗殿下。”韩志禺握紧那冰凉手恳切地笑,“请殿下稍安勿躁,我们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的,终能一一讨回。”

“甚好。”高瑱挂着泪痕点头,转移走了臣子问罪,继而推责于外,“表哥,我本不会一时糊涂,只是当日吴攸生擒到他,自己不肯沾麻烦,执意要令我处置。你知我对他……对不起,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带回宫城藏匿。”

“吴攸本就不是好人。”韩志禺斩钉截铁,“文清宫地下有暗室,臣都不知道,高骊怎会在短时间内就找到?他寻到谢漆那日正是在吴家门前,或许正是吴攸告密,他一开始便意欲挑动帝储私仇,将谢漆推给殿下之后,又将谢漆所在告知他,才有现在光明正大的麻烦。”

高瑱摇头低声:“不是……我心中困惑正在此。表哥,非我对你隐瞒暗室,那所在是母妃所留,母妃去后,暗室于我毫无用武之地,便想着不必相告。你尚且不知道,外人又怎会知晓?要是吴攸真有窥视整座宫城的通天本领,当年宋家开凿西南望角楼的墙壁送走高琪,他就该知道,可他根本不知。”

高骊带兵苍蝇乱撞地搜查时,也曾去到文清宫,那时他也压根不知道有暗室。

暗室隐蔽已久,高瑱有信心藏匿谢漆到死,可是,后来为什么被高骊知道了?

他明明可以把谢漆关到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明明可以的。

一旁韩志禺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殿下,暗室所在,谢如月可知道?”

高瑱楞了片刻,骤然想起两年前谢漆刚进天泽宫值岗的那段时间,他郁结难消,曾在某夜烂醉如泥,直接把人认错拖到了地下。谢如月一直听话,醒来后并不曾说任何一字。

“高骊搜查文清宫当天,原是在围吴家,其间唐维从天牢出来去劝阻,随之高骊就掉头回了宫城。”韩志禺轻叹着看他,“臣原以为是吴攸之故,现在看来,恐怕是唐维进天牢见谢如月,从他那里得知了文清宫底下的蹊跷。殿下,你原该小心的,虽则谢如月顺服,但不会叫的狗更会咬人。”

高瑱面无表情地听着,浑身却都颤栗起来。

就像是被一只不入眼的蚂蚁咬了一口,随即将从猛兽那蒙的恼羞,推到了蚂蚁头上成怒。

韩志禺又认真起来:“殿下,谈及谢如月,昨夜梁家那头的人知会我,谢如月自听到您是监斩官的消息后不住叫喊着要见您,不知是否是死期临近后他萌生惧怕,想以旧情要挟您。未免他反咬一口,殿下,不如您亲自走一趟,好让他安安稳稳地顶罪?”

高瑱安静了片刻,神智归笼,磨牙吮血:“好。”

*

距离行刑日还有三天,谢如月蜷在天牢斑驳的角落里低喘,他发高烧了,浑身都疼。

他望着昏暗斑驳的光影,迟钝地想自己怎会发烧,是身上皮外伤引起,还是心志溃衰了?

自十三岁时跟了谢漆后,流水似的良药从来不断,他几乎就没再得过风寒,受了再多的伤也不曾病到糊涂。

就算是初次与高瑱深陷床笫,胡闹一夜后,翌日他也只是短暂的低烧。

谢如月烧得不止伤口痛,只觉魂魄都疼了。

迷迷糊糊时,忽然听到牢房外有熙攘声,他疼得睁不开眼,只见到好几双狱卒的靴子走进来,阵仗莫名的大。

有狱医提着药快步到他跟前来,态度十分隆重小心,谢如月迷糊间觉纳罕,忽然看见一双流云乌金靴踏进牢房。

他的呼吸绷住了。

潮湿的眼睛裹着汗,他艰难地一寸寸往上看,狭小天窗漏下的光稀薄,艰涩地照亮了一半的俊秀面容。

高瑱走进牢房,披着月光来到他面前蹲下,接过了一旁狱医的药碗:“孤来,退下吧。”

牢房中的无关人快速退出,谢如月的视线胀满了高瑱的脸,当人真到了眼前,他却张不开干裂的嘴唇。

“怎么发烧了。”高瑱上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动听,仿佛蕴含着百转千回、涓涓不断的情意,“如月,张一下嘴,来喝一口药好不好?”

谢如月怔怔地张不开,高瑱便腾出手去轻掰他下颌:“乖,不喝会病得更严重。”

唇瓣张开时,谢如月先嘶哑地发出声:“殿下,真的是你么?”

一勺药顺势喂进口中,他抿着甘苦,听着柔声:“是我,别怕。”

谢如月想抬起手摸摸眼前,铁链箍得太沉重,他抬不起来,只能带着哭腔喘息。

“傻孩子,身上是不是疼了?”微冷的手抚上他沾满血污的脸庞,“抱歉,若不是我,我们如月也不必在此受苦,你可有怨我?”

谢如月张口说话,嗓子似被蛛网黏住些许,断断续续才说几个音节:“不,没有。”

高瑱语气伤感地喂他喝药:“真的没有么?孤前日听人说,你在此处哭喊着欲见我,声如杜鹃泣血,不是因为怨怪我么?”

谢如月支着滚烫的脑袋摇头:“我只是……想问问主子,就只问两句……”

“如月要知道什么?”

“主子,您曾答应将我的下属们救出去,可是梁尚书对他们动用私刑,把他们……杀了……”

那温柔的动听声音从善如流:“梁奇烽为人残暴,嗜杀成性,对不起,如月,我努力了。”

谢如月的眼泪陡然涌出,冲刷得视线浑浊。

他想问问属于太子的努力是什么样的,是像他这样求生的努力吗?

“你还想问什么?”

又一勺药入口,谢如月被苦得咳嗽,嗓子越来越难以张开:“主、子,你囚禁玄漆大人了吗?”

牢房中静寂了几秒,温热的药带着略显失控的力度喂进他口中,持毒的人语气还是稳的:“没有。”

谢如月最后一滴泪淌下,烧得身体更疼了,可不知为何忍不住地笑起来,神情一片可笑的皱巴巴:“真的?主子,有人同、同我说,玄漆大人被主子关进了文清宫的暗室,原来那不是您做的吗?”

“我也不知谢漆为何会在文清宫地下。但他确实被皇帝从那里带走,高骊还将此事认定是我所为,迁怒数次,我百口莫辩。如月,你知道文清宫地下有暗室,是你告知的唐维,声称谢漆在暗室么?”

谢如月呼吸发烫,莫名意识到了什么:“是……”

他的脸忽然被一双冰冷的手捧住了,昏暗中那把动听的嗓音蛊惑道:“既然如此,如月,你再帮我顶一桩罪可好?”

谢如月小狗般点头,木然地且哭且笑:“好,都好。您只管说,我贱命一条……能为主子死,是无上殊荣。”

冰冷的手擦拭去他的眼泪,轻柔道:“谢漆被囚在文清宫地下之事,你认下来,东宫便能向外界交代,便与我无关了。”

“好。我都认。”谢如月将烧得滚烫的脸往这双手里埋,自暴自弃地空洞道:“您是我的主子,您说什么我都去做。”

高瑱转头对牢房外命令,很快便有捧着状纸的狱卒进来。

谢如月脸上恢复了乖巧的麻木,低着头看高瑱牵着他的手在那状纸上重重一按。

魂魄像被攥出来扔在半空中,无声地俯瞰着这一出闹剧。

看着认完新的罪行后,华裳在身的太子忽然失控地掐住他肉身的脖子,嗓音一转动听,无常索命般动怒。

魂魄与肉身一起闭上了眼睛。

*

深夜,山中下雨,谢漆坐在霜刃阁的深堂里,靠着围炉烤手。火光晃得他的手愈加惨白,不见血色。

“我说阁主,下次再乱来能不能提前告知我两声?”谢漆已经回来了三天,方师父依然余惊未消,皱巴着稀疏的两条眉毛叨叨抱怨,“别说那皇帝吓死,老头子我都要怕出个好歹了,你说你现在浑身不见一点血色,简直虚得像个鬼一样!别玩命了!玩不好赶在我前头到地下去,以后我拿什么脸去见你师父?”

谢漆静静地烤着手听老人家数落,一味望着那炙热的火焰。

方师父数落完了,便围着围炉焦灼得转:“后天谢如月真要上刑场了!小贝没准真要护着个野男人回来了!还有见缝插针的云国人要发起战事了!阁主啊阁主,你张张嘴说说成算行不?”

谢漆轻叹:“劫囚,捞人,打仗,不是已经说过了?”

方师父炮仗似的跳起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后两条我先不提了,可这谢如月就算真救下来了又能怎么着?左右舞弊罪这一条早认下来了,霜刃阁声名彻底臭了,臭都臭了干嘛还费那大力气去劫囚?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如把人手留下来帮小贝、帮北境军!”

劫囚这事从一说出来就遭到了方师父的反对,理由翻来覆去都是这个。

谢漆由着老人家想说什么就吼什么,该准备的照样不误。

方贝贝想救出许开仁并带回来的信件传来时,方师父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火气能把冷水烧成洗澡水。

方师父吼了一通照旧不得回应,唉声叹气,手脚灵活地跳上了深堂的房梁,老猫一样拍梁柱发泄怒气:“行,行,你是阁主,你们是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我半截身子埋剑冢的死老头子管不了行了吧?但只一条,劫囚什么的,你别自己带头上去!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那死鬼脸,自己还没活够,逞什么狗屁英雄!”

谢漆抬头瞄一眼,随意地转移他的旺火:“阁老,你与我师父年轻时,是不是也称得上一句重情重义?”

方师父被噎住了,抱着梁柱呸呸呸:“不敢,我们年轻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蠢货,比不了你们!小贝也是,捞什么许开仁,自己放着太平前途不搞,偏要去和梁家作对,小牛犊子以为自己能有几条命挥霍?”

后半句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把千里之外远在邺州的徒弟揪起来一顿胖揍似的。

谢漆听着笑了笑:“我知道阁老是刀子嘴豆腐心。贝贝跟着您长大的,也学了阁老的心肠。”

方师父听这话更加生气了:“我呸!老子也没教他长成个断袖,他还长歪了呢,这他娘学谁的?”

他认定自家傻徒儿说什么都要救许开仁是因为动了男子之情,说到肝火大动处,把谢漆也骂进来了:“我日个仙人板板,他怕不是从你身上学来的分桃断袖!”

谢漆无语,烤火的双手当即凝固,把身上气息冷下来,吓吓孤寡老头。

方师父蹲在房梁上噤声了。

这时一阵振翅声从外头传进来,谢漆直起脊背侧身,那老鹰迅捷地飞到他肩上停驻。

谢漆取下密信,梁上的方师父灰头土脸地跳下来,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咳咳,传来的是谁的消息?可是邺州那傻蛋?”

谢漆看着密信上通报的“太子令少师认囚阁主之罪,哑其嗓”,沉默地把密信揉成一团丢进火焰中。

灰烬袅袅升起,他半晌才出声:“不是你家的傻瓜。”

方师父心想早知道还不如不问。

“阁老,你年轻时,可有在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面前的一堵墙崩塌?”

“我面前的墙很多堵。”方师父道,“阁主,你问的是哪一堵?”

“少年时最初信仰的那一堵。”

方师父静默了小半天,走到围炉的另一头一同烤手。

末了,连方师父这样上蹿下跳,乐天喧哗的老头子,也只有一句逃避的狼狈。

“年代久远,不提也罢。”

*

十月二十八,舞弊案祸首千刀万剐的刑罚日到来。

东区的血腥气还未消弭,万民短暂地收起面向世家的獠牙利爪,带着万分怒气蜂拥到抵达刑台的路上。

这条路在近年来热闹过两次,一次是斩首卖国的宋家余孽,一次是枭首刮民的何家卓安。这一次是剐首盗命的卑贱影奴。

那影奴披枷在囚车中,无数迁怒的平民抓着钝器脏物,裹挟着怨怼不公的痛骂砸进去。

“狗屁的霜刃阁影奴!世家的走狗!偷命的盗贼!”

“无耻至极的走狗,走狗!”

囚车中的影奴起初也木然,然而习惯了潜藏阴暗之中,突如其来曝露于烈日之下和万民眼中,他终究没能扛住那疯涨的压力。

他张开口也想发声,嗓子却好似被密密麻麻的蛛网缠住,发不出一个字。

前夜那碗起初温柔备至的汤药,没有解除他的高烧,只封闭了他的喉咙。

他把身体和生命以及灵魂托付给了主子,临到末了,主子连他说话的权利也收走了。

他交付得干净,失去得也干净。

最后一点念想,只剩下请他勿怕的同命人。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连累他们。

谢如月烧未退干净,烧得眼前世界尽是一片血红,聚拢不住视线和神智。

脖子上的木枷和四肢的锁链都太沉了,他吃力地想转头看看人世,然而看到的都是面目模糊的狰狞五官。

一捧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砸到了脸上,迅速晕开糊住了半边脸,他在疼痛惊起的清晰里看到一个追着囚车跑的小孩。

小孩手上抓着泥,圆滚的眼睛布满了不属于这个年岁的悲愤。

“你这个贼!你把大家的命都偷走了!”

“我们连活着都这样不容易了,我们一边活着一边想挣个出人头地,真的很难啊!”

“你们世家永远都不明白我们的命有多难!”

谢如月套在枷锁里怔怔地听着,视线也模糊起来。

【可我不是生来就应有尽有的世家啊】

【我明白的】

【明白的】

偌大刑场外,两边酒楼上聚集了世家人,谢红泪带着谢青川,吴攸和郭家人坐一起,韩家人和姜家人齐聚,梁家人自成一派,就连高琪和罗海都作为间谍和云国人坐在一起。

被科举欺骗的天下文人聚集在楼下。

被煽动的平民在街道里。

谢如月随着囚车的前进,承受着这举世之责,无法发声地用锁链撞囚车的栅栏。

【不是我】

【我不是小偷】

【犯下罪行的不是我】

囚车行至刑场下,军队隔开了悲愤暴怒的万民,谢如月被官军拖出囚车,他徒劳地张着嘴,很快又被多戴上一道口枷。

他被架起来拖到刑场上去,脚下踉踉跄跄地腾空。

官旗之前,高坐着衣冠楚楚的监斩官。

他的主子只是来确保他死的。

谢如月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无力,刽子手将他压在冰冷的刑场上,山一样的臂膀将他的脑袋扣压在了结冰的地面上。

“杀了他!千刀万剐!”

“三千刀凌迟!一刀都不许少!”

谢如月脑袋枕在地面,大地连接着他疯狂哭嚎的心跳,淹没了背后数万人的灭顶骂声。

【不是我】

【我错了】

【我要死错了】

【哥哥,我要跪着死了】

一刀落下偏了地,血溅三方,一朵璀璨夺目的小金花掉在了谢如月眼前的血泊里。

谢如月疯狂的浑浊瞳孔里烙印着那朵小金花,心脏几乎跳到喉咙,要将那缠住嗓子的蛛网撕烂,继而再跳到唇边,把那口枷撕成粉碎。

小金花?小金花——

疯狂涌动的回忆里忽然钻出久远的一日记忆。

天晴云朗,他和谢漆坐在宫城的屋顶上,谢漆与他说了许许多多,冷然的眼眸看着他,专注而纵容。

于是他壮起胆子,伸出手问,可否触碰你唇边的朱砂痣。

谢漆把头偏过来说要收费。

他说千金碰大人。

谢漆说打个骨折,一金足矣。

一金足矣。

谢如月看着血泊中的小金花,骤然泪如泉涌。

后颈上的臂膀消失,他拼命地想直起沉重的脊背来却怎么也不能够,只能跪着偏过脑袋,滚烫发红的视线看到刑场上出现群刀,一众黑衣的影奴就这样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抽刀上前来,沉默地将他围拢在中央。

无风无浪的午时,天地在群刀与金花里静寂了刹那。

刹那后,万人掀起的声浪在平地涌起,谢如月被大地的震动撞得不能视物,震耳欲聋的咆哮压垮了肩背。

他无比想站起来说话,于是先猛地往大地一磕,脸上口枷在小金花的注目下,生生撞成碎片。

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颈,将趴在地上的他拽起来,冷得刺骨的手背轻擦过他唇上血污,而后将一颗苦得断腿的良药强硬地塞进他口中。

人生苦如是。

谢如月吞咽下那苦,仰起满脸血泪望天地,见刀光闪烁,一双灼到发冷的异瞳专注地看着他。

“放箭!将逆贼与死囚一并诛杀!”

喊杀的嘶吼震耳欲聋,谢如月满嘴是血的哭嚎无声。

那些影奴们像猎鹰一样在刑场上劈砍,眼前人背对万箭抽刀,一刀一刀砍下他身上的枷锁,最后一刀断他发顶的脏乱发髻,弃旧首见新生。

他把腰上另一把刀立在他面前,沙哑地暴喝:“谢如月,起来!”

一身伤污的谢如月抓住刀,顶着乱糟糟的短发强撑着站起来,低头看到手里的是自己束之高阁已久的长刀。

混着血渍的眼泪不住地砸在刀上。

官兵杀到近前来,谢漆吼了一声,两人默契地背靠背,好似时光倒转,回到十六玄漆带着十四甲一作战的时光。

刀刃向前,刀背朝后,谢如月听见背后的吼声:“如月!舌头还在不在?说话!”

谢如月拼命地张嘴嘶吼,丹田灼热地燃烧,不知撕心裂肺地吼到几时,喉咙上的蛛网生生被吼破,他呛出猩热的血泪回应:“在!”

“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不可以死于不白之冤,告诉我们,你真的犯下舞弊罪了吗?你真的干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行吗!”

谢如月握紧刀,脖子上青筋毕露,骤然朝刑场、朝天下嘶吼:“我没有犯罪!我是清白的!”

十九岁的少年满脸血,一吼嗓音哑,群兵再起,他刚露怯,背后的人又怒吼:“大声点!我听不清!”

谢如月咽下了一切私情的恩与怨,发疯一般嘶吼:“我谢如月没有干过任何一件愧对天下学子的事!我是清白的!我出身卑贱,父母穷苦,五岁丢弃我,我比谁都清楚出身庶族是怎样艰难!我五岁进霜刃阁,从最低等的杂兵一路拼命训练,使尽平庸天赋和万分奋力才当上第四等的甲级影奴,我比谁都清楚——十四年努力付诸流水的痛苦!我没有干过任何一件偷盗寒门学子命运的事情!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他吼出了满口鲜血,难听至极的嘶哑声音轰隆隆地传了出去,字字泣血如乱世洪钟。

“我是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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