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土壤的潮味。
周崇燃帮周崇煜收拾好东西,拽着他从仓库里走出来的时候,天上刚好飘起了零零散散的小雨。
雨落在身上几乎没有重量,只有伸出手,才能感知到雨丝落在手心的沁凉。
风也是湿润的,周崇煜仰头看了看天,又回头望向这间自己住了两年多的破旧仓库,心里难免有些感慨。
于他而言,这里就像是一处末世的临时避难所,隐匿在闹市街区中央,既可以遮风挡雨,又可以远离外面的纷纷扰扰。
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让自己留下的能力。
房东是位烫着复古波浪卷的微胖女士,外表看不出年纪,怀里抱了只时下最流行的机器宠物狗,此刻正眼高于顶地等在仓库的门口。
按照约定,如果周崇煜今晚再不搬走,她就要叫人来把他堆在屋里的破烂直接丢进垃圾站。如今她等着收房,见他们终于将房子腾空,才颇不耐烦地冲他们摆了摆手。
周崇燃转头跟弟弟对了下眼神,将东西暂时放到一边,独自走了过去。
拖欠的两个月房租一共四千二,再算上水电和违约金,抹掉零头,周崇燃一共转给对方五千元整。
房东见钱到账,也懒得再跟他们计较,似乎一会儿还得赶着去下一家收租,抱着机器狗慢悠悠地走了。
交完钱,房子的事也算是彻底了结。
周崇燃正准备叫上崇煜一起离开,碰巧一旁的公寓楼里有人走了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
那人看见他,忽然站住了脚步,用一种带着奇怪口音的语调向他说道:“前、前辈?”
周崇燃这才注意到对方,朝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清瘦的男生,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男生的长相中带了些女孩子的柔美,衣着也是偏中性的风格,搭配上他并不跳脱的耳饰和妆容,令他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格外娇憨可爱。
虽说这张脸对于周崇燃来说并不算完全陌生,但还不至于让他看一眼就能对上号。
周崇燃恍惚了半秒,随即柔和笑了笑,“我记得你,你叫秀树。”
记忆仿佛又将他拉回了一个多月前的巴塞罗那,那时他身边总会有个年轻的混血儿整日在喋喋不休,那家伙还有个相熟的日本籍好朋友,名字叫作日高秀树。
对方听见他还记得自己,明显有些激动,直接冲他来了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腼腆地回答道:“是,我是秀树,没、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见您。”
“秀树君——”
他话音刚落,立马就有另一道声音从俩人头顶上方的钢架楼梯传了下来,渐渐由含混变得清晰。
“上回特意给你留的碟片,你要是忘了拿,我可就自己留着了……”
橡胶拖鞋踩在阶梯上咚咚地响,有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从上面匆匆跑了下来,先是亲昵地一把搂住了秀树的脖子,又把装着碟片的纸袋在他面前调皮地晃了晃,话音清澈而明亮。
可紧接着,在看到楼下站着的不止秀树一个之后,那人的脸色就忽然变了个样,眼神直愣愣地落在了对面的男人身上。
那道视线停留的终点,周崇燃的反应也大致相同。
他想,自己可能短暂地出现了幻觉。
时隔一个多月,那个有着美丽样貌的混血男人,又一次像颗疾驰而来的彗星似的,毫无征兆地撞入了周崇燃的世界。
内心深处那片并不真实存在的荒野像是蓦然起了风,还没等他来得及看清闯入者的脸,雨声就已经吞没了一切。
可那明明是雨,周崇燃却觉得身上好像被火星子落了个遍,灼痛非常。
“嗨。”周崇燃平静地望向他,脸上挤出一抹再虚伪不过的假笑。
只这一个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打招呼方式,足够得体,足够礼貌。
薄雨铭今天穿得很随意,浅灰色纯棉外套配上一条格子裤,头发仍旧乱糟糟地堆在额前。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显乖的细框眼镜,让他看起来多了些文雅和安静的气质,和放假在家的普通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周崇燃没见过这样的他,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问候当做他们对话的开头。
好像时间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月,他们的人生就成了两条永不该相交的平行线。
仅凭想象,周崇燃无法得知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对方最近过得怎么样,可今天似乎是上帝出于恶趣味而刻意制造出了一次意外,这才让他们得以再相遇。
薄雨铭看起来很好。
即使不联系,他还是会在世界的某一处,或许开朗笑着,或许怀里搂着比周崇燃亲密十倍的朋友。
周崇燃不想承认自己在妒忌,但某些情绪一旦占领了内心,便很难再及时消退。
“你来燕川了?”
薄雨铭明显要比他惊喜得多,眼睛里一下就亮了起来,既激动又无措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崇燃目光有一瞬的闪躲,沉沉地答:“就今天。”
像是觉察到了对方略显疏离的态度,薄雨铭赶忙将秀树松开,挠了挠头解释道:“我家就在这上面,最近没工作,秀树听说我这里有些多余的演出设备,就过来看看,挑点儿有用的回去。”
“……嗯。”周崇燃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三个人即将陷入尴尬的沉默怪圈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更为年轻的男声。
“周崇燃——”
周崇煜喊了自家哥哥一声,大跨几步来到了人身侧。
他先是充满提防地扫了眼另外两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随即抓起了周崇燃的手,像是在保护他似的,小声说:“都弄好了?走吧。”
冷不丁地被人拉住,周崇燃手上僵了下,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该怎么作答。
薄雨铭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怪异,眼神不自觉地往俩人十指相扣的手上乱瞟,故作轻松地朝周崇燃问:“喂,怎么都不帮我介绍一下,这小帅哥是谁?”
周崇燃一哑,“他是我……”
“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周崇煜抢先一步打断了他,故意挡在他和薄雨铭中间,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望向对面一看就是情场高手的美貌男人。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他一字一顿地朝薄雨铭说道,话语间底气十足,“但你要是想打他的主意,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阿煜。”周崇燃皱眉将他往回拉了些。
“我饿了,能走了没?”后者难得听话地转向了他,眼里透着些不耐。
周崇燃叹了口气,看了看薄雨铭,又看向周崇煜:“今天太晚了,我先带你去吃点饭,然后找个酒店……”
“我不住酒店。”反抗的声音虽迟但到。
周崇煜满脸坚决地瞟了人一眼,口气听起来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我欠你的够多了,住酒店太贵,我还不起。”
周崇燃哑了下,耐下性子来跟他讲道理:“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要住酒店的。”
“没有我,你就不会来这儿了。”周崇煜强硬回道。
两个人有来有往地理论了一番,颇像一对正在闹别扭的怨偶。
在遍寻所有协商方式皆无果后,周崇燃尽量克制住内心想要发火的冲动,长出一口气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今晚我们两个要一起睡大街?”
“没有地方住的话——”
周崇煜并没来得及开口,薄雨铭就先一步插嘴进来,让几个人全都为之一愣。
突然归突然,他倒是提出了一种崭新的解决方案:“我家就在上面,要不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