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袖珍生态缸里,游着两尾鳍色火红的珍珠鱼。
薄雨铭两脚悬空,来回不停地晃悠,极度不耐烦地翻动着面前桌板上的那份术前告知协议,往上面每一页都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签着签着偶尔发个呆,茫然地盯着缸里的那两条小鱼看几眼,半天又回过神来,低头转两下笔继续签。
Lilith正坐在他对面的那一排仪器前,专心致志地核对着体检报告上的每一项数据,时不时地抬头扫一眼他这边的进度。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亲友团们呢。”
半晌,她关掉电脑后翘起一条腿,坐在转椅上滑了过来,抱起胳膊问,“明明上次见了好几个,这回竟然一个都没来?”
“我没告诉他们。”薄雨铭垂眸将字签得龙飞凤舞,偶然抬头扫了眼对方的反应,这才发现Lilith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只孤苦伶仃、急切需要临终关怀的小动物。
“……这上边没说一个人不能做手术吧。”薄雨铭哑了下,手指点按在电子屏上,将那份术前协议翻到了最底端。
“那倒没有,就是……”Lilith神色复杂地摊开手,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微眯了起来,最后只无奈地朝他耸了下肩,“你愿意就好。”
被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搞得没话说,薄雨铭越发怏怏不乐地签完了面前的所有文件,把笔放下,略有些低气压地开了口。
“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Lilith苦笑着把电子屏拿了过来,朝他摇摇头。
“冷冻库那边需要进行的准备,比预期要复杂很多。目前的计划是在大约8小时后开始对你进行术前操作,从现在到晚上22点这段时间,你可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她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看向他,耐心提醒道:“记得从现在开始不要吃东西,液体可以,一楼有餐厅,我比较推荐那里的甜味生椰乳。”
“嗯,晓得了。”薄雨铭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等人走后,便一头扎进了枕头里,想着不管怎样先睡上一觉再说。
整个观察室里很安静,装修和陈设让这里看起来甚至都不像一间病房。
早上一到研究院,护士就带他马不停蹄地做完了全套检查,撑到现在,不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上都已经快要透支完全。
明明他已经很累很累,可此刻躺倒在床上,却又如何都没法让自己进入到睡眠的状态中去。
脑袋里像是被拧上了一根飞速运转的发条,强势而又生硬地支配着他,令他不住去想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事。
想早上和周崇燃的争吵,想晚上要做的手术。
想自己明天到底会怎么样。
孤枕难眠,辗转反侧。
在床上又干躺了一阵,薄雨铭始终没能睡着,最终还是无奈坐了起来,决定出门去透口气。
伦敦的这家研究院是坎贝尔所有分院中最新落成的,听Lilith说,这里有着全世界最先进的医疗器械,以及从 各分部抽调来的精英人才。
走出大楼是一片开阔的庭院,有草地有湖泊,站在岸边还能看见从湖心游来的几只天鹅。
景色的确是赏心悦目,但薄雨铭并没有用来赏景的心情。
他本想掏出手机来拍张照,随意打发一下时间,结果一掏兜才发现,他的随身物品早在上午做检查时就被统一交由护士保管。
具体是哪一个护士薄雨铭并不记得,他只知道里面的人现在忙得顾不上管他。
早已经错过了中午的饭点,肚子里饥肠辘辘,饿得几乎要出现幻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薄雨铭靠在湖边的长椅上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这才发现庭院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恍惚了一阵,他回头看向大楼尖顶上的钟——十八点三十分,距离进入术前恒温仓还有三个多小时。
失去了太阳的照拂,四周陷入了一片昏暗的死寂。
薄雨铭裹紧了身上那件薄外套,瞧着远处已然模糊不清的湖景,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如果这就是他这辈子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那么等他真正闭上眼睛那一刻,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要是……周崇燃也在就好了。
不,那样的话他肯定又会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还是算了。
薄雨铭使劲摇了摇头,企图将脑海里那些不停冒出来的细碎念头摇烂了扔出去。身上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他站起身,决定先去Lilith说的餐厅弄点东西喝。
跨过宽阔的草坪,要想抄近道回到研究院正面的大门,可以从旁边的一片松木林里穿过去。
脚下的枯枝败叶被踩出了松脆的声响,刚从林子里钻出来,薄雨铭就远远瞧见了三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忙,一看就不是偶然路过这里的行人。
“峙哥?”
薄雨铭脚下步子一顿,瞧着面前逐渐进入视线的梁峙,愣了好几秒方才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
在梁峙的身后,还有同样风尘仆仆的宗予凤和成倦。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随即涌上心间,半晌,薄雨铭才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一现实,苦涩一笑道:“你们还是来了。”
夜色里,梁峙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搂了搂他的肩。
成倦紧随其后,先把人抱住,紧接着又喋喋不休地痛骂了一番方才罢休。
只有宗予凤不紧不慢,等前面俩人先过去,才来到薄雨铭跟前,表情冷冰冰的,明显还在气头上。
“如果你确实不想让我们在场的话,现在掉头去赶今晚返程的车还来得及。”他平视着薄雨铭,一字一顿道。
后者则望着他的脸,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你们……”
喉咙里突然哽住,像是被一股浓重的情绪牢牢包裹,怎么化也化不开。
“你们能来挺好的。”半晌,薄雨铭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道。
宗予凤脸上的阴云这才得以消散了一些,露出了隐藏在其后的关切和担忧,意味不言而喻。
“是燃燃告诉你们的?”薄雨铭搓了把脸,好让自己稍微打起些精神来。
看他这副表情,成倦早已对他的心事了然于胸,赶忙用手拍了拍他,安慰道:“他的国际通行证出了点问题,刚解决好,应该要等一会儿才能到。”
一听这话,薄雨铭隐约感觉到心里稍微安定下来了一些。
三个人都来得匆忙,薄雨铭先将他们带去了餐厅吃饭,之后又简单向他们交代了后面的手术安排。
意料之内的是,他们之间谈话的氛围始终都显得有些沉重,并不像往日那般轻松自在。
那个等待已久的期限终于要到来,似乎谁都没办法云淡风轻地将这一天搪塞过去。
在餐厅里坐了有半个多小时,成倦偷偷凑了过来,在薄雨铭耳边轻声提醒道:“他说他快到了。”
后者很快变得坐立不安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吞吞吐吐地找了个借口,绕开大伙溜了出去,“我……水喝多了,先去个卫生间。”
顺着回廊一路往前,穿堂风迎面吹了过来。似乎正好是工作人员的换班时间,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格外的多。
薄雨铭站在门厅处彷徨无措地踱了一会儿步,顺便认真思考了一下待会儿见到周崇燃要说的第一句开场白。
他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在门厅里徘徊的时间越久,他的心情就越是忐忑。
等见到面,周崇燃还会生自己的气吗。
他们又要怎么度过这接下来的漫长的两个多小时呢。
兀自神游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动售卖机的跟前,薄雨铭站着扫了几眼橱窗里展示的商品,随后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买就决定离开。
刚扭过脸,一道行色匆促的身影便吸引了他的视线。
男人身上的外套很薄,没什么搭配,一看就是匆忙出门随便从沙发上拿的衣服。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后面还翘起来了一小撮,像是早上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状态,薄雨铭之前曾见过不少次。
大厅里人流很杂,周崇燃一进门就直奔前台,用略显生疏的英文向值班护士询问着什么。
再一转身,目光就跟不远处站在售卖机前的人对在了一起。
一个柔和,一个焦急,像是火星子飞溅在了温水里,呲啦一声,晕开一片起伏不定的涟漪。
周崇燃明显愣了下,隔了几秒,方才抬脚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停在距离对方半米开外的位置。
薄雨铭盯着他苍白的脸孔一直瞧,半天才终于晃过神,慢半拍地从售卖机里点选了一瓶周崇燃可能会喜欢的热可可。
“给,热的。”他伸手,将饮料瓶递了过去。
周崇燃犹豫片刻才接,两个人指尖相碰了一瞬,温度是同样的冰凉。
望着对方被风吹红的侧脸,薄雨铭很想把人搂过来,给他一个安稳的拥抱,可周围实在人来人往,时不时地经过他们的身侧,加上他们今早才刚刚吵过一次,双方的气场中明显还横亘着一股略带别扭的生涩。
薄雨铭局促地捏了捏袖管,用手指了下走廊另一头,硬找了个话茬,“老倦他们,都在餐厅吃东西。”
“嗯。”周崇燃抬眸瞥了他一眼,轻应了声。
薄雨铭眨着眼睛,“要不……你陪我去后面院子里走走吧。”
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毕竟时间已经这么晚,室外冷到不行,白天那些宜人的景色也几乎看不太见。
但是,周崇燃却并没有拒绝。
“嗯,也行。”他说着,一边把那瓶热可可揣在了怀里,顺便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了看薄雨铭,眸光里隐约还夹杂着几分宿醉之后的倦色。
照旧是从那片茂密松木林中穿过,薄雨铭走在前面领路,周崇燃则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后面。
近处几乎漆黑一片,钻出树林,才能稍微望见远处街灯和广告牌影影绰绰的光亮,五颜六色,看上去像是属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树林边缘是一圈低矮的灌木丛,薄雨铭轻巧跨了出去,随后立马转身去接后面的人。
周崇燃不太能看得清楚脚下,出来时被石头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扑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薄雨铭已经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顺势一用力,就把人搂进了怀里。
两道急促的呼吸声骤然相撞,又在挨肩并足间缓缓地融入到一起,逐渐放慢,最后归于平稳。
有风轻拂过周崇燃的发梢,提醒着他此时此刻正被一个有力的怀抱搂紧。
一个亲密、温暖、安稳,令他眷念难舍的怀抱。
甚至几个小时以前周崇燃还在想,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得到。
“……对不起嘛。”见对方想躲,薄雨铭赶忙又多使了几分力气,死死抱着人不放,语气绵软地开始示弱。
被他缠得没了斗志,周崇燃身上逐渐缓和了下来,柔软而乖顺地缩在了那个只属于他的怀抱里,安静得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随着心跳一点点平复,薄雨铭头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似乎也稍微松懈了些许。
“我好害怕。”他搂紧周崇燃,喃喃地道,瞳孔之上印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亮斑,隐约泛着潮湿。
似乎是感受到了氛围之中的沉重,周崇燃略微踮起脚,将手臂环在了对方脖子上,轻轻捋着他的后颈,小声安慰道:“我来了,我来了。”
夜风又起,卷起地上的枯叶,发着“沙沙”的响声。
但在薄雨铭的意识里,当下这一刻却并没有任何寒冷的体感,反倒因为能和周崇燃心无旁骛地相拥,让他产生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幻觉。
幸好,他想。
幸好周崇燃来陪他了。
彼此拥抱了许久,薄雨铭这才恋恋不舍地把人松开,拉着周崇燃一起来到了湖边。
同一把长椅,两个人坐就显得没那么空荡。
“来的路上我特别紧张。”沉默了一阵,周崇燃平淡说道,“生怕到了以后,你已经进到了手术间,我来不及见你。而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是今早在沙漠里的不欢而散。”
他一边说,一边神色惘然地瞧向面前黑蒙蒙的湖面,缓慢地牵住了薄雨铭的手,小心翼翼地握紧。
不知该回答些什么,薄雨铭只好用指腹搓着对方手上凸起的骨节,将情绪都藏在了细小的动作里。
“其实在你出事之后,我后悔过好长的一段时间。”周崇燃看了他一眼,转头又继续说道。
“后悔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后悔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后悔当初让你一个人登上那艘游轮,后悔分别的那天为什么没再试着把你喊醒,大家一起好好地告个别。”
而那样多的遗憾,总是事后回忆起才格外伤痛。
从来都羞于表达,从来都欲言又止。
“但即使到了今天,许多事情我也依旧没能做到。”周崇燃苦笑了声,一贯安稳沉静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我还是脾气很差,经常冲你发火,还总是喜欢口是心非地对你。”
薄雨铭不愿意他内疚,只好使劲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都……”
“藏在旧demo后面的录音里你说……你喜欢我。”周崇燃语气温和地打断了他,左右脚交叠在一起,伸出去舒展了片刻,“但我就是太要面子,从来都没正式地鼓起过勇气,将心底里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说到这里,他大方地扭过了头,安静地正视向薄雨铭,“今天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什么话?”薄雨铭先是愣了下,或许是紧张的心理在作祟,令他故作轻佻地睨了人一眼,揣着兜开玩笑道,“不会是骂我的吧。”
周崇燃看了他许久都没说话,让他心里有点没底。
“我爱你,阿薄。”一句毫无征兆的表白就这样从周崇燃的口中飘了出来。
犹如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地震,薄雨铭眼仁里跟着一起颤了颤。
周崇燃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嗓音又沉又哑,“这么说或许会很没面子,但是这句话里的爱,是想要永远陪着你……很俗套的那种爱。”
有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尾涌了上来,逐渐让视线中薄雨铭的样子变得模糊。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刻骨。”周崇燃倏尔温柔笑了起来,学着对方平时的样子,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就这样,我说完了。”
望着对面人湿眼睛红鼻头的脆弱模样,薄雨铭再也支撑不住,又哭又笑地把周崇燃一把搂进了怀里。
“干嘛啊。”他用手一下下抚着人的后背,轻声细语道,“都不像你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薄雨铭确实明白,周崇燃是为了让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不留下任何遗憾。
望着远处昏沉一片的湖水,薄雨铭觉得心上像是跟着一同泛起了波澜。
他想,今天大概会成为他这辈子最为幸福的一天。
随之而来的,好像他心底里对于生命就此终结的恐惧,逐渐变得像是水面上落下的一片浮叶,无足轻重,也无所谓最后会飘向哪儿。
只要此时此地,他还紧握着身边人的手就好。
“要我说,这话你只讲一次可不行。”
在长椅上又待了一会儿,薄雨铭突然开口,眼光里闪过一抹促狭,“以后,每天早上起床我都要听一遍,不说不让下床。”
周崇燃听了不免失笑,唇角略微勾了起来,一拳砸在人肩膀上,“你丫想得倒美。”
可他的举动似乎早在薄雨铭预料之中,力道还没砸实,就被对方轻松化解。
“……燃燃。”薄雨铭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嗯?”周崇燃停下来看他。
“我也爱你。”一片昏暗的晚景里,薄雨铭闭上眼,笑着吻向了他的爱人。
四昭白蕤
还剩最后一章,计划会在2.2前后发出来。
这两天可能先更点番外,然后再完结,感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