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顾雪凌和顾成阳吵了一架。
也是那天顾雪凌才真切察觉到顾成阳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那个从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知道愚笨地跟在她后面的傻弟弟,长成了她意料之外的样子,固执己见,冥顽不灵,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成阳那副看淡生死的态度早已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她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只好无可奈何地朝他低吼:“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的,我是你姐姐,我还能骗你不成。”
“四岁那年你说要带我去镇上买糖,我听了你的话,跟着那个陌生的阿姨走了。你那时候没告诉我她是个人贩/子。”顾成阳平静地对她说,“你当初明明这么讨厌我,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找我?”
顾雪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呆愣在原地,久久都没开口。
林研就是这个时候出门的。他不想去听这些他们姐弟之间的恩怨纠葛。
顾雪凌没能想到她的弟弟还能记得这件事,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从来都没有觉得,那个年纪的顾成阳能够理解那个女人就是人贩/子的事实。
顾雪凌不知道她年幼的弟弟是怎么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他灰头土脸回到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面对焦急害怕的父母,弟弟只说是自己想出去玩儿,走到了镇上却迷了路,一个好心人让他在家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把他送到了村口。
只字都没提是顾雪凌带他去的镇上。
顾雪凌当年的确恨他,恨他的出生让她原本就艰难的日子更不好过。
哪怕如今功成名就,顾雪凌也不愿意回忆她曾经在南城的一切,回忆那个连呼吸都没有自由的地方。
在顾成阳出生之前,即便再艰难,她也不惧怕任何现实的困境。那时一百块的学费和二百块的伙食费,她的父亲不愿意给她交,没有关系,她可以省吃俭用自己攒钱。寄宿学校里只有她没有像样的被子和床垫也没有关系,她可以用旧报纸当床垫,用蜡烛取暖。
因为贫穷和瘦弱在学校里遭受欺凌更没有关系,她相信只要自己成绩够好,考上大学,就能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座让她窒息的小县城。
可当那个被全家都寄托希望的弟弟出生,一切都变了。
他自然地享受着家里人给予他的优待,哪怕家里有一个残暴的父亲与懦弱的母亲,他们也从未在学习与生活上苛责过这个弟弟,而是尽己所能的将他培养在温室里。
弟弟的出生,让顾雪凌过去所有的如履薄冰和悬梁刺骨都显得很可笑。苦难嚣张地踩上她的头顶,嘲讽她像个可怜的笑话。
好在这个弟弟自懂事起就不顽劣,甚至有些不大聪明,他从不会和顾雪凌作对,那双瞪着的大眼永远水汪汪的,他温顺迟钝,总喜欢屁颠颠地跟在她后面。
哪怕顾雪凌经常会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欺负他恶劣地对待他,以宣泄心中的不满,这个弟弟却依旧毫无察觉似的对她百般讨好,甚至还会把自己的零食或者一两块的零花钱尽数分给她。
可即便如此,顾雪凌依旧恨他,恨他存在的本身。恨他让那原本就难以忍受的黑暗,变得更加难熬。
只是在这天之前,顾雪凌一直都不知道原来那时年幼的顾成阳是知道自己恨他的,恨到不惜利用他的信任,将他卖给人贩/子换取学费。
她的弟弟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忍受了,忍受她因遭遇不公而把怨恨转嫁到自己的身上,尽管他本身没有任何错误。
可就是这个看似懵懂无知的男孩即使知道自己的姐姐对他百般厌恶,依旧在八岁那年,在她即将被父亲强暴时,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即使遭到了父亲的打骂也毫不动摇。
那幼小的身躯好像在告诉她,离开了以后,就不要再回头了。
顾雪凌也不知道三个月前的跨年夜,她到底是带着何种心情,拨通了那个在手机里存了很多年的电话。
或许是想到当年幼小的弟弟挡在她面前喊出那句“姐姐快走!”后,一定会遭到父亲更严厉的毒打。抑或许是好奇,当初那个温顺的小孩十多年后会长成什么样子,如今过得还好吗。
在无数个冰冷孤独的黑夜里,顾雪凌内心深处还是向往着那一点点属于家的温情。
血缘关系是束缚人的枷锁,同时也是无法割舍的纽带。所以她无法放任顾成阳的生命受到危险,可她也深知自己再也没有立场去规劝他。
在知道劝顾成阳主动接受治疗这件事行不通后,顾雪凌才找到了林研。
此前顾成阳让她不要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林研,所以那个长发男生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或许在林研的视角里,顾雪凌三番两次找上门的行为就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神经病。
顾雪凌不明白为什么她弟弟非要瞒着他。直到看到顾成阳带他去医院的就诊记录,顾雪凌才知道原来他有躁郁症。
顾雪凌是个商人,她一贯的思维方式就是在短时间内找到最优解,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采取任何方式,不必在乎他人情绪。她可以为了项目推进大胆启用新人,不考虑所谓的人情世故。此刻她也断定,要让顾成阳配合治疗,林研才是那个最主要的突破口。
可那次谈话并不愉快,林研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刻薄冷清。或许是得知了她在顾成阳小时候的恶劣行径,不仅对她的到来毫不待见,还冷言冷语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顾雪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度处在躁狂期。
林研说她虚情假意,说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惺惺作态,说她不配成为顾成阳的姐姐。
顾雪凌觉得林研骨子里是和她有点相像的,总是习惯用下颌角看人,骄傲强势,也绝不低头。
知道多说无益,顾雪凌只好把顾成阳的检查报告给他看。不像顾成阳那样担惊受怕又瞻前顾后,顾雪凌打从心底里就从不把心理疾病当做一回事。哪怕知道林研是个病人,顾雪凌也没有考虑他能否接受,只将他们的现状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让他认清现实,考虑清楚。
从他们的租房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城中村路边的灯泡昏暗无比,顾雪凌没有打车,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再次抬头时看到一辆公交车停在不远处的站台上,顾成阳从上面下来。
看到她过来的方向,顾成阳原本舒展的眉顿时紧蹙,对她说:“你不用再来劝我了,我不会听你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遭到这样的冷待,顾雪凌觉得自己已经被磨到没脾气了。
“那你就打算这样一直拖着,拖到不知道哪天突然死掉?”她冷笑一声,问,“你觉得这样对别人公平吗,尤其是跟你在一块的那个男生,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顾雪凌面不改色地隐瞒了她去找过林研的事实,因为她想知道顾成阳真正的想法。
出乎意料的是,顾成阳耐心地回答了她:“4月29号是我们的首次专场演出,这场演出我们筹备了很久,对我们来说有很大的意义。所以等演出结束后,我会亲口告诉他。”
虽说只要没有突然发作的意外情况,晚这十多天再治疗也不会有差池,但顾雪凌还是不屑一顾:“告诉他之后呢?你们一个心理有问题,一个脑子有问题,到时候要靠什么赚钱看病?”
虽然脑子有问题这句话让人很难不去怀疑她话里有话,但顾成阳不在意,他姐姐的问题永远都很现实,现实到让他不知道从何作答。
顾成阳想了很久,才说:“我当然知道我脑子里的瘤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是不愿意去面对,我只是不想被你推着去接受这个现实。你把你的想法强加到我身上,做着你自认为对我好的事,但我不喜欢这样。你告诉我要立刻接受治疗,但现在我只想好好地先把演出做完,再去想别的事,如果真的差这几天就错过了治疗,那我也认了。”
“我有自己的计划,哪怕未来我真的穷困潦倒看不起病,这也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因为这是我的人生。”
“还有,如果你是觉得亏欠或是愧疚所以来找我说想要帮我的话,其实是不必的。因为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怪罪过你,你也不用想着要帮我什么。”
在过往的人生里顾雪凌无论遇到多么高压和艰难的困境,都没有像此刻一样劳心劳神却毫无解决的办法。或许像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斩断亲情,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与软肋,否则就是活受罪。
事到如今,她也已经累了。
“你说得对,这是你的人生,我无权干涉。”顾雪凌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无喜无悲,“那就说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因为这件事来找你,等明天公司的项目结束,我就回首都。下次见面,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
顾雪凌最终的妥协让顾成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朝顾雪凌点头:“嗯,谢谢你。”
路边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城中村的夜里寂静得吓人,唯有虫鸣声间或响起。C城是一座富有人情味的城市,可顾雪凌并不知道她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
想起前些日子南城医院的护工打来的电话,告诉她那个女人状态不好,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的各个器官,恐怕时日无多了。
“你妈快死了,到时候你要去南城参加葬礼吗?”
临别前她随口向顾成阳提起这件事,语气随意到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顾成阳呼吸一顿,反问她:“你会不会去?”
顾雪凌却笑了,说:“当然去,不仅要去,我还想拔了她的氧气管,亲手送她最后一程。哪怕她不想见我,我也要见她最后一面,让她知道送她最后一程的人是她曾经最深恶痛绝的女儿。我要她死前都看着我的脸,到了地狱也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顾成阳抿紧了嘴,神情复杂地看着顾雪凌。
“干嘛这么看着我,觉得我很可怕吗?可是没让医院吊着她的命,我对她已经够温柔了。”
顾成阳知道他们的父亲临死前,医生都劝家属放弃治疗,顾雪凌却硬生生用最好的营养液和药剂给他续了半个月的命。因为得知车祸给她父亲的五脏六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唯独意识是清醒的。这意味着他能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所经历的痛苦,能听到声音却无法动弹,不能说话,不能活动,任何事都做不了,甚至连选择死亡的自由都没有。
那时候顾雪凌甚至放下了首都的工作专门飞到南城待了半个月,在父亲临死前还有意识的时候,她尽职尽责每天都在ICU里待满一个小时陪他说话。
没有人知道她每天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宣告死亡那天,被推出ICU病房时还恐惧地瞪着双眼,至死都没有瞑目。
顾雪凌淡淡地笑了,这时候她的眼底露出些许凌厉的神色,明明笑着却让人不由自主感到森寒与不安。
顾成阳觉得这才是他姐姐真实的状态,心狠冷漠,能游刃有余地把一切都掌控在手里。如果说她对母亲已经很温柔了,那么对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仁慈。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啊?”顾雪凌又问他。
回过神来,顾成阳说:“去的,有消息通知我。”
顾雪凌没能如愿拔掉她妈的氧气管,回到首都后没两天就有个临时会议需要她亲自去往欧洲。
接到南城护工的电话时她刚好结束那个重要的会议,挂断电话她立刻就订了最近一趟回国的机票。
她也不知道林研到底有没有劝顾成阳,离开C城后她就没再联系过她的弟弟,任由他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
在国际机场的贵宾室,登上飞机前顾雪凌本想通知顾成阳,但怎么都无法打通他的电话,想发短信又觉得对方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看。
思来想去顾雪凌想到的效率最高最快的办法,就是把电话拨给了那个C城分部的市场部经理。
“你去一下顾成阳工作的地方或者是他家,告诉他他妈快死了,让他尽快去南城。”
挂断电话没多久,顾雪凌的手机上收到一条视频,是护工发来的。视频里躺在病床的女人满头白发,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形容枯槁,她戴着呼吸机,惨白的嘴唇呢喃地说着什么,双目紧闭,看上去很不安。
跟随视频一同发来的是一条简短的文字。
—她说想见儿子。
顾雪凌盯着消息看了很久,久到连视线都模糊不清,微微发抖的手指才将与护工的对话框关闭,然后重新拨打了陈亮的电话。
机场里响起英语播报的登机讯息,她站起身走向登机口,语气一如平常一样冷漠镇定:“不用去找顾成阳了,等我下了飞机,我会亲自告诉他。”
与此同时,C城大道上被堵得水泄不通,大片乌云低低地压在半空,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拿我当狗使唤吗?!”
陈亮挂断电话,气急败坏地捶打着车窗,前面的车尾灯从一个红绿灯亮到下一个红绿灯,一时半会连调头都做不到。
他神情阴冷,咬牙切齿般自语:“你不让我去,我还偏就要去。”
现实part4 陨落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