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车就开到了目的地。一处能够看到CBD夜景的顶楼西餐厅。
明明只是单纯见个面,但顾雪凌约的这个地方像是有几千万的项目要跟他谈似的。
顾雪凌熟练地跟服务员点菜,林研撑着下巴俯瞰城市夜景。将近有十年没有涉足的地方如今对他而言无比陌生,与顾雪凌相比他觉得自己倒是更像个外乡人。
比不上在沿海地区的各路海鲜餐厅里大快朵颐,这些摆盘精致的高档货于他而言食之乏味。
吃饭只是其次,顾雪凌自己也没吃两口,手机里的消息不断。最近有很多项目扎堆,她几乎每隔一会儿都要回复一些工作上的事。
林研告诉她实在没空可以去忙,不用管他。
顾雪凌拿着手机啪啪回复完最后一条消息,便把手机静音倒扣放在桌上,态度很坚决:“不,我他妈也是需要休息的好吗。等手头这些个项目收尾我也要去度假了。”
顾雪凌终于得空可以专心吃饭。期间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林研,陈亮死了。
林研愣了愣:“怎么死的。”
顾雪凌简洁道:“跳江,淹死的。”
“为什么?”
顾雪凌手里的动作一凝,她若有所思,没有立刻回答。
而后她看见林研捏着手里的杯子,那张常年冷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紧促的神情。
顾雪凌眯了眯眼。她知道那个死不足惜的男人并不值得林研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就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件事跟顾成阳有没有关?”顾雪凌轻声问他。
林研讨厌被人妄加揣测自己的内心想法,抓住杯子的手陡然松懈,他立刻否认:“不是。”
顿了顿,他冷声道:“不说算了。”
顾雪凌知道弯弯绕绕地打探与兜圈子对林研无效,便跟他解释了起来。
她提及顾成阳手里那段男人承认罪行的视频录音,在拿到关键证据后,顾雪凌将此事交给了信任的律师。可过了没多久,她们却得知了男人死亡的消息。
那段时间C城总是下雨,水位线上涨,男人跳江以后隔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打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了。
考虑到两人在吃饭,顾雪凌没有多提及对方的死状。
推算死亡时间,大概是发生在法院送达传票之后的第二天。顾雪凌一开始担心这事和顾成阳有关,还找人去打探了情况,结果得知此事时公安已经排除他杀可能,并且出具了死亡证明。
顾雪凌也不算意外,毕竟在供认罪行的那段视频里,她就看出来男人的精神状况就已经濒临崩溃。那张法院传票兴许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活到中年还一事无成,被亲人朋友抛弃,身体残疾,坐过牢有案底的社会底层渣滓,活着浪费社会资源,死了还给有关部门添堵。
顾雪凌冷漠地陈述着这一切事实,话语里尽是鄙夷厌恶,还隐约透露出“就这么轻易让他死了”的不甘。
知晓全貌后林研的表现却很平淡。原以为他会对此避而不谈,但顾雪凌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想看一看那段视频。
连她都没有看过第二遍,顾雪凌面色一凝:“你真的要看?”
“嗯。”
林研始终觉得自己的内核是个非常懦弱的人,永远都在逃避现实,逃避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可同样他也知道逃避只是暂时管用,再不足以致命的尖刺也会在某一天刺破心脏。只有把刺连根拔起才能杜绝一切后患。
就如同此刻。
如果早几年林研可能还不会这么心平气和。或许会应激,会无处遁形,会像是被撕开丑陋伤疤那样觉得难堪。
可真的等到记忆重现,他却觉得陌生,关于那个人,他的声音和相貌,还有那段经历以及他所描述的事实。
都仿佛离现实很遥远。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做过的电休克治疗,导致他对往事变得模糊,也或许是这几年他脑海里的记忆被更多更深刻的记忆所掩盖。
以至于再一次直面这些记忆,他仿佛从原本的视角脱离,情绪里只有与顾雪凌一样的厌恶,却没有痛苦。
那个跪在地上忏悔求饶的男人并不足以令他释然或者放下,也没有所谓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
唯一的想法便是,这样的人如何配成为困扰他的梦魇,更不足以让他感受浸入骨髓的疼痛。
当他不再孤身一人,感受过无数充盈的爱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再需要依靠憎恶而活,也不再被痛苦支配。而是拥有足够的底气能够藐视苦难。
事实上从医院醒来后,他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样的梦了。
梦里出现更多的是现实中的人和事。有欣赏他照顾他的厂牌朋友,有亲如手足的好姐们儿,还有身处牢狱却时常挂念他,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女人。
以及那个永远对他敞开怀抱的,殚精竭虑爱着他的人,那个总是默不作声握住他刺向自己的尖刀,像是永远都感受不到疼痛的人。
视频的最后男人看着镜头外的人影露出惊惧的表情,然后以他的痛哭求饶为结束。
顾雪凌其实想象不到镜头之外的顾成阳是何等神情,她不由自主地对林研说,“……他的确不完全是个蠢货,有时候他的心机和城府是我想不到的。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反社会人格。”
“你第一天知道?”林研却没有半分意外,淡淡道,“你以为你顾雪凌的弟弟能是什么正常人。你们一家没一个正常的。”
“……”
顾雪凌没好气地看着他:“小唐每天跟你生活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忍受你这张嘴的。”
林研不假思索:“因为我好看。”
“哈哈哈哈。”顾雪凌爽朗地笑了起来,水晶吊灯下她晃动手里的酒杯,一尘不染的桌子上灯影幢幢。她面带醉意地举起酒杯,对林研说:“碰一个啊。”
酒精能让人抛去一切缜密的思考,得到短暂的放松。顾雪凌问他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林研说第二天一早要去哈尔滨见朋友。
顾雪凌诧异道:“你还有哈尔滨的朋友?”
“很多年前认识的。”林研顿了顿,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我看着很像交不到朋友的人吗。”
顾雪凌摇头:“我工作了这么多年,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不少。还是更欣赏你这种真实直接的性格。林研,你值得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林研猝不及防地微愣片刻,像是无从作答,最终只是垂下眼,轻声说了句:“哦。”
酒过三巡,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林研不喜欢喝酒,那瓶红酒顾雪凌一个人喝了大半。她面色红晕,站起来时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可说话依旧条理清晰,她对林研说:“我明天休息,本来想带你去玩的。既然你另有安排,那下次你来首都我再招待你吧。”
没想到顾雪凌是个爱喝酒但酒量又不怎么样的酒鬼。林研看着她拿着车钥匙,走路都走不稳的模样:“你还要开车?”
顾雪凌朝他摆手:“没有,找了代驾。我给你叫了司机,待会儿会送你回酒店。我晚上还有个会,就不送你了。”
林研顿时大开眼界:“喝成这样你还要开会?”
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两人离开包间,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顾雪凌神情疲惫地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啊…脑子糊涂了。准确来说不是开会,是约会。”
约会。林研努力理解这两个字。
他以为像顾雪凌这种事业心与野心都极强,踩着苦难往上爬的女人,应该一辈子都不会轻易对凡人动心。
所以当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很难不让人好奇。他问对方:“什么样的人能入你的眼?”
两人走进电梯,顾雪凌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一个朋友的女儿,是政法大学的研究生,还没毕业的时候那朋友托我给她在公司找个实习岗位。从对方发来的简历上看履历经验都不错,本来以为是个好苗子,就答应了。结果等人入职了才发现,这他娘的是个刺头。”
实习是幌子,把集团法务部闹得鸡犬不宁也是吸引她注意的手段。等到法务部部长不堪其扰连夜告御状告到了顾雪凌面前,顾雪凌不得不把人叫来办公室批评教育的时候,这个刺头才收敛起那副懒散叛逆的模样。
彼时顾雪凌刚摆出领导的架势,还没来得及对她严肃批评,她却将自己长达数年的注视与暗恋和盘托出,然后直白地看着顾雪凌的眼睛,笑得灿烂:“我是来追你的。”
顾雪凌摸出手机,看到那数十条未接来电语与微信留言,皆来自同一个人,她草草扫了眼消息,就关掉手机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跟我是截然不同的人。如果要形容的话,就是我恪守了一辈子的原则和秩序,从不允许身体里的火车错轨。而她是个绝对的秩序破坏者。”
走出一楼电梯,顾雪凌告诉林研送他回酒店的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林研出门便坐上了车,与她挥手告别。
司机载着他驶过停车场,不经意间往窗外瞥去,他远远看见顾雪凌来时停靠在那里的车旁边靠着个人。那人体型纤瘦,穿着高帮靴与短裙,一身朋克打扮。她嘴唇上的唇钉在路灯下发亮,下眼睑化着很浓的烟熏妆。
汽车从她面前开过,林研看清了那妆容精致的脸上厌世又空洞的神情。
的确像个秩序破坏者。但很快她脸上露出了笑,笑得稚气未脱,空洞的眼底被爱意填满。因为她目光注视的是顾雪凌走过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