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阳知道林研下定决心不再想联系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这几天里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找林研,只想再快一点解决合约的事。
林研离开南城的第七天,是他的复诊日。在把与经纪公司的解约文件准备得差不多后,顾成阳还是没忍住偷偷跑来了C城。
林研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顾成阳没办法联系他,只好找唐亦楠打听他最近的动向。
电话里唐亦楠那边声音嘈杂,顾成阳问她林研今天有没有去复诊,唐亦楠扯着嗓门告诉他林研一大早就去过了,叫他不用担心。
唐亦楠从直播间里抽空偷偷溜出来,走到了安静的茶水间。她边接水边告诉顾成阳:“研研最近的状态好得不得了,好像整个人都变开朗了。不仅买房写了我的名字,还说等监狱的阿姨出来让她跟我一起住。对了,他还去理了发,染了个超好看的头发。”
“买房?”
“是啊,他没有告诉你吗?”唐亦楠说,“我问他房子留给我了那你自己去哪,他还神神秘秘的不肯告诉我。我看呀,他是打算和某人私奔了噢。”
她口中的某人是谁不言而喻,可顾成阳毫不知情的反应让唐亦楠愣了愣,但她旋即心大地表示:“他一定是给你准备惊喜呢。绝对的。”
下午四点半,顾成阳从高铁走下来,一路小跑着出站,期间他越发觉察到不对劲,心跳也随之快了起来。
出了高铁站,室外燥热的空气一股脑地席卷了四肢百骸。C城夏天的太阳一如过去那般毒辣。
“真正想死的人是没有办法声嘶力竭的。可能就在某个非常寻常的午后,他就想去死了。”
“顾成阳,梦该醒了。”
耳边响起的是那道清冷的声音,顾成阳的心猛然一沉。一个模糊却又像是正确答案的猜测灌入他的脑海。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像是陷入了冰窖,浑然感知不到炎热。
“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回家去看看,他这样的反应很不对劲。完全不对。”电话里顾成阳恳切地对唐亦楠说。
唐亦楠接好了水回到直播间,却觉得莫名其妙。她以为林研去了趟南城两人已经重归于好了,但从顾成阳的反应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可她还是没有多想:“你来C城了就自己去找他嘛。我还在上班呢。”
“我正要去。”
电话那头顾成阳已经马不停蹄坐上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林研所在的小区地址。
挂断电话之前,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声音还带着喘息,却异常冷静克制,他对唐亦楠说:“他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因为他状态变好了。恰恰相反,他像是在跟你们告别。”
顾成阳紧紧攥着的手像是要抠出血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
他争分夺秒地赶到林研家里,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风雨欲来的下午。心里祈祷的只有快一点,再快一点。
顾成阳的话让唐亦楠产生了疑心。她打了林研的语音电话,不出意外没有打通。
然后瞥见她与林研的对话框里最近的一条,是一张白底的正脸照。是林研昨天发给她的,她问林研为什么要发给她这张照片。林研没说是什么原因,只说是证件照,兴许以后有用。
那时唐亦楠没有多想,此刻却后知后觉,越看那个白底越觉得那像遗照。
下一刻她猛然站起身,神色忧郁不安。整个直播间的人就连主播都朝她看过来,问她怎么了。
唐亦楠颤抖着拿着自己的手机,连包都忘了收拾。她声音都哆嗦着,告诉她的同事:“抱歉……我要请个假。”
“呜哩——呜哩——”
宽阔的C城大道上,鸣笛声响彻整条马路,救护车一路疾驰,连闯了四五个红绿灯,最终驶进了城西最近的中心医院。
在抢救室的大门关闭,灯牌亮起后,唐亦楠终于颓然跌倒在门外的排椅上,然后放声大哭。
“我早就该想到的……他把房子留给我,把林阿姨托付给我,还有那张遗照一样的照片……我怎么这么蠢,不仅一点没察觉出来,还觉得很高兴,我怎么能这么蠢……”
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弄花了她脸上精心化好的妆容,可此刻唐亦楠早已顾不上,心里只有无止境的后悔。
半个小时前唐亦楠回家的时候,顾成阳已经在了,正在试图打开林研主卧那扇卫生间的门,踹门的声音震耳欲聋。
等到门终于被打开,两人发现林研时,他靠在卫生间的墙角坐在地上,嘴唇苍白,双目紧闭,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他的手还攥着腹部的衣料,无声地透露出他在休克之前经历了怎样的绞痛。在他腿边放着的,是整整一袋空掉的药盒。
卫生间里暗淡无光,鲜艳的发色垂落在他的脖颈与胸前,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像是即将陨落熄灭的火焰。
吞药是一种漫长且痛苦的死法。可林研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吞下了攒了很久的药物,将近有一百多颗,然后无声无息地躲在卫生间里,从里面反锁上门。
任谁也无法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安静午后决心去死。甚至于他寻死之前没有半点让人觉得异常的地方,他如往常一样和唐亦楠在家吃饭,去新大陆工作室里做歌,参与拍摄了厂牌的MV,还去监狱里探望了阿姨。
阳台上晾着的衣服随着风左右摇晃,吃饭的时候林研还对唐亦楠说:“你下班回来,记得帮我收衣服。”
如果不是顾成阳意识到不对劲,唐亦楠当天下班回家发现林研没有在家,也只会当他是出去了。根本不会想到他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更想不到他会吞下这么多药物。
从抢救室里送出来一张病危通知书,在得知林研的状况不容乐观后,唐亦楠哭得越发厉害。
懊悔与后怕占据了她整个大脑。直到顾成阳拆开一包纸巾,递过来让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不要自责了,这不能怪你。”
从发现林研自杀到把人送到医院的整个过程里,无论是拨打急救电话,还是毫不犹豫地签署病危通知书,顾成阳表现出来的模样都镇静得吓人。
“他已经尽己所能顾全所有人了,肯定不希望看到你再为他伤心。”顾成阳出神地望着抢救室亮起的大灯,闭了闭眼,低声道,“不管结果如何,是生还是死,我们都应该祝福他。”
唐亦楠匆匆请假离开没给任何理由,陆天逸打电话过来关心的时候,才意外得知了这件事。
没过多久的凌晨时分,厂牌的所有成员都放下了手头的事,一同赶了来。
除了陆天逸和Panda,其他成员在看到顾成阳也在抢救室门外时都颇为惊讶,可眼下他们更关心的还是林研的状况。
从深夜等到黎明,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抢救,清晨时分,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门出来,告诉他们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幸好送到医院及时,倘若再晚半个小时都不一定能抢救回来。
抢救室的灯光关闭,接着门被完全敞开。林研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的时候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洗胃的过程并不好受,甚至比吞药的过程还难受数倍。管子从鼻腔插入胃里,伴随着生理性呕吐,喉咙似火烧一样疼痛,嘴巴里充斥着药物的苦涩味道。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再像十五岁第一次自杀醒来那样,绝望到歇斯底里地想着再去死。这次醒来时,他只是前所未有地觉得内心很平静。
他看着围在他身边忧心忡忡的一群人,声音微弱嘶哑:“我这个烂人何德何能让你们这么多人牵心挂肚。”
当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幻想时,这个世界对他却突然善良温和了起来。
再次陷入沉睡之际,他听见的是顾成阳的声音,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不,你不是烂人。你只是一个病人。”
耳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后,林研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的世界万籁俱静,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缕在黑暗里漂浮了很久的孤魂野鬼,毫无目的地穿梭在虚无的时空里。
脑子里所有想法都被排斥在外,最终剩下只有一个念头。
太累了,他想。
那个声音时刻萦绕在他的耳边,歇斯底里地质问着这一切。
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遭遇这一切。为什么光是活着都需要费尽力气。为什么快乐永远都极其短暂,而痛苦却总是格外深刻。
这种感觉十分难熬,像是有一把时刻悬在胸口的钝刀,他不知道那生锈的刀刃会在何时毫无征兆地刺破他的心脏。
所以好累,迫不及待地想得要解脱。
于是他决定在命运将他杀死之前率先终结这一切,坠入原本就属于他的深渊。
可下一秒,一双厚实的手臂在后面紧紧托住了他。
那个声音对他说:“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城市。”
“在病房里等我,我一定带你离开。”
……
林研还没回头,面前的虚无与黑暗像是被撕开了一条缝隙,那条缝隙越来越大,透着亮如白昼的光,直到将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
骤然间时空变幻,如同濒死前的走马灯,属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梦里林研回到了十五岁时住过的那个病房。
苍白而虚弱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目光紧盯着护士离去的方向。
少年紧抿着嘴,自他醒来之后,这个现实世界里唯一愿意聆听他说话的人也匆忙离去。
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还有要等的人。
等到病房内再无声响,林研站在角落,看着他缠满纱布的左手,问:“你在等什么呢?”
少年将目光挪到了他所在处的地方,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出现,平静地回答:“我在等那个人带我离开。”
林研问他:“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少年强调地说,“唯一的朋友。”
林研朝病床走近,站在他面前:“你知道他会带你去哪儿吗?”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因为他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林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轻声问:“真的要跟他走吗?离开了以后你还是会面对周而复始的痛苦和失眠,还是会觉得活不下去,还是会…会想要去死。”
在他的问话中,林研没有注意到,少年原本双目无神的目光变得愈发坚定。
直到那苍白的面容上勾勒出一抹笑意,他淡淡地问:“那你现在自由了吗,林研?”
林研跨越时空,看见十五岁那个远比现在坚毅果断的自己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目光炽热地等待着什么。
林研犹豫片刻,朝他点头:“嗯。”
少年天真的目光片刻不离打量着他,迫切地问:“可以染发,可以纹身,也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音乐,对吗?”
林研说:“对。”
“那就好。”少年长呼了一口气,轻松道,“我不害怕痛苦和难过,我也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
两个小时后少年终于等到了那个要带他离开的人。离开之前他把压在枕头下的手机拿出来递给林研。
“这里有很重要的回忆。”他语气平淡,说,“再见了,林研。我不后悔我现在的选择。你也不要替我后悔。”
接触到手机的那一刹那,一条条消息从手机里蹦出,被尘封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入自己的脑海。那是少年最珍贵的记忆,也是绝境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
……
20x8年,6月10日,荒原旅客回复了你:
“谢谢你喜欢我的声音。老实说这是我自在网络上发布歌曲来,收到的第一个夸奖。说真的,我非常乐意与你合作。”
20x8年,8月19日,荒原旅客回复了你:
“让我推荐歌曲吗,或许你有没有听过《stan》?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英文说唱歌曲。两个月前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它曾帮助过我。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Eminem那样的说唱歌手。”
“我的录音设备确实很糟糕,就只是一台手机与一副耳机而已……不过我最近在打工攒钱,打算买设备和声卡,到时候就可以学着像专业rapper一样录音了。”
“我现实中也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几乎没什么朋友。我总是独来独往,因为遇不到能让我感兴趣的人。”
20x8年,12月17日,荒原旅客回复了你:
“呵呵呵,旋律部分你将就听吧。我确实很不擅长唱旋律,你愿不愿意教教我啊?”
“这首歌是今年夏天时写的。那段时间我因为人际关系和家庭,对现实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我帮助了一个被校园霸凌的同学,可不久后他竟然和那个施暴者沆瀣一气,反过来污蔑我,我受到了学校的处分,还险些被退学。在那之前,我保护了被父亲家暴的妈妈,妈妈尽管被打得鼻青脸肿,却在我揍他丈夫的时候,本能地护在了他身前,大声指责我不该这么不懂事,不该这么不尊重自己的父亲。”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办法拯救任何人,也无法被拯救,于是写了这首歌曲。歌词是不是听上去很压抑?因为那个时候我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了。但写完之后我却觉得很轻松,尤其是拿你的伴奏把它录下来之后,我豁然开朗,好像又找到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20x9年,3月21日,荒原旅客回复了你:
“你这个想法太酷了!我每天都迫不及待想跟你见面!”
20x9年,4月29日,荒原旅客回复了你:
“你的存在不是错误的,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跟你一样,我也有一个窒息又可怕的家庭,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的感受。”
“你愿意让我带你离开吗?我知道一个地方,是一座很漂亮且很有温度的城市,据说那里不会排斥任何一个外来人,是所有理想主义者都向往的乌托邦。你想不想跟我走?你只要答应,我就立刻买最近的车票来首都找你。照我说的做,我一定能带你离开。”
【作者有话说】
反正他都不难受他只要自由~(d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