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辽阔,太阳还没出来,冬天的雾气笼罩着村庄,天空是淡淡的,偶尔有鸟飞过。
北风吹,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地落到地上,枯叶干脆,落地时寂静无声。
山脚处却很热闹。
乡政府前街道上的店大多都开了,街边的一栋二层小楼里,丈夫在后院喂鸡,寒假归家的女儿不在床上赖到中午不肯起,汪云英手上烙着萝卜丝饼,听见屋前有人喊:“云英,怎么还没开门?买东西呢。”
“就来就来。”汪云英把锅里的饼翻了个面,朝后院喊她磨磨唧唧的丈夫来接手,自己关了火,拿了钥匙出了门。
她家开了个小超市,不大,就沿街的两间小店,店在街上,家在店后,中间就隔着一块晾晒东西的空地。
在屋外喊她的是她婶子,两个人顶着风走到店门口,汪云英摸出钥匙拧开锁。
进了屋,她婶子搓了搓耳朵说:“诶哟,这天真冷,还是屋里暖和。”
给她婶子拿了几打一次性杯子,她婶子说:“记你二表哥账上啊,他说明天早上来你店里结钱。”
“不着急,他这几天忙得很。”汪云英应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翻了一会儿后往上面添上两笔。
她表侄子今天结婚,这顿时间她二表哥在她店里置办了不少东西,乡里不止她这一家超市,她也知道这是二表哥有心照顾她生意。
“婶子,你这么早就去帮忙啦?”汪云英合上账本说,冬天了,店里进了不少散称的瓜子干果卖,她抓了一把开心果递过去。
“哟,这玩意贵得很。”她婶子说着把开心果放回去,自己动手抓了点瓜子,“我磕点瓜子就行。”
说话间已经娴熟地拿起一粒放进嘴里:“我就是买豆腐路过,你二表哥家忙着呢,请的烧饭布置的那些人一大早就来了,我听见他们喊一次性杯子不够,想着我也没事,就帮忙跑一趟。”
汪云英点头:“今天中午吃席的人肯定多,快过年了,又是周末,外头打工上学的还有县城里上班的都回来了。”
“人多好啊,人多热闹,每年就指望这过年前后的找人唠嗑。”
闲聊几句,她婶子拿着一次性杯子走了,汪云英也掩上店门,回家吃饼去了。
中午来吃席的人确实多,汪云英和丈夫女儿到她二表哥家里的时候,院子里或坐或站,满泱泱全是人。
“这布置,表叔下血本了啊。”汪云英女儿汪钰十五分钟前被她妈推门掀了被子才舍得起床,裹着件到脚踝的羽绒服凑在她妈耳边道。
“你懂什么,这说明重视。”
婚礼请了专业的婚庆团队,面前的三层小楼此时红彤彤一片,院门口设了鲜花拱门,红地毯从院外一直铺到正厅,亮着灯的楼体外挂上了红绸,就连院里的几颗树都系上了成片的红色灯笼和气球。
院内两边摆上了吃饭的桌,中间立了举行仪式的布景,是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的立体囍字,经过的时候汪钰好奇地伸手碰了碰。
汪云英说:“你仔细点,小心你那九阴白骨爪给戳坏了。”
汪钰气得跺脚:“什么啊,我苦坐俩小时花了一百八做的美甲!”
在礼金台处递了红包,她丈夫到一旁的男人堆里侃大山去了,母女俩上了二楼想去看一看新娘。
上了楼梯,二楼比院子里要安静许多,但也很热闹,都是两方亲近的女性亲友在挨着新娘拍照说话。
汪钰听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怀揣一把果盒里的砂糖橘晃到阳台上。
今天没有太阳,天色阴沉,乌云下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却并不令人觉得寒冷,院中火红的景和谈天说地的人让这栋小楼喜气洋洋,置身其中便感觉到温暖。
小姑娘倚在栏杆上,砂糖橘一口一个,在唇齿间溢出沁人的甜,余光瞥见她爸在楼下偷偷抽烟,她摸出手机拍下罪证,以待回头去找她妈告发,好赚点零花钱。
保存好罪证,她看见院墙边挂了红灯笼的树,像是阴天里亮了一树的灯,她举起手机想要拍下这挺好看的景,可在画面定格前,镜头里突然走进来两个人。
俱是黑衣,黑裤,树枝挡住了后面那人的脸,于是她只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自柔软围巾中露出来的一双乌黑眉眼。
他们也在抬头看那颗喜庆的树,边看边说着什么,那人围巾下的半张脸露出来,汪钰愣了一瞬。
天空中是铅灰色的云,远处层层薄雾隐着冬日寂静的山,空气中好似传来淡淡的檀香木的味道,燃尽后的余韵悠远绵长。
待到后面那个人也露出脸,因棱角分明而显得淡淡的神色只消一瞬就散开,二人低语间对视一眼,眉目舒展,笑意温和。
汪钰愣愣道:“我去,这么帅。”
“改天给家里的树也挂上。”树影下,符苏微抬起下巴说。
汪霁道:“别人挂这个是为了庆祝新婚。”
“我也是啊。”
汪霁怔愣,不等他给出别的反应,符苏说:“我是为了庆祝过年。”
“滚。”汪霁转身就走。
围巾垂落在身后,符苏笑着握住:“过年还早,还是先庆祝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第六十二天吧。”
婚礼仪式还没开始,两个人进门先递上份子钱。
因为这家和汪霁家算得上是表亲,关系比一般的乡邻更亲厚,汪霁的红包也就装得厚,符苏不是在意份子钱多少的人,跟汪霁用的是相同标准。
挺厚的两个红包递过去,旁边有人派发回礼。
红盒子里装着喜烟和喜糖,递给他们的大姐笑容洋溢道:“还没成家呢吧,沾沾喜气。”
这是汪霁和符苏一起参加的第二场婚礼,一样的隆重用心,但比起汪蕤结婚时草坪仪式的精致,乡下的婚礼要热闹许多。
没有dress code,大家伙黑的白的红的绿的还有大花袄子,光是这么坐着就觉得暖和喜庆。也不拘是谁,几个人凑到一处有一把瓜子就能聊起来,讲八卦的,吹牛的,聊家常的……
这一圈在说谁家女儿挺争气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那一边在讲今年的肉比去年卖得要贵。小孩们嘴里含着糖追着红气球在玩,后院临时支起来的做饭的棚子热火朝天……
汪霁和符苏找了张桌子坐下,周围热闹如斯,符苏坐下后在大衣下握住了汪霁的指尖。
“待会儿被看到了。”汪霁说。
符苏神态自若,他们常去买肉的那家肉铺老板也来吃席,看见他们挥手打招呼,他远远冲人颔首致意,嘴上道:“第一次谈恋爱都这样,黏人。”
等到桌上的瓜子干果吃得差不多,婚礼也要开始。
仪式前要先在门口放鞭炮,鞭炮点得猝不及防,汪霁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伸手捂住了符苏的耳朵。
院门外生起白烟,隔着院墙鞭炮声依旧响亮,山脚下往天地间送一曲喜乐,等到白烟在风中畅快地散去,留下满地的红屑。
鞭炮放完,汪霁松开手,烟雾中别人没太注意,倒是同桌被爸爸抱在怀里捂住耳朵的小女孩一直在瞧他们,软乎乎地开口:“这苏苏也怕放炮吗?”
换牙期,说话漏着风。
汪霁微愣,很快笑起来:“是,苏苏胆小,怕响。”
“我也胆小,但我奶奶说胆小不丢人,我力气可大呢,这苏苏力气大吗?”
她爸爸笑着揉了一把女孩脑后扎的小啾啾:“我闺女倒不认生。”
父女俩接着玩笑,桌布下的大腿被人捏了一下,汪霁回过头,眼里带着点促狭。
符苏看他一会儿,突然凑到他耳边:“可不止是力气大。”
“你可要点儿脸吧。”汪霁瞠目结舌。
仪式开始,大家刚才唠嗑归唠嗑,到了举行仪式的时候都很给面子,专注看着台上,跟在司仪后面捧场的不得了。
大概是新人提前打过招呼,不像传统的婚礼仪式总见缝插针地煽情,这场婚礼的每个环节都是乐乐呵呵的。
中途新郎深情表白,底下他青春期的叛逆堂弟没忍住说了一句“哎哟喂,怪油腻的”,惹得新娘笑弯了腰。
最后一个环节是扔捧花,婚庆公司经验丰富,知道现在人都不太想要,为了不冷场,提前安排了伴娘伴郎还有几位新人的好朋友在台下抢。
扎得很精致小巧的一束花,没什么重量,新娘眉眼弯弯地往身后一抛,劲使大了,捧花擦过台下一群人高高够起的指尖,直直落进一旁坐着的符苏怀里。
众人的视线跟着捧花望过去,司仪看到这么个大帅哥很惊喜,连忙说:“来,让我们有请接到新人祝福的这位先生上台——”
大家再次捧场地鼓掌,来吃席的有不少年轻人,看见是个很有气质的帅哥,鼓得更加起劲了。
符苏望着怀里的花失笑,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别人的大喜日子他无意冷场,朝汪霁看一眼,拿着那捧花走了过去。
站到台上看得更清楚,颀长挺拔,长身玉立。
台下几乎是立刻有人在问:“这么洋气,这是哪家的啊,没见过呢,结婚了没?”
司仪站在符苏旁边感到些许压迫,但还是专业地举起话筒:“这位先生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新人的婚礼?”
想起汪霁说新郎和他算是表亲,符苏俯身:“男方亲友。”
一旁的新娘小声道:“可以啊你,有排面,怎么不早介绍我认识?”
新郎独自茫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位亲友。
司仪还在走流程:“那能不能为我们新人送上一些祝福?”
“恭喜,”符苏侧眸看向他们,很真挚,“永结同心。”
他话音刚落,台下不知哪个女孩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帅哥你有对象了没有?”
众人哄笑,汪钰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但鬼使神差,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了不远处含笑坐着的汪霁。
气氛越发好,司仪不愧是专业的,拿着话筒笑道:“接到了捧花就是沾到了新人的喜气,那我祝这位先生没有对象就早日找到对象,有了对象就和她恩爱一生,好不好?”
满院的笑声中,符苏先是朝那个女孩的方向浅笑着说一句“有了”,然后他目光落在台下,和司仪道:“谢谢,也替我对象谢谢你。”
仪式结束后就开席,院子里上菜传菜又热闹成一片。
符苏回到座位上,和汪霁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一位婆婆先出了声。
婆婆是认识他的,一直感念他之前给自己拍了照片,话里也带着质朴的善意:“真有夫人了啊?”
为了显出尊重和关心,她甚至特意把称呼说得老派正式。
符苏温和地点头:“真有了。”
婆婆笑着道了声好。
汪霁垂眸拿着筷子,耳根发热,说不清是为这称呼感到羞臊还是软了一颗心。
周围喧嚣吵闹,这种时候适合说悄悄话。
符苏在桌下把花递给汪霁。
“给我?”
“嗯,给你。”
捧花的主花是马蹄莲,纯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芯。
符苏的目光凝在汪霁脸上,他有一整片的花园,也碰巧知道白色马蹄莲的花语。
给你捧花,给你我忠贞不渝的爱情。
两个人来吃席时为了锻炼是走着来的,等散了席,也是走着回去。
走在下岭中岭的路上,身边还有顺路同行的人,等到了上岭,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走在冬日的山间,朝远处望时会觉得耳目心神都变得灵敏。
马蹄莲放在汪霁的外套帽子里,他心思细腻,这样即使有人注意到捧花在他身上,也只会以为是符苏懒得用手拿。
山里有山泉,这个时候还没冻上,泉水流淌,有鸟雀从水面上掠过,停在一旁的石头上。
汪霁驻步看了一会儿,被婚礼上淳朴的喜悦和烟火气感染,他心中忽得明朗又畅快,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能更幸福了。
符苏说:“在看什么?”
汪霁仿佛没有听到,仍旧看着那一汪泉。
符苏又问:“在想什么?”
这回汪霁转过头,他眼尾轻扬,其中的神采让人心软又心惊:“在想和你鸳鸯戏水。”
有枯叶落到泉中,鸟雀惊得飞走,在水面上留下缱绻的涟漪。
符苏没说话,站在原地看着他,过了几秒突然低声笑道:“错了,是和我洞房花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