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汪霁和符苏一起去了黄山。
临时决定的,前一天他在微博上刷到黄山大雪,感叹了一声真美,符苏拿起手机就订起了酒店和门票。
“不是,就这么说走就走吗?”他惊讶。
“不然呢,”符苏说,“你有钱有时间,为什么不能说走就走?”
如果是这么说,好像也对,而且他还有个男朋友。
于是第二天清晨,两个人开着车出发。
市里到黄山没有直达的高铁,中间要在另一个城市换乘,他们也就没买车票,自驾过去。
四个小时的路程,他们市没下雪,等开到一半,高速上飘起了雪花。
途经服务区,两个人下车休整顺便倒一杯热水,服务区里车多人也多,纵使旅途疲惫,很多人脸上也都带着笑意。
“都要回家了。”汪霁说。
雪越下越大,符苏把装了热水的杯子拧开递给他喝水,两个人站在服务区的屋檐下,看雪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直到有股子香味传来,符苏道:“不妙,快走。”
汪霁扭头,他们站的地方旁边有家便利店,有一家人推门从里面出来,手上拿着玉米饭团关东煮一堆吃的。
香是很香,但汪霁不能理解并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吃完早饭才两个小时,你饿了?”
符苏拉着他往车上走:“不饿,但看别人吃会馋。”
他本来吃得就不少,入冬后更是经常加餐,有时候下午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手边光有咖啡和茶不够,还要跑去烤两根红薯或是几块小饼干。
汪霁和他冒着雪走到车边:“我回去就买个秤,这个冬天过去你不胖上十斤,身子和嘴都对不上账。”
符苏俯身坐进车里:“不能,消耗的也多呢。”
“哪儿多了,不和之前一样吗,就早上起来跑步举杠铃。”汪霁也坐进去,扣上安全带,手伸进符苏的衣服里面摸了两下。
符苏任他摸,也不嫌冰,还自己往上扯了扯里面那件毛衣的衣角,说:“多在晚上了啊。”
汪霁手上一顿:“……你现在张口就来是吧?”
“来什么了,我不每天晚饭后还摆弄一会儿龙门架么。”符苏正在手机上点导航,闻言看他一眼。
汪霁没说话,知道他刚才是真没往那儿想,眨了眨眼,自己先靠在椅背上笑了。
他这一笑符苏就明白了,手掌往下兜住腰间的手揉了揉:“哎,倒也没错,这一天天使劲的地方可多了。”
“美得你。”汪霁抽回手。
符苏笑着发动了车,车转了个弯重新上了高速,复又驶入远方的风雪之中。
到黄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计划明天登山,两个人去了提前定好的酒店,酒店就在黄山脚下,一栋洋楼背靠着青山。他们订了楼顶的山野套房,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不见人影,视线中只见满山覆雪的水杉。
山脚下这地方就是个小镇,小镇为旅游业服务,除了住宿就是餐饮,没有什么别的可逛的。下午两个人在房间里睡了一觉,出门吃饭的时候天都黑了。
吃饭的地方是前台的小姑娘推荐的,小姑娘是本地人,家就在老镇桥底下。听他们问起地道的徽菜饭馆,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帮他们预约上了。
“信我,这镇上那么多馆子,十家里面有八家是应付游客的,又贵又难吃,也包括我们酒店餐厅。”她说到后面这句把声音放小了点,“想好好吃顿正宗徽菜就去这里,宝藏地方,一般人我都不告诉。”
雪还在下,没开车也没打伞,地点没有定位,两个人拿着小姑娘手绘的路线图走着过去。
面前的街道到了晚上亮起了成片的灯和灯牌,街边曾灰扑扑的平房变成了政府统一规划建造的徽派小楼,此时游客很多,街上很热闹,霓虹灯闪烁,汪霁看在眼里有些陌生,他上一次来这还是高考毕业后的夏天。
“和我记忆里的好不一样,发展了,我当时来的时候还是个有点破的小镇子。”
时光无痕,竟然也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再过十六年还来。”符苏看他。
“那时候都五十了啊。”
“五十,同龄人都还在打卡上班呢,努努力八十我们也来。”
跟着地图上七歪八扭的路线,两个人走过桥。远离了最热闹的那条街,没有了灯牌和人群,路灯下的小路很安静,能听见两旁的房屋里电视机的声音。
松树高耸,雪花在天空中缓缓地飘,一路走来洇湿了两个人的肩膀。
直走到小路尽头,原来小姑娘推荐的地方不是什么餐厅,而是山脚下的一户普通人家。
“农家乐吗?”汪霁伸手扣了扣门。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是个小哥,见到他们问:“果果姐帮预约的?”
“是。”两人点头。
“进来吧。”小哥把他们领进去。
进了门,汪霁看着面前的景象微微吃惊。
正下着雪,小楼的屋檐下和正厅内摆满了木桌,几乎每桌都坐满了人,谈笑声中,桌上的饭菜锅炉在冒着滚滚的热气,外表看起来安静的小楼里藏着另一番热闹的天地。
小哥把他们领到厅里靠墙的一张空桌坐下,拿给他们纸和笔,纸上写着一连串的菜名:“这就是菜单,要吃什么在后面画个勾就行。”
两个人接过,但没怎么看,注意力还在四周,觉得有几分新奇。
小哥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水:“不是什么黑店啊,营业执照、餐饮许可证和健康证都在那边墙上挂着呢,后厨也能参观,保证干净。”
汪霁笑:“没这么想,不过你家这是农家乐?怎么也没挂个牌子,手机上都导不了航。”
“也不算正经农家乐,”小哥说,“只做晚饭的生意,五点到八点,来早来晚都不开门,一天只接八桌。”
生意做得挺任性,汪霁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热茶。
“我家都是做老顾客生意,基本都是搞户外的,一群人一起,一年能爬八十回黄山,八十回都得来我家。”小哥说着看他们一眼,“你们能找到这还挺难得的,我果果姐一般不和别人说,估计是看你们长得太帅,破例了。”
两人笑了笑,然后对着菜单点了几道招牌菜,符苏还记着汪霁之前说的毛豆腐,拿圆珠笔在后面画了个勾。
“这玩意……吃不完的我们可不给退啊。”小哥说。
“不退,”符苏把菜单递还给他,“尝尝。”
小哥接过单子上后厨去了。
汪霁他们省是个很散装的省,南北地理差异大,饮食习惯也不同。面食米饭,粽子咸甜,饺子汤圆,各个市乃至市下面的区县都不一样,每年过年,他们这里忙着炸圆子,隔壁忙着烧锅子。徽菜一般指古徽州一府六县的菜,所以正经的徽菜汪霁也没吃过两次。
菜都是厨房现炒,臭鳜鱼、笋干烧肉、刀板香、石耳炖鸡汤和一盘时蔬。
徽州多山,食材大多都是山珍野味,又因为气候潮湿寒冷,经常把食材腌制着吃,口味咸鲜为主,油多味重。
小哥又端来一个小碗,里面只装着两块毛豆腐,说:“这玩意好多人都吃不惯,我妈给你们煎了两块尝尝,吃得惯就再点,吃不惯也省的浪费。”
两个人忙道了声谢。
毛豆腐是由豆腐在特定的温度和湿度下发酵而成的,长满白毛的毛豆腐用油煎熟后淋上酱汁,白毛遇油温后就会消失,外表看上去外酥里嫩,鼻尖只嗅到酱汁的浓香。
汪霁心存阴影没动筷,符苏的筷尖倒是直奔那碗毛豆腐而去:“看起来还行。”
外表不但无害还很诱人,他张口咬下半块。
汪霁不语,很有兴致地托起下巴。
一个连豆腐乳都接受不了的人,觉得毛豆腐还行?
果然,那半块豆腐放进嘴里,符苏嚼了第一口后就不动了,下颌线肉眼可见的僵硬。
“心心念念的这一口,味道怎么样?”汪霁幸灾乐祸地扬起眉。
正厅地方不大,他们又在角落里靠着墙。
符苏看了汪霁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四周,突然他嘴角一勾,伸手兜住汪霁后颈,猛得俯身凑上前来。
“你……”大庭广众之下汪霁被他惊得够呛,来不及看向周围,符苏的唇角已经从他下巴上蹭过。
筷子掉在桌上啪嗒一声响,他还没回神,符苏已经松开手又坐了回去,眼里带着笑,把那口豆腐给咽了。
从门口进来的小哥端着托盘给别桌上菜,看见符苏面色愉悦,他问:“怎么样,吃得习惯吗?”
符苏笑意颇深,道一句:“挺好。”
抛却吃豆腐,这顿饭确实吃得很好。
臭鳜鱼闻起来臭,但鱼肉爽弹嫩滑,裹上咸香微辣的酱汁,回味奇香。刀板香和笋干烧肉味重油润但不腻口,最惊喜是那一锅石耳鸡汤,石耳长在山崖上本身自带一股香味,和土鸡一起煨煮,汤鲜味醇,没有多放别的调料,喝起来全无肉汤的油腻,反倒像喝茶一样,丝滑之余有淡淡的回甘。
一顿饭吃得熨帖又满足,临走前,小哥问他们:“你们是明天上山吗?”
“是。”
老式木门外,院子里的雪纷纷扬扬。
“明天会是个好天。”小哥冲他们一笑。
第二天他们清早上山,速干衣、羽绒内胆、护膝、登山杖和冰爪,装备很齐全,还带上了镜头和相机。
相机是汪霁让带的,说黄山归来不看岳,风景太好了,不带亏了。符苏想想也是,他想多拍拍汪霁。
上山前先体验了一把黄山大巴师傅的车技,清晨,车窗外全是雾,坐在车里感觉像在云中穿行。然后坐索道上山,等下了索道,两个人还在索道中心没出来,就听取前方游客们哇声一片。
小哥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个好天。
雪后初霁,入目皆是雾凇与云海,险峰立于飘渺云雾之间,千年的群山银装素裹,恍若来到隐世的仙境。
他们一路往上爬,脚下的每一步都带起雪的轻响,中途爬台阶,树上的积雪掉落,砸了两个人一身。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对情侣,女孩看见了和男朋友说:“你去摇摇树呗,我也想这样,雪簌得这样落下来,拍出来肯定绝美!”
“哪美了,你没见人衣服上都湿了嘛。”
“你不懂,黄山的雪不是普通的雪,传说中轩辕皇帝就是在这飞升成仙的,拍出来的文案我都想好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去,这不得被赞爆。”
“尽乱用诗词,我看也别追求长生了,我抓把雪往你身上撒撒,就当再活五百年吧。”
“滚。”
“别啊……卧槽,那边有卖烤肠的,我想吃。”
“吃屎吧你!”
女孩被男朋友拉去买烤肠,两个人在前面边听边笑,拍落彼此帽子上的雪。
越往上爬温度越低,爬到后来睫毛上都染上霜,脚步越来越沉。
“累了?”符苏停下,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打开。
汪霁喘着气,脸冻得有些红,就着符苏的手喝了两口水。
符苏自己也喝了两口,收好杯子朝他伸出手:“拉着你。”
他没戴手套,指节分明有力,汪霁握上去,皮肤相贴仿佛能感受到他血管中跳动的脉搏,让人安心。
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鸣叫:“怎么办?五十岁可能还凑合,八十我只能在山下等你了。”
符苏笑,在低温中呼出白气,手臂用劲拉着汪霁往上走:“八十也能拉着你。”
又喘又累,但等爬到山顶,汪霁支着膝盖抬起眼,那一瞬间,身体的一切反应都化作无物,只剩一颗心在震撼地跳动。
很难用言语形容面前的景色,云海在脚下翻涌,你站在云雾之上,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白雪皑皑,山川如黛。
远处的群山壮阔、巍峨,又有着注视万物的悲悯与柔和,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他们走了那么久,终于走进了山岳的怀中。
“美得我有点想哭。”人群中不知是谁这么说,见过山的宏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符苏举着相机,汪霁连同景色被他一同框进镜头里,他们还会像这样去很多地方,他们还有悠长的光阴。
今天登山的人并不是特别多,两个人在光明顶上的餐厅吃了午饭,出来找了块空地坐下。
肩头传来重量,汪霁垂眸。
符苏昨晚认床没睡好,一上午又背着背包拉着他负重前行,此刻靠在他身上阖上眼,脸色带着微薄的倦意。
“睡一会儿吧。”汪霁拍了拍他。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山崖边,面前是伫立千年的远山,身边是闭眼休息的爱人。
风吹雪落,汪霁突然想到徐霞客游记中的一句话——
“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
那一天,大雪封山,徐霞客在黄山绝顶听了一整天的雪。
当初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流光一瞬,同样是黄山山顶,积雪消融,他坐着听了一中午爱人轻浅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