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家明和阿珍就去蜜月旅行了。人家都是先结婚再蜜月,阿珍说:“那有什么关系。我就要先去蜜月。” 家明把店交给了副手,带上阿珍去了甘肃。梁诚去美美那边接虾饼的时候问她:“人家度蜜月都是去爱琴海,普罗旺斯,近的要不去台湾。他们去甘肃?”
美美说:“对啊,珍姐想去看石窟。她下首歌想写那个来的。”
梁诚抱着虾饼走了。他不知道送什么做结婚礼物好。上次问苏丽珍,她说送一套高级酒杯要不送点家装好了。梁诚说:“你可能不了解这对新人。可能送个扭蛋机都比酒杯好点。”
“我送两块从印第安人手里买来的石头。”甘一在视频电话里笑嘻嘻地和梁诚说:“珍姐绝对喜欢。”
梁诚想果然,不能按正常套路出牌。他问:“那我送什么。我要不把旧唐楼楼顶那棵没人要的发财树送给他们。”
香港晚十点光景,甘一那边是下午,他在走去上课的路上。甘一带着耳机,镜头跟着他走路的节奏晃,他另外只手拿一罐喝到一半的汽水。法国的天气很好,有时候走到阳光太烈的地方,梁诚基本看不清他的脸。甘一就顾自己走路,和梁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自己的事,他经过学校广场的时候,把镜头转到后置,给梁诚看那个巨大的石雕像,他们的第一任校长。甘一转回摄像头,朝镜头里的梁诚笑笑。梁诚有点恍惚了,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甘一说:“我打过来第一分钟就已经说了,我下周一的机票,诚哥。”
“哦。”梁诚讷讷地应了一声。虾饼跳过来,趴到他腿上,梁诚指了指虾饼说:“它想你了。”
甘一笑起来。
他们的电话刚打到一半,王义礼的电话进来,梁诚接起来。王义礼说:“出不出来喝酒。”
梁诚笑道:“王sir,你最近买醉的频率有点太高了。”
王义礼不响。他和叶维廉现在的关系太坏了。他以为自己三十岁爬上之后,冷静理性得像个机器了,碰上叶维廉开始就失灵。他靠着梁诚说:“我现在住的屋企是之前叶维廉租给我的,地段好,离警署近。他也从没真的收过我费用。现在就一句话,叫我一周后要搬走。”
梁诚沉吟了片刻,说:“要不先搬去我那里,我还有一个小单间是空的,但是比较小。”
三天后,王义礼提两个行李箱搬到梁诚那边。搬去的第一天,叶维廉就找上门了。梁诚打电话给邦仔,叫底下街道的小弟防住叶维廉的车。王义礼无语道:“怎么我一个警察要古惑仔保护我。”
“也不是。”梁诚说:“感情的事就是很难解决的嘛。阿廉现在是要怎么样,又要赶你又要找你,跟精神分裂一样。”
“他就是不想我好过。”王义礼叹口气。
他们早上一起去上工。梁诚开车,王义礼坐在副驾驶位上吸一罐豆奶。车开到十字路口,忽然冲出一辆黑色大G,梁诚避闪不及,两辆车狠狠撞到一起。梁诚一头栽到安全气囊上,整个麻了几秒。他之前混道上的时候,有过几次这种经历,身体反应很快。梁诚慢慢抬头,捂住流血的前额。他踹开车门。黑色大G的驾驶位车门已经被他撞凹进去了一块。梁诚冲上去,拉开车门,看到叶维廉靠在驾驶位上发呆。梁诚一把把他拉下来,扔到地上,像对付之前的小弟一样拳脚一起狠狠地揍了一顿。
一直到赶来的巡警拉开他们,巡警叫道:“梁sir,你冷静点,王sir失血很多,我们先叫救护车送他去附近医院。”
梁诚忽然反应过来,王义礼还在车上。梁诚站起身对叶维廉说:“这是你想的,叫阿礼替你老豆陪葬?现在你满意了?”
王义礼有点轻微脑震荡,当时磕到了头,血流的很厉害,但片子拍出来问题没有很大。住院观察一阵就好。
梁诚傍晚放工去圣玛丽亚看他,就看到叶维廉蹲在病房门口,和一只没栓狗绳的狗崽一样。他也不进去,但也不走开。梁诚走过去递了只烟给他。叶维廉抬头看他,摇头说不要。
跟梁诚一同过来的另个警员阿超悄悄说:“他那么过分了,现在在装什么可怜。”
梁诚不响。他想说,感情的事真的是很难说清楚的。叶维廉自己兴许都弄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不会爱人,他其实也不会。
阿珍和家明的结婚宴摆在老字号金茂酒楼。婚礼没请司仪之类的,新娘自己的乐队驻场演唱。阿珍穿着拖地婚纱,手拿麦克风。家明说:“很难讲。我感觉我今天其实是个观众。”
甘一的飞机晚点了半个钟头。他赶到的时候,演唱会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他抱了抱家明,就开始找梁诚。家明叫起来:“哎,我今天到底是不是主角。为什么这么无关紧要。”
美美在一旁拍拍他说:“小声点啦。听不清珍姐唱什么了。”
甘一又转头找不到梁诚,又问家明:“诚哥还没到吗。我发简讯给他也一直没回我。”
阿珍最后一个高音收尾,朝家明抛了个飞吻,叫道:“叶嘉珍爱家明!”
家明高兴地接住了。又匆匆转头朝甘一说:“他没和你说啊。阿婆好像病危了。他刚到就又走掉了。”
甘一打电话给梁诚,没有人接。他也猜不出阿婆会送去哪间医院,最后只好打电话给苏丽珍。苏丽珍说:“阿婆已经走了。遗体暂时还放在太平间。诚哥刚离开医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甘一回了屋企。家里空荡荡,虾饼扑上来舔他的鞋。甘一把行李箱扔在玄关,又掉头跑出了门。他去警署看了一圈,又打电话问王义礼、邦仔。梁诚都没在。
甘一后来才像想起什么,拨电话给旧唐楼理发店的阿乐问:“乐哥,诚哥是不是回去了。”
“好像是哦。一声不吭上楼了。”阿乐那边很吵。
甘一打了的赶去唐楼。他跑上楼,看到铁门开着。他小时候头一次进这间屋企的时候,里边隔出了四间房,一个公用厨房在最东边,公用厕所在最西边。梁诚家的屋企贴着他们的,中间只有一块薄薄的隔板。后来因为出事,唐楼里搬走了一半人。四间房改成了两间。甘一站在旧房间门口,空气里旧家具混着灰尘的气味。他推开门,果然看到梁诚坐在屋里,手里点了一只烟。
窗户原先为了遮光糊了一层报纸,大版面的紫荆花旗,最热门的娱乐明星结婚的消息。梁诚静静地看着那几张报纸,十多年前的新闻了,到今天应该叫做历史。但他从没这样认真读过那几份报纸,翻来覆去地读。烟也抽了一只又一只。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阿婆站到屋企门口问他:“要不要到阿婆那边吃晚饭?”
梁诚低下了头,烟灰落到脚边。
甘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们沉默着坐了良久,梁诚忽然自顾自开始说:“我二十一岁那年,忽然辍学变成了一个古惑仔。唐楼里的邻居都笑阿婆养了那么多年结果养成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我打架打破头,缝了五针,包着头回家,又被她揍一顿。她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说,她就也不再和我说话了。后来阿婆中风,得老年痴呆,我送她去疗养院的路上,她问我,你看到阿诚了吗?他今天又不回家,也不和我说不要做晚饭。”
“我说,阿婆,对不起啊。下次会记住的。她就笑了。”
梁诚的声音颤抖起来。甘一转身抱住了他。那间屋企里只剩下一张上下床和两把椅子,有点冷。梁诚也伸手抱住了甘一,把头埋进他的颈间,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一直抱了很久很久,梁诚哭累了,闭起眼睛倚靠在甘一肩头。
窗户外边开始亮起别人家的灯火。梁诚睁开眼睛的时候,适应了一会屋企里的昏暗。他想起十五年前,也是他们两个,紧紧抱靠在一起。十五年后,他睁开眼睛,身边也只有一个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