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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紫陌青门(一)

我自蓬莱 郁都 4061 2024-01-04 09:48:55

金陵城外,春山如笑,烟波渺渺。

运河之上往来舟楫稠密,商船最多,客船次之。

正是小雨如酥,田野尽绿的好时节,自运河上望去,两岸春花烂漫。

远处银光万顷,却是四方闻名的一方盐湖,四周垦地为畦,引水而入,日曝成盐,再由官船运出,行销天下。

许多客船的船头上都站满了人,看这制盐的胜景。

谢苏坐在船中,也从窗口向远处的盐湖望了一眼,盐田广袤,如积雪百里。

不多时,他们便由运河驶入金陵城中。

他们所乘的正是清正司的船,混在那许多的客船之中丝毫不起眼,在水中穿梭却是极快,又可掩盖船中人的气息,倒像是与昆仑的飞舟有些相类。

到得金陵城中,更是春光淡荡,美不胜收。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商铺酒肆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谢苏淡淡看着,倒觉得这金陵城比之自己第一次来时,繁华富丽更胜十倍。

丛靖雪这十年间常在清正司中驻守,也在这水软山温的金陵城中久居过,微笑道:“城中开渠清淤,将旧有河流同运河相连,如今在这金陵城中,水路怕是要比陆路还方便些。”

“正是,”方长吉微一点头,“说来这正是天清观的手笔,引来云山的洁净水流,以术法运转置换,造出一景,唤作‘万水之源’,连通水网,既便利了货船行商,又可令城中百姓取用。”

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可陈朝的开国皇帝当年便是贩布的商人起家,深知天下财赋出于何处,方有这金陵的繁华富丽。

方长吉这话看似是在说城中运河水网,实则是说天清观得皇家倚重,盖因这位国师大人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亦是手握重权,地位甚高,就连政事国策也是说得上话的。

鬼面人四处收集各仙门的灵物法器,先有昆仑遇袭,后有无极宫几被血洗,于情于理,是该向天清观传个消息的。

但明无应说要亲自来金陵,又不见他如何着急催促,方长吉便知道这桩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关节。

虽然进了金陵城,他却不问明无应和谢苏何时去往天清观,只吩咐手下的人将船开往清正司。

谢苏旁观一路,知道这位司正性情,阿谀做作是全然没有的,行事方正,不耍滑头,不多言,亦不多问,所以明无应对他倒是比对着郑道年的时候更见些耐心。

客船行至一处码头,方长吉起身引他们下船,又道:“由此下船,还需步行一段,请各位随我来。”

这艘施了术法的客船自有清正司的人处置,谢苏下了船,发觉此处比之闹市却要清静许多。

想来有天清观雄踞金陵城中,清正司自然是建在不大起眼的僻静处更好一些。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入水台阶生了绿藻,在水中柔柔漂浮。

谢苏一低头,在河道边沿的水中看见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盏残破的河灯,蜡烛早已烧尽,灯身浸了水,不复挺括,向一边歪着,再过片刻就要沉进水里。

他心中一动,想到的却是十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金陵来,明河影下,他与明无应坐在小船中,看无数灯盏顺水漂流。

忽而像是有一缕清风拂过,那河灯恢复成簇新的样子,虽无蜡烛,却有一点萤火似的流光落在灯心。

河灯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谢苏目光一转,看到明无应也正看着那一只河灯,片刻之后,抬眸望向自己。

他已经上岸,明无应却还在水边台阶上,所站之处比他低了不少,因此仰起脸来望着他,只是莞尔一笑。

谢苏被他目光笼罩,只觉得那小小河灯扩散出的涟漪不是在水上,是在自己心间。

他不由得在心中问道:“方才师尊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万千河灯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听到身后的路上吹吹打打,一支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说是送亲队伍,却又有些怪异。

队伍中一架马车,四面厢板都被取下,正中放着一只水晶大缸,缸口封死,扎着繁复的红绸。

那口缸是水晶制成,可见缸中水波摇晃。

谢苏自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从前的目力,只一眼便看清了缸中装的是什么,蹙起了眉。

贴着水晶缸壁的是一条修长绚丽的鱼尾,鳞片如宝石一般。

鱼尾之上却是人身,胸前微有隆起,被一条手臂遮挡。水中四散的长发之中,是一张曼丽的人脸。

那是个鲛人。

鲛人将脸贴在缸壁上,双眸澄澈,神情天真,正打量着他们。

这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动静很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接亲的下人。

方长吉见谢苏凝目望向缸中鲛人,轻咳了一声:“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高官富贾,多有蓄养鲛人的……”

这队伍自他们身旁走过,不多时却停了下来,连喧嚣的演乐声也停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何要停下来,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

远处的重重烟柳之间,又走出了另一队人。

这些人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脏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好些人穿着破洞的草鞋,更有几个是打着赤脚。

可他们身上无一例外,臂上都缠了一小条脏兮兮的白布。

竟是一群乞丐,为首的却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脸上脏成一团,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此刻饱含着愤怒。

在他身后,几个小乞丐用藤条拖着一卷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一望既知里面裹着的是一具尸首。

一支队伍迎亲,一支队伍送葬,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另一方先过去。

按说逝者为大,办红事的队伍自然要给办白事的队伍让路,须在道旁暂候避让。

且这迎亲的一方却也不是正经的嫁娶,高官富贾在府上蓄养鲛人,是充作美婢娈童,玩物而已。

可鲛人天生绝色,以黄金作价,若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之家,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如此人家里出来的下人,在外也是眼高于顶,见对面又是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自然不肯让路。

两方都不肯相让,一时间却是吵闹了起来。

自那迎亲队伍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步上前,开口便骂晦气。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身材矮小,一张脸都绷了起来,脖颈上青筋爆起,说什么也不肯相让。

管事眼睛一瞪,嘴里骂得越发难听,身后更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围过来,要将那群小乞丐赶开。

为首的小乞丐身体极为灵活,弯腰转身,躲过了两个人,却终究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气力不足,被第三个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掌如蒲扇一般,抬手便扇了小乞丐两个耳光,打得他左右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开绽流血。

他先前躲过的那两个人更是径直闯过去,两三下将哭泣的乞儿们推开。

那草席上包裹的稻草藤条本就不结实,拉扯了两下,竟然翻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具瘦小的尸身。

还是个孩子,面色乌青,早已断气,从脖颈到身上尽是烂得发白的脓疮。

那管事啐了一口:“呸!一群死了没地方埋骨头的东西,来这里挡路,误了我们家的好时辰,我一抬脚碾死你们!”

见包裹同伴尸身的草席散开,几个小乞丐均是一愣,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也红了。

管事冷冷一哼,身后更多的家丁围上来。

谢苏待要出手,眼前一个身影飘忽,却是方长吉飞掠至那几个小乞丐身前。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是飘逸迅疾,一望即知是修仙之人。

可那管家不知道是骂起了兴,还是根本没看到方长吉过去,斜睨他一眼,轻蔑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看不到我家马车上的徽记吗?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姓什么?想要管闲事,你也先看一看自己配不配!”

方长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姓什么,但我知道此处是清正司的门外。”

在他身后,清正司的大门打开,走出七八个修士,皆着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腰间佩着长剑,见着方长吉,列队行礼道:“司正,您回来了。”

那管事脸色一变,抬眼望见清正司的匾额,支吾了两声,嘿嘿一笑:“原来是清正司的仙师,一场误会,我们这便走……”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身后却响起数人痛呼之声,转身一看,那几个先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倒在地上,捂着破皮流血的双颊,疼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方才那一瞬间,人人都挨了二十来个耳光。

管事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仙师息怒,息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远处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倒是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迎面抽来,管事只觉左颊剧痛,再是右颊,力道之重,令他头晕眼花,几欲跌倒,两边嘴角全部破开,牙齿撞上舌头,咬了一嘴的血。

他哆嗦着,口齿不清道:“快走,快走!”

那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吹吹打打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逃命也似地离开了此地。

那几个小乞丐围在草席之前,伸手抹着眼泪。

方长吉向身边一人吩咐道:“买副棺材,收敛了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到几个小乞丐身边去了。

谢苏看着那人侧影,忽觉眼熟,转过脸来的时候,发觉方长吉正看着自己,问道:“这位是……”

方长吉微微一笑:“他叫冯提,你还记得他。”

谢苏心道:“我自然记得。”

当年群玉山妖龙作乱,就是这个冯提最先上报清正司,后来又在山中等候,将他和明无应带到了龙头庙。

及至明无应斩杀妖龙,截断弱水,因收服龙骨而力竭,倒在他身前时,沉湘便是暂时占据了冯提的肉身,将他们带回了蓬莱。

只是在溟海之上,沉湘的术法忽然被破,他揽着明无应掉入蓬莱西麓,见冯提口吐鲜血,大概坠向学宫的方向,心中只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冯提以术法变幻出一段白布,蒙住草席之中小乞丐的尸身,向几个乞儿叮嘱几句,自去置办棺材了,与谢苏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一点头。

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觉得他是方长吉带回来的客人,全然不认识谢苏是谁。

方长吉解释道:“他掉入学宫,受了些轻伤,但说起那日的事情,则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谢苏心知这或许是沉湘的术法所致,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明无应和丛靖雪早已经被迎入清正司的大门,谢苏待要跟进去,听到方长吉犹豫道:“那一日……”

谢苏停住步子,直视方长吉,示意自己在听。

“那日蓬莱主身受重伤,实是因为我与杨祭酒并未阻拦住弱水泛滥……唉,这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来……”

方长吉诚恳道:“蓬莱被众仙门所围,可惜我那时远在溟海之外,没有帮上什么忙。”

谢苏心知,就算是那一天方长吉在,杨观也在,甚至是郑道年破关而出,身至蓬莱,当时的局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方司正。”

“是。”

谢苏平静道:“那时木兰长船已毁,除非坐沧浪海的船,你是渡不过溟海的。就算船没有毁,你要渡海也要十日左右的时间。”

他笑了笑:“所以,不必自责。”

谢苏看得出方长吉所言是出自真心,说完,他也没有看方长吉作何反应,跨进了清正司的大门。

明无应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笑着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谢苏想说没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师尊觉得,这清正司如何?”

此处闹中取静,布局精妙,又有重重精深术法庇护,不显山不露水。

司中人一举一动则极见章法,一路行来,见着他们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中虽有好奇,却毫无打探之意,且不卑不亢,不像学宫或是昆仑,见到明无应是要哗啦啦跪成一片的。

这“清正”二字,倒是取得不错。

谢苏低声道:“这位方司正倒是个沉稳踏实的人。”

明无应扬眉道:“方长吉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谢苏身形一缓,随后像是没听到明无应的话一般,自己往前走了。

明无应站在原地,想着谢苏方才问他觉得清正司如何,环顾四周厅堂屋舍,修竹碧树,没看出有哪里能入谢苏的眼,却是想岔了。

难道是方长吉流露出招揽之意,等这里的事情办完,谢苏也想如丛靖雪一般,长留清正司中?

明无应心道,丛靖雪不通俗务,偏偏郑道年对他寄予厚望,当然要把他丢在清正司这种地方历练历练。

至于谢苏么……

明无应看着走上前为自己引路的方长吉,笑了笑。

他要是想把谢苏留在这里,自己也只好把这清正司给拆上一拆了。

方长吉步入正厅,忽觉身上一凉,犹自纳闷,明无应已经十分潇洒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了。

“童老头儿在金陵吗?”

天清观的观主本名童碧山,不过世人都称其为国师,这本名反而很少用,是以方长吉微微一愣,随即心中苦笑。

能这样称呼他的,恐怕天下间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清正司最是消息灵通之地,方长吉略略一想,说道:“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不少,国师也随扈出城,观中暂由他身边的一位真人主事。”

明无应随口道:“既然他不在城中,我们可以换种办法进去。”

作话:

紫陌,京城郊野的道路;青门,汉代长安城东南门系青色,俗称青门,用以泛指京城城门。二者连用,代指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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