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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死生契阔(三)

我自蓬莱 郁都 6878 2024-01-04 09:48:55

酆都城中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谢苏在学宫的典籍中见过图画。

支撑大殿的梁柱取用数千年方能成材的楠木,数以万计的青色琉璃瓦是太初混沌时陨落的星辰碎片所化。殿中更有近百面壁画,绘制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创世之能,灭世之威。

那是一个人的一生走到最后所应该见到的东西,魂魄降生于世,又将还于天地之间。既是一切的起始,又是一切的终结。

然而这庄严雄伟,辉煌至极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那朱红的梁柱,青色的琉璃瓦,髹涂了金漆的匾额,绘制着天地初开之时无数灿烂胜景的壁画,统统成为了堆积如山的瓦砾。

从高处望去,酆都城中大乱。

不计其数的鬼差在街上慌乱奔逃,本该木然的脸上是一片惊惶之色。

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纸锁链,游魂们跪倒在长街两侧,抬头望着烟云下的天空,浑身抖如筛糠。

千万道无形剑气弥散天幕,森然凌厉,周而复始,交织成一张囊括整个酆都城的巨网。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残垣断壁之中,唯余一座宫殿矗立。

这是酆都的玄天宫正殿,供奉着十一座历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砖青瓦,俱已被无边烟尘蒙住,失却辉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着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摇摇欲坠,不知是怕还是恨,裹在玄色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正在发抖,十二旒冕上暗红的宝珠微微摇晃。

在他座下跪着的是从那些倒塌的宫殿中逃出来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头土脸,两股战战,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玄天宫空旷高大,此刻却被惊恐填满。

鬼王的目光扫过殿中的臣子,继而透过大开的殿门和纷纷扬扬的烟尘,望向了空中那无数漂浮的白纸灯笼。

他举起双手,周身灵气释出,是呼唤,更是号令。

其中一只白纸灯笼忽然掉进了冥河。

这灯笼悬挂在空中时,无所依凭,微微晃动,轻盈至极,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间,像是极为实在的重物,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之处,一只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手臂、肩膀、头颅。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一个鬼兵。

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许,前去传令,将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来玄天宫,核对魂簿,查检每一个带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上,记载着生魂名字的长卷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地砖上铺开。

明无应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脚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来禀报,无论是魂簿上还是现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没有谢苏。

明无应平静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见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才下去传令。

如此反复,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汇聚玄天宫,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废墟之间。

判官犹豫许久,行至明无应身前,像是唯恐他会迁怒于自己,闭了闭眼,这才下定决心,慎重道:“酆都城中,并无谢苏的魂魄。”

明无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判官弯着腰,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鬓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良久,明无应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外,步伐如来时一样。

在他身后,那位在整个酆都的鬼差面前颜面扫地的鬼王咬紧牙关,目光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明无应踏出玄天宫的瞬间,鬼王自御座之上起身,摊开的手掌间,源源不断地抽取生魂之力。

御座之后,十一尊鬼王神像发出冰冷的光辉,化为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穿过玄天宫的殿顶,穿过覆盖酆都的烟云,直抵上苍,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我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第一道天雷出现在烟云之中的时候,鬼王快意的声音响彻殿内。

“我以鬼王之命,生魂之力,诅祝你天雷加身。我要那令你声名传于四海的蓬莱秘境,成为困囚你一生的牢笼。你若离开蓬莱一步,必有天罚降下。”

雷霆直贯而下,劈在明无应的身上。

雷电的青光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无穷无尽。

青光照亮寰宇,那霸道的天雷之力降下,连明无应所过之处,脚下的青砖都化为齑粉,可他步伐如常,甚至都没有回过头。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中,鬼王抹去额上干涸的血迹,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冷笑。

“若谢苏的魂魄依然存世,我诅祝他,灰飞烟灭。”

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御座之上的鬼王忽然捂住了右眼,紧闭的指缝中,鲜血涔涔而下。

所以,此后十年之间,明无应不曾离开蓬莱,是强行醒来,又天雷加身,才会伤重至此。

所以,那一日明无应出现在溟海之上,会有天罚降下。

所以,明无应曾对他说,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这就是明无应为了找他的魂魄而付出的代价。

谢苏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像是想要追寻明无应而去。

可是周遭如水墨一般散开,镜花水月境正在消失。

他的肘弯被一个人握住,带着一种温和的强硬,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出去。

镜花水月境消散的一瞬间,谢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在他身后是酆都空无一人的宫殿。

十年前毁去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应当是后来重建的,此刻倒是完整无缺,十年前得以保存的玄天宫正殿,这时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十一尊鬼王神像,早化作了满地碎片,那鬼王的头颅就在石碑之上,正眯起独眼看着谢苏。

郑道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丛靖雪站在他身边,一脸担心地望过来。方长吉和温缇也在,他们站在断裂的石碑之后,望着满地神像碎片,神色之中的震惊难以掩饰。

直到此时,明无应才松开手,他望着谢苏,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开口。

鬼王头颅微微冷笑道:“天雷加身,不知滋味如何啊?”

明无应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当年留了你一颗脑袋,现在也就剩这一颗脑袋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啊?”

鬼王神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讥,郑道年咳嗽一声,已经开口:“城中的生魂及鬼差大半已为鬼面人所掳去,他的阵法已成,这才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而方长吉上前一步,目光却是在明无应与谢苏之间转了几转,顺着郑道年的话,将话岔了开去。

那鬼王头颅本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此刻面色渐渐灰败下去,郑道年与方长吉低声议论着为他续气之法。

他们说的这些话,谢苏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

镜花水月中的残影似乎还在他眼前,而他自白家冰湖被明无应救起之后的点点滴滴蓦然出现在心间。

谢苏看着明无应,只说了四个字:“跟我过来。”

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绕过地上巨大的神像残片,走入玄天宫的废墟之中。

无论是郑道年,还是方长吉,或者是丛靖雪,听到谢苏的话都不免有些惊讶。

这三人都清楚知晓谢苏的为人,虽然或多或少知道他与明无应之间的关系,但不论明无应如何,在他面前,谢苏一直不失身为徒弟的本分,以这样的声气与明无应说话,却是头一回听到。

方长吉是刚刚才随着明无应过来,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丛靖雪也看不到方才镜花水月中的一切。只有郑道年凭着鬼王头颅的只言片语,大概猜到了一些,却不便多言。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还真的跟着谢苏走向玄天宫的废墟。

满地都是断裂的梁柱、瓦片,还有神像的碎片,几乎堆积如山,谢苏和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很快就看不到了。

走入废墟,谢苏随手下了一个禁制,不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明无应察觉到了,却不见有什么反应。

他走在废墟之中,闲庭信步一般,路过倒在地上的小半个鬼王神像时,看到那神像的手指要断不断地悬在那里,直接伸手帮着掰断了,往后面一抛。

几乎绕过了整座废墟,谢苏转过身,望着明无应。

他下了一道禁制隔绝声音,却始终不开口,此刻换了明无应来猜他的心思。

明无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若谢苏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他还能避重就轻地兜兜圈子,可谢苏是用镜花水月亲身去看,这术法就是他从无到有创出来的,难不成现在告诉谢苏,其实镜花水月也不是没有出错的时候?

他摸了摸鼻子,破天荒地觉得有点心虚。

还没等明无应编派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借口,谢苏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无应一挑眉。

谢苏挪开了目光:“我只问你这一次,是或者不是,你想好了再回答。”

废墟之中一片寂静。

谢苏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不知道是数乱了还是心乱了,数了几次,全都数不对。

他下定决心一般,抬眸看向明无应,却看到他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

“说喜欢是不是有点太轻了?”

谢苏一怔,明无应已经走到他面前。

“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你,可要是我问了,我怕你会觉得我是在逼你,或是试探你,当然这也怪我,我……有时候确实是故意的。”

明无应笑了笑,望向谢苏,眼中蕴着流光。

谢苏见过太多明无应似笑非笑的样子,知道很多时候他笑着说话,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可是此时明无应也是笑着,神色之中却有许多郑重,许多珍重,是他一贯的逍遥自在,却也是谢苏没有见过的温柔认真。

“说喜欢真的太轻了,”明无应看着谢苏的眼睛,“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你。我是你的了。”

谢苏眨了眨眼睛,还没完全听懂明无应话里的意思,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师尊不是说过,跟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师徒?”

明无应扬起了眉,似乎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片刻之后还真的想到了,第一次让谢苏问到哑口无言,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么记仇。”

谢苏说道:“我——”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因为明无应忽然吻了上来。

谢苏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同往日一模一样,却第一次让自己觉得如此眩晕。

明无应在他唇上蹭了蹭,片刻后稍稍分离,低声道:“张嘴。”

听清这两个字的时候,谢苏几乎有种错觉,他的耳朵是不是真的烫得要烧着了。

他这一瞬间的愣怔,似乎让明无应误会了。

“干什么,不让亲?”

谢苏是在摇头之后才发觉自己又上当了的,因为明无应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沙的。

比咫尺更近,他们此刻呼吸相闻,额头相抵,明无应的鼻梁轻轻顶着他的,随即微微偏开,带了点力道吻下来,撬开他的唇齿,反复流连,吻得深入而缠绵。

过了很长或是很短的一瞬间,明无应放开了他。

谢苏低声道:“第二次。”

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却没想到明无应听懂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反驳道:“是第三次。”

谢苏神色纯然,而明无应说出来的话果真印证,他是听懂了的。

他气定神闲道:“在天清观的第一个晚上,你梦游了,你上了我的床,还亲了我。”

谢苏怔了怔:“我没有。”

明无应捉住他的手,牵着他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带着笑意揶揄道:“不相信?那你用镜花水月来看啊,我看你用这个术法,不是用得挺纯熟的么?”

他神色不似作伪,谢苏不相信自己会在梦游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决计不肯看,抬手推了明无应一下,说道:“我……我用镜花水月看到了阴长生的阵法,他找到了牧神剑,当时真的掉入了酆都……”

谢苏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向来拙劣,他耳垂微红,眼见得是十分赧然。

明无应更不肯轻易放过他,伸手在谢苏的耳垂上轻轻一捻,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他找到了牧神剑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苏抬眸:“这把剑是我送给你的,我从空明天掷下来的。”

他在山河璧碎裂后看到的一切记忆,他的来历,只是删繁就简对明无应说起过一些,涉及到牧神剑,谢苏却无论如何也没那么轻易说出来。

可这时,却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明无应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有丝丝缕缕的笑意散在他的眼睛里。

“我在天河之中看到你剥去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了弱水,当时,我……”谢苏解释了两句,反倒有了点语无伦次的意思。

明无应听他说完,笑了笑。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看上我了?”

“那不是——”

明无应神色之中的得意太过明显,谢苏心知此事说破,是要被他拿住一辈子的,从前不是,如今也是了。他索性淡了神色,故意道:“是啊,那是我给你的聘礼。”

明无应从善如流,笑道:“夫君果然慷慨。”

“你……你好好说话。”

明无应了然道:“不喜欢我叫你这个,那以后怎么称呼?相公?还是……苏苏?”

谢苏脸上一热,不知该说些什么,绕过明无应,径直向外走去。

明无应含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知道了,你送我的剑,我一定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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