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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殊途同归(一)

我自蓬莱 郁都 5371 2024-01-04 09:48:55

谢苏返回天清观时,丛靖雪已经从昏迷中恢复了神智。

既已知道一应症状是中毒所致,治疗之法便截然不同。小神医诸般手段齐下,令丛靖雪身上高热稍退,虽然仍是虚乏无力,好歹能清醒着同人说话了。

他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将温缇带回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知道了一个大概,纵然知道温缇此举实在有些鲁莽,可她如此行事又是为了自己,两个人反倒是相对无言。

小神医见他们平安回来,也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取来药碗,倒出玉瓶中的天魔血,埋头研究。

繁清曾说醉月楼中的伙计染上桃花疫,就是从郭乾手中得药,服下之后便转危为安。

但到底并非亲见,这池心水就是天魔血,究竟能否解毒,不在中毒者身上试过,谁也不知道。

倒是小神医当真胆大,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沾了一点天魔血送入口中,还咂摸了一下滋味。

小神医理所当然道:“我要写医书,碰到什么珍罕药材,当然要自己先尝过才行!”

温缇脸上稍有犹豫之色,丛靖雪向她安抚地笑了笑。

“总要有人试一试这血能不能解毒的,”他的目光越过半开的窗,看着药堂庭院中遍地的病患,“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与他们本无贵贱之分。”

他神色自若,从小神医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温缇急忙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丛靖雪温柔一笑:“你别担心,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小神医的神色半是紧张,半是期待:“要起效哪有那么快的,你们都出去吧,我来守着他。饮下天魔血后,每过一刻什么脉象,什么感觉,我都得知道才行。”又向温缇望一眼,抿嘴笑道:“温姑娘可以留下。”

她这样说,温缇反而摇了摇头:“我去外面等着。”

谢苏也跟出门外,只向明无应看了一眼,明无应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一同向坐忘台行去。

坐忘台下,荷叶在夜风中轻轻摆摇晃,清洁宁静。

而静谧到了极点,就会令人生出不安的感觉。

谢苏回想起上一次前往坐忘台,在那个清谈会上,他似乎受到国师的牵引,神游在这无边荷塘之上。

那一日的神游像是做梦一般,谢苏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而国师所言似乎意有所指,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明无应。

如今再提似乎不合时宜,谢苏按捺下心思,与明无应一道走上坐忘台。

此处是国师会客及举办清谈会的地方,景色清幽,一尘不染。

而今无数病民涌入天清观,弟子们早已无暇打扫坐忘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山河璧却安然搁置在条案之上,只是周围原本有数瓶馥郁鲜花,现在早已枯死了。

自从来到坐忘台,谢苏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看到那面被供奉起来的山河璧,内景之中的聚魂灯却毫无应和之意,原本一丝微妙的联系也不知道何时断掉了。

谢苏脱口而出道:“这玉璧是假的。”

他只怕这面假的山河璧上有什么机关或是禁制,可是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明无应已经将玉璧拿在了手中。

玉璧有常人小臂那么宽,玉质极厚,可明无应随手拿起来,好像那只是一片轻飘飘的东西。

他问道:“你感觉出来的?”

谢苏点点头:“此前每次看到这面山河璧,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明无应掂了掂手中玉璧,说道:“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玉,没有灵气,也没有戾气,什么都没有,雕工倒是不错。”

谢苏有些懊恼,明无应离开金陵城的时候,他就在天清观里,日日夜夜不曾离开,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来试探一下这面山河璧,却让它不知何时,不知被何人掉包去了。

明无应玩味道:“你若是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真成小贼了?”

他将假玉璧丢回条案上,又道:“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坐忘台下虽有禁制,只有身负修为之人可以进来,寻常人则只能看到一片无边荷塘,但这几日无数流民涌入天清观乞求一条活路,谢苏几人都是数日不眠不休,就连天清观的弟子都无暇来台上洒扫。

这山河璧是前几日就被人掉包,还是丛靖雪中毒之后,他们离开天清观时才被人拿走,已经不可查,抑或是……拿走山河璧的人就是国师自己。

谢苏自见到山河璧时,就有种异样感觉,想过自己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不是就封在这面玉璧之中,而今他们晚来一步,玉璧已经丢失,却是多思无益。

只是从他们进入金陵城中,一切的事情都好像被人牵引,受人摆布。

种种看似毫无关联之事,千头万绪地搅缠在一起,却总是会适时出现一个线头,将他们带入局中。

这受人算计的感觉,就好像行走在浓雾之中,只能看清脚下的路,心里却知道前方必有一处断崖,在雾中走得越深,就越要走到那无路可走之处。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谢苏做了明无应这么多年的徒弟,对他说的话作出反应,早已习惯成自然,自己还没觉得什么,便已经顺从地抬起头来,对上明无应的眼睛。

他的眼瞳深沉漆黑,眼底却像是幽微生光,目光之中有淡淡的笑意。

“觉得不悦吗?”

被人算计,眼前全是迷局,又处处落于人后,心中自然不悦。

明无应又道:“那觉得不安吗?”

谢苏答话之前,却是先微微一愣。若不是明无应提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悦和不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他心中觉得不痛快,略有燥意,却自始至终没有害怕的感觉。

谢苏摇了摇头。

明无应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是跟你在一起。这答案在谢苏心底一瞬浮现,几乎就停在舌尖,被他自己咬住了。

明无应眼神一动,谢苏无端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看透,这句话说出口与不说出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告诉我,”明无应轻描淡写道,“只要你心里记得就行。”

谢苏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明无应是在安抚他。

恰在此时,远处有风声袭来,不止一人。

明无应扬声道:“方司正,我在这里。”

御剑而来的人正是方长吉,他单手提着一个人,于空中向下一望,落在坐忘台之上。

跟在他身后的却是贺兰月,二人距离极近,彼此之间气息毫无掩饰,显然是一道来此。

贺兰月向谢苏走近几步,脸上笑容颇为灿烂。

谢苏问道:“你将繁清姑娘送回去了?”

“是啊,”贺兰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狗六儿也找到了,咱们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下面藏着呢,我把他先留在醉月楼里了。这臭小子大概是记恨我不带他走,看见我那个眼睛瞪的,一句话也不说。”

谢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方司正认识?”

贺兰月哈哈一笑:“清正司坐落这金陵城中,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他又靠近谢苏耳边,压低了声音。

“他还想招揽我去清正司为他做事呢,我跟他说,他有什么明面上不好做的事情,出钱雇我了结麻烦,该怎么做是要听我的。我若是进了清正司,日后岂不是大事小情我都得听他的了?这买卖蚀本,我疯了才会答应。”

贺兰月虽已压低声音,但同在坐忘台上,修仙之人耳聪目明,方长吉早已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方司正来就来吧,这是带了个礼物?”

方长吉将手上提着的那人向前一推,说道:“我接到消息,便赶来了,在观外看到这位知昼真人正要外出,我出声喊他,他反而要跑。”

知昼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又被方长吉捺着肩膀提了起来。

方长吉把话说得客气,但知昼头发散落,衣袖撕开一个大口子,显然是不久之前刚跟人动过手,应当是不敌方长吉,被他擒来的。

明无应笑道:“这位知昼真人可是童老头的心腹,在天清观中一人之下而已,方司正就这样将人提来了,不怕日后国师跟你算账吗?”

贺兰月说道:“方才我也看见了,他鬼鬼祟祟的,分明就是要跑。要不是心虚,为何见着我们就跑?给城中百姓下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说!”

他大步流星上前,抬手便在知昼的肩上推了一把。

这知昼的修为不高,登时跌坐在地上,目光慌乱,神情惶恐,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下毒……”

明无应笑了笑:“这就奇怪了,你若是连下毒之事都不知道,此刻应当是一片茫然,还能这样清楚否认?”

知昼低下了头,身形微微一颤。

方才贺兰月那句话不过是震慑恐吓,原本无心,可知昼的表现分明是知道桃花疫实为有人下毒。

他裂开的袖袋之中露出一物,贺兰月眼尖,伸手便拽了下来,是一只乾坤袋,他将袋口颠倒,从里面倒出来一大堆东西。

这位知昼真人着实有几分痴气,袋中装的少有金银细软,多的是古卷典籍。

那些典籍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书页陈旧,脆得很,被贺兰月这么随便一倒,落在地上就散了架。

知昼面露心痛之色,连忙跪倒,将那些典籍小心收拢。

其中不少典籍都是谢苏在藏书阁里见过的,因为太过珍贵,都以术法小心保存,只能在藏书阁内借阅,是不许带出去的。

知昼将这些典籍偷了出来,又在夜深人静之时溜出天清观,显然是要逃跑。

贺兰月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知昼委顿于地,双眉紧皱,神情中竟好似有一丝痛苦。

贺兰月无意中低头看去,目光忽然一凝,随即俯身,从一地散乱的典籍中挟起一张薄薄的符纸,盯着知昼,问道:“这符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苏见他神色凝重,上前问道:“怎么了?”

贺兰月目不转睛地看着知昼,片刻后才将符纸放在谢苏手里,正色道:“我帮人调查事情,从来都是用这种符纸传信。”

他暗中探查金陵城中瘟疫一事,原本就是受人所托,拿钱办事,这才发现最先患病的人就是那群小乞丐,又一路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

今夜贺兰月遇到谢苏,知道了城中瘟疫其实是有人下毒,又寻得了药方,在解池取到了可以解毒的天魔血,他将繁清送回醉月楼中,便将瘟疫起源、治疗之法一并用符纸传信。

可这张符纸却在知昼的手中。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问道:“他就是你的雇主?你从没有与他见过面吗?”

贺兰月皱眉道:“来找我的人都是身上有麻烦事,多的是不愿露面的,大都是找了中间人。我这里向来是先付帐,从不管雇我的人是谁。有时候知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谢苏垂下眼皮,淡淡看着委顿于地的知昼。

“是你在查桃花疫的事情,还是国师?”

知昼浑身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不说,我也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明无应漫不经心地望着知昼,“只是你要想清楚,有些法子用过之后,你的魂魄还保不保得住。”

知昼沉默片刻,抬起头来。

他原本面若好女,是极清隽秀美的长相,可是此刻神色灰败,闭眼之时,流下两行清泪,心如死灰一般。

再开口时,知昼声音喑哑,仿佛被风沙锈蚀。

“将观中那些在上一次桃花疫中死里逃生的人找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上一次桃花疫时,也有许多流民进入了天清观。

他们原本都染上了瘟疫,却在天清观中痊愈了,童碧山就是因此得到上一任国君的册封,被尊为国师。

数日之前,知昼从观外领来几十名百姓,他们都是曾在上一次桃花疫时在天清观中捡回一条性命的,或走投无路,或心存善念,来到天清观中,为观中病患擦身喂药,煮饭洒扫,一直到现在。

小神医察觉这些人染过一次桃花疫后就不会再得病,原本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些治疗桃花疫的法子,可是后来就发现这一次的桃花疫不是瘟疫,而是有人下毒所致,便将此事搁置了。

此刻谢苏将这些人都汇聚在药堂的庭院之中。

他们多是穷苦百姓,没什么见识,见到修仙之人,只会唯唯诺诺,还以为是这几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要被赶出天清观去,大多低着头,畏畏缩缩的。

知昼站在阶下,目光扫过众人,似乎非常疲倦。

“你们可以探一探这些人的神魂。”

聚魂灯的运转之法,谢苏已经掌握得十分纯熟,此时内景之中明光照彻,便向距他最近的一个人看去。

这一眼看去,谢苏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寻常人有三魂七魄,借助聚魂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些人的神魂却是一团模糊,几乎只像是一团莫可名状的灰雾。

神魂是为一个人性命之本源,是人之为人最玄妙最独特的地方。而眼前这几十个人神魂的异样之处,只有一个解释。

明无应淡淡道:“他们都不是人。”

知昼低声道:“验过神魂,还请让他们离开此地,我要说的事情,他们知道了,对自己并无益处。”

他神色之中灰心丧气,一望即知。方长吉惊疑不定,只好先将这些人带了出去。

庭院之中恢复一片沉寂,知昼颓然道:“你们已经知道国师就是天魔了。”

贺兰月性子急,追问道:“是,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你快说!”

“他们……并不是人,起码不是同你我一样的人,而是天魔种。”

知昼长叹一声。

“上一次桃花疫时,他们都是些小孩子,染上疫病,命在旦夕,是被国师治好的。其实不是治好,也可以说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都已经死了,国师在他们体内留下魔的种子,占据他们的身体,长大之后,从外表看起来,竟也与常人无异。

“国师选了这些幼童,是因为天魔种毕竟是异类,若是小孩子,又因为桃花疫病过一场,性情变了,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察觉此事时,国师说为了救他们的性命,只得如此。可笑啊,我发现国师就是天魔,可我自小跟随国师,视他如师如父,敬重爱戴,如若神明,又见这些天魔种并不作恶,与寻常百姓无异,所以始终将此事深埋心底。

“可后来我发现,国师又用了别的法子,将这城中百姓不断替换成天魔种……”

自知昼开始说话的时候,小神医就拧起了眉毛,此刻追问道:“什么法子?”

知昼眼神黯淡,说道:“诸位来到天清观,难道没有听说过,城中无法生育的人家,常来观中祝祷求子,极为灵验吗?”

这话一出,庭院中竟有片刻无人说话,只有一片寂静。

方长吉皱眉道:“你是说国师将——”

“正是,”知昼黯然道,“那些人家以为来观中求得一支黄菊,便可得偿所愿,其实那就是一朵普通的菊花罢了,是国师在那些妇人的腹中种下了天魔种。”

贺兰月问道:“那你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是什么用意?”

“我只知道上一次桃花疫时,国师将逃入观中的幼童都替换成了天魔种,却始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一次疫病卷土重来,我心中实在害怕,趁国师不在观中,想设法查清此事。”

谢苏冷然道:“你害怕的是,桃花疫从头到尾就是国师一手策划。”

知昼闭了闭眼,轻声道:“是。其实天清观的权势早已大不如前,陛下偏重实务,不喜修仙论道,对国师也越来越敷衍……”

方长吉轻声道:“若是此时再来一场桃花疫,国师现身救世,天清观的地位便无可动摇。他再借治疗用药,将城中百姓慢慢替换成天魔种,这——”

小神医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温缇此前一直只是聆听,并未多言,此刻忽然返身向丛靖雪所居的小屋跑去。

房门打开,丛靖雪扶门而出,苦笑道:“我已经都听到了。”

片刻之前,他刚刚饮下天魔血。

谢苏身法最快,已经到了丛靖雪身边,借聚魂灯的明光看过他的三魂七魄,此刻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小神医也匆匆跑过庭院,拉住丛靖雪的手腕探他的脉象,温缇一张脸已经雪白。

谢苏见明无应靠近,退后半步,给他让开位置。

明无应探了探丛靖雪的气海,并未觉得他此刻体内有什么异变。

小神医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他身上的毒倒是解了。”

丛靖雪将衣袖挽起,臂上连片的红疹已经退去,连一丁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知昼低声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他自小被国师养大,对国师敬重爱戴,感情实在深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替国师保守秘密。

可此次桃花疫,城中实在死人太多,知昼心中惧怕,趁着国师不在城中,这才连夜逃跑。

方长吉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知昼真人,还得请你先留在清正司中。”

闻言,知昼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明无应忽道:“你今夜逃跑,就只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眼神清明锐利,知昼竟不敢直视。

良久,知昼才低声说道:“我疑心桃花疫的事情,前几日国师护送长公主去往清水行宫,我入他居所,翻阅手札,发现了另一件事。”

知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国师乃天魔之身,神魂阴寒无比,凡人躯体无法长久承载,每隔数十年,他就会换一具皮囊。这皮囊也不是随意挑选,需得自小服药,修习功法……”

明无应轻蔑道:“他选中的下一具皮囊就是你。”

知昼面露痛苦之色,颈中青筋暴起,嘶吼道:“我当他是我的师父啊!他将我养大,教我识字,教我道法……”

他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明无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方长吉,问道:“进金陵城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国师从山中引水,连通城中水系,城外运河,还用术法造了个什么东西来着?”

方长吉神色一变:“万水之源,就在清水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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