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将军府时,楚暮岑虽说没像旁人一样处处针对楚樽行,但他对这个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并无任何好感,在府里自然也不会出声帮他,素来只是事不关己一般冷眼围观着。
可他越是长大,越是觉得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何其无辜。
对于他的出生,他是唯一一个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将所有错尽数受下来的人。
他与楚樽行之间全无半点弟兄亲情,但同样的也没有敌意,最多只有对他稍感唏嘘罢了。
方才那句话,他本意只是不想楚樽行与大夫人遇上,他知晓自己母亲对他向来没有好脸色,免得二人之间又是一顿不愉快。可他常年出征在外,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自己的下属跟各地的武夫,脱口而出的语气都带些命令意味,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他虽无恶意,可这话听在云尘耳朵里却变了味,只剩下讥讽与轻视。
云尘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不解问道:“怎么?这定水楼是楚将军开的吗?你让走便走?”
掌柜的听着响动赶来,闻言顿时瞪大眼睛,步子也是一愣,要劝不劝地抬了抬手。
大顺脚下的每一寸疆土都掺杂着楚家人的鲜血,光是将军府几代人立下的赫赫战功,这皇城里谁不是毕恭毕敬的,何时敢用如此态度对其说话。
楚暮岑皱了皱眉,他近几年一直守在边疆,前几日才回了皇城。因着武将的身份,他向来出入的只有朝堂,鲜少踏足后宫,在此之前也只与这位四殿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为何他对自己却有如此大的敌意。
他想不透其中原因,也无心多考虑,便极简地颔了首说道:“多虑了,我并无此意,你们随意即可。”
言尽于此,他便转身欲离去,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脚下一顿。
“等一下。”他出声喊住云尘,回房里拎了一只木盒出来,“还想麻烦公子帮我把这个交给宫里的周公公。”
周公公?
云尘伸手接过木盒,有些疑惑宫里何人跟他会有联系,于是问道:“宫里姓周的公公到处都是,你要找的又是谁?”
“周轩容。”楚暮岑将目光往楚樽行身上引了引,“他认识。”
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说是我爹给的便是,不必提我。”
云尘狐疑地回头望了眼楚樽行,楚樽行则是点了点头。
楚暮岑交代完后便进了房,几人只能听到里头响起大夫人的声音,正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
经此一闹,楼里顿时安静得连伙房里的水流声都清晰可见。食客们哪里见过今日这阵仗,脸上神色各异,单单是一个王祁便开了眼了,谁想到这后头又来了个不怕死的姑娘跟楚将军。
再看方才楚暮岑对云尘跟楚樽行二人的态度,想来这两人身份也不一般。
用顿膳的功夫见了好几个大人物,众人一时间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只差将自己塞到地缝里去,唯恐受到牵连。
掌柜的也被这一出吓了个楞,见二人还站着不动,连忙回过神来疏散了围观群众,弯腰上前恭敬请人:“二位公子消消气,快些进房里歇着吧。今日之事扰了二位的雅兴,这顿饭便全当我给公子赔罪了,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才好。”
他将两人请回屋内,随即脚下不停地下楼吩咐伙房手里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点。
云尘扬开衣摆坐在床上,等楚樽行手里的门刚合拢,他便张口问道:“他以前在府里可有欺负你?”
“没有。”楚樽行如实摇了摇头,对上云尘明显不相信的神情,只好又解释道,“当真没有,楚将军身担重任,自幼便四处随军磨炼,并无多少时日待在府里。”
云尘注视了他良久,倘若楚樽行脱口而出的否认是习惯使然,那他来回重复好几遍的,应该就是真的没有。
“还杵那做什么,我可没让你罚站。”云尘懒洋洋地托着下巴,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过来。”
等人坐到自己对面,他回想起方才楚暮岑话里提到的周公公,便将手里的木盒放到桌上,问道:“你为何会跟周轩容认识?”
他听到这名字时脑子里并无半点印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母妃身边新晋了个太监好像就叫周轩容。
“还在将军府时认识的。”
楚樽行对云尘向来不会隐瞒这些,他若想知道,自己便说。更何况他与周轩容相识没几年就被送进了宫,二人之间的往事不多,三言两语便能说个彻底。
云尘听罢后扬了扬眉,心里只道既是楚樽行认识的人,往后回宫便多照料着些。
“将军府对下人倒是用心,周轩容进宫这么久了,老将军心里也还一直惦记着。”云尘伸手搭上那只木盒,随口感慨了声。
“楚老将军可不管这些,将军府的下人都是大夫人在管着的。”楚樽行摇了摇头,将云尘的手腕托起,把那木盒朝他那边转了半圈,外壳上赫然印着楚暮岑军营的标记,“这些东西,想来是出自楚将军之意。”
云尘先前没注意到这枚渡了金边的三叶柳印记,这阵仔细一看,倒还真是。
刚想询问他们二人间有何交集,门外小二却在此时叩了叩门环,招呼了八九个伙计将他们方才点的吃食送了上来。大大小小的精致碗碟摆了整整两张桌子都没放下,店里眼下也没有空余的座椅,小二正寻思着让人去外头借一些回来,门外却又进来了个女子。
正是方才跟王祁吵架的人。
“用我屋内的吧。”那女子往后招了招手,随仆便从隔壁房内挪了几张小桌过来,恰好将剩余的碗碟尽数容纳。
见小二将东西摆放好后,女子当即挥手示意他们出去,随后自然而然地拿了筷子坐到桌前,俨然一副老熟人的做派。
“刚刚多谢公子相助了,过来道声谢。”女子从身后掏出几坛子酒,自顾自地满上一杯,“我将我那份菜也让人端了过来,公子不介意我跟你们蹭个桌吃饭吧。”
“自然不介意。”云尘瞧见她这不着调的做派笑了笑,客气道,“只是姑娘,桌可以乱蹭,但这功劳可不能乱安。说来惭愧,我们方才只是出门看了场热闹,何来相助一说。”
“此言差矣。”女子学了一嘴他的腔调,“谁说相助就定要出来帮忙的?公子跟我站在一路,不给那痞小子让位便也算是相助了。”
云尘第一次听闻还有这种道理,失笑道:“听说那公子的爹可是当朝尚书大人,怎的姑娘还敢忤逆他,不怕他改日来寻你的晦气?”
“就算他有这心也得看他敢不敢。”女子提到他便觉着浑身晦气,翻了个白眼道,“亏得他爹还是个礼部尚书,连自家小崽子都管不好,好好的贵公子硬是养成了地痞流氓,这祖上积的德,怕是要断喽。”
“听姑娘的意思,令尊也在朝为官?”云尘揪中她话间的纰漏,出声问道。
“你可别乱说啊!”女子面上一惊,连连摇头道,“本姑娘可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你休要胡言乱语!”
云尘闻言笑了笑,也不戳穿她。
只是若不是官家子弟,如何能知道王大人是礼部尚书。且听她方才那语气,家里官职想来也不逊色王祁。
“我也就是随口问问,姑娘若说不是,那便不是了。”云尘转言道,“方才唐突了,姑娘如何称呼?”
“黎秋妏。”她两口灌下一壶酒,抹了抹唇意犹未尽,“你们呢?”
“云尘。”
“楚樽行。”
“姓楚啊?”黎秋妏“哇”了一声,出言打趣道,“见你好像同楚将军认识,你又姓楚,不会也是将军府的人吧。”
“不是。”楚樽行淡声道,“楚姓人多,碰巧罢了。”
“这倒也是。”黎秋妏也后知后觉地莞尔笑笑,“楚公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这个年纪将军府也确实没有匹配的人选。”
“那你们二位是什么人啊。”桌上摆了三只鸭腿,色泽香味甚是勾引人。黎秋妏随手掰了只过来抱着啃,吃相豪放,嘴角还粘着油光,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矜持,“我经常来定水楼,怎的从未没见过你们?你们二人生得这般好看,我若是见过,指定不会忘了的。”
“确实第一次来,家中事务繁忙,鲜少有机会出门。”云尘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引得自己也食欲大开,便往碗里挑了只鸡腿,顺手也给楚樽行放了一只。
光吃东西倒显得有些无趣,云尘随意开了个头,两人便顺势将家长里短聊了个遍。
楚樽行心知他家殿下的目的绝不止在闲聊,索性沉默地坐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往云尘见底的碗里添几筷子新菜。
果不其然,云尘话里有话地带了几句,不出二刻,便轻而易举将黎秋妏的身世套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