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头洋洋洒洒两页纸几乎都是楚樽行这些日子在岛中的琐事,大到长老堂突来的要事,小到自身每日的行程,就连三顿何时吃了何物他都白纸黑字写了上去。
云尘逐字逐句地往下看着,好似当真有个熟悉模样的小人在脑中正经巴巴地将这些事过了一遍。
楼仓先前为了解楚樽行体内的血魂蛊索性在岛上住下了,苑儿也带着湛安跟他一道留下。
信里提及湛安所需的那最后一味药草寻到了,楼仓将其入了药后给他服下,再养上几日他便能同其他孩子般说话嬉闹。
湛安的爹娘并无接他回去之意,钟离年觉着这孩子讨喜,便允他往后长在岛上了。
湛安。
云尘又将这名字琢磨几遍,沉吟片刻。
“公公,去拿些纸笔,再取个小盒子来。”他朝六福公公扬了扬头。
六福公公听罢眉开眼笑,连连“哎”了几声。
他家这主子一颗心都快偏离身体了,方才问起楚樽行时,瞅着他一副黯然恹恹不愿多语的样子,还以为是二人闹了何误会,竟严重到连宫里都不让跟着回了。好在眼下见他如此,也总算是放心不少,颠着大肚子脚下走起路来都轻快了许多。
料到云尘取盒子是为了装信,他还特意挑了个上好的递过去。
云尘提笔落墨,转眼便回好了几页纸。他想了想,又照着那个木雕小人像模像样地在右下角画上自己的面容。
将信件塞进竹筒里绑在鸽子腿上,拍了拍那软乎铮亮的白毛:“有劳了。”
鸽子抖着翅膀蹭了蹭他的掌心,随后便踏上窗沿没了踪影。
六福公公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膳食,云尘看着面前极为丰盛的大鱼大肉反倒是没了胃口,夹了几筷子放进碗里后,转言吩咐他将剩余的分去给外头的宫人。
在船上满腹心事的也没睡个安稳觉,他随意几口安抚了五脏庙,便耐不住倦意地合眼靠回了榻上。
榻上仍旧是他出海前的摆设,两只软枕,两床被褥。唯一不同的只是,他身旁从原先那个会拥着温热的人,变成了一个还没他小臂长的冰冷木雕。
是当真不习惯啊。
六福公公在殿外候了几个时辰,随后轻手轻脚地进殿将烛芯剪断,又将云尘摊在外边的大半个身子盖回被褥里,顺道还给那木雕小人也拉了个被脚盖上,这才退出了殿内。
宫里守夜的梆子轻巧响了一夜,再停下时便是霞光微露。
殿外侍卫手势招呼着换了最后一趟班,替下来的人打着哈欠松缓了劳累一夜的神经,趁着没活赶忙回了偏房小憩。
云尘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睡,却殿门外突然的嚷嚷声打断,六福公公急得手脚并用,楞是拦也没拦住。
“尘儿!”
云济兴致勃发地几步走到床前,这才意识到云尘还未醒,后知后觉地捂嘴收了声,仍旧是晚了一步。
“尘儿还在睡你为何也不跟我说一声啊。”他幽怨地朝六福公公看去一眼。
“老奴知错……”六福公公心里叫苦连连,分明是他三殿下要不管不顾往里跑,怎么的还赖到自己头上了。
瞌睡虫跑了便抓不回来了,云尘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皇兄这一惊一乍的可又是谓浊惹你了?”
“非也。”云济伸出食指晃了晃,“谓浊今日不进宫了。”
“为何?”
六福公公适时拖了把圆椅放在云济身后。
“他在外头帮着找贼呢。”云济坐下道,“这段时日我们不在皇城自然不知道,皇城里出了一个很是厉害的贼人,大家都喊他人见不愁。”
“人见不愁?”云尘听这称呼笑了笑,“为何不是人见愁?”
云济揣了满肚子的闲话正等着他这句,闻言搓了搓手,面上难掩兴奋。
“这贼人偷的东西凑在一起,大大小小也够买座宅子了,且他每回偷盗时均无人看见过。翻墙进屋偷,走在大街上也偷,弄得人心惶惶的,唯恐稍有不注意值钱的东西便没了。”
他继续道:“先前有人报过官,官府原以为丢个东西不足为奇,便将人打发走了。可后头是越来越多的人报官,这才引得人注意到此事。可官府也拿他没辙,这不刚巧撞上谓浊了,便求着他帮上一帮。”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自然是见到了不愁,不见了发愁。”
“当真如此诡秘?”云尘微叹一声,转向云济明知故问道,“皇兄大清早的过来怕不止是为了告知此事吧。”
“那是。”云济见他嘴上虽在问,举止间却已收拾开东西,笑吟吟道,“这不是想着尘儿刚回宫无聊,带你出去凑凑热闹吗。近日朝政繁忙,父皇便是要嘉奖你,也得再过上几日。”
云尘听他挪列了一大堆借口将自己置身事外,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换了身素净点的衣裳便陪着出去了。
两人都未乘轿也未带随从,一路晃荡着倒也乐得自在。
皇城一贯都是热闹非凡,虽说百姓对这人见不愁皆抱有忌惮,却依旧挡不住街上攘往熙来的盛况。
云尘跟着人堆挤在一家饰品铺前,他上回在南水送楚樽行的白玉剑穗一直不见他用,先前无意提了一嘴,那人支吾了半晌才说是怕将玉撞坏了,便一直收在身上。
想到此他没来由地轻笑出声,拨弄着摊位里堆叠在一起的剑穗精挑细选着。
“你个混小子给我站住!”
背后传来一阵骚动,人群下意识地往两旁分隔开,留出了中间一条一人宽的小道。
围着襜裙的老板娘挥舞着木铲,一边气喘吁吁追赶着面前的男子,一边嚷骂着让众人帮忙拦下他。
那男子蓬头垢面,脚下穿着的破草鞋也散了大半,情急之下他慌忙推倒几个街边摊位挡住去路,撒丫子地往前横冲直撞。
云尘丢下几两碎银收起剑穗,探出头看了一眼,刚巧与这男子对上视线。后者步履一转,当机立断地掰开其余众人躲在云尘身后。
“好哥哥救救我!”
他嘴里塞着半个馒头说话含糊不清,手上还捏着三个肉包,扯着云尘的衣袖猫腰缩在一旁,将袖子上抹了一片油光。
“年轻家家的不学好,竟学那人见不愁偷东西!”老板娘两步一喘地赶至面前,面露凶色,叉腰伸出一只手怒喝道,“还银子来!”
“我、我没银子。”男子不肯抬头,这四个字仿佛让他受了何奇耻大辱,他声音是越说越小,甚至还带了点哭腔。
“没银子来偷东西,这阵你倒还恶人先摆张怨屈脸了?我可冤枉你了?”
老板娘见多了此类无赖,咄咄逼人,说着便要绕过云尘将男子揪出来。
男子不依,挣扎着哀声恳求云尘救他。
围观的群众是越来越多,连带着还有被他掀了铺子的铺老板也来声讨赔银子。云尘向来喜欢看戏,谁曾想今日却成了被看的那头。
他心底扶额叹气,见这男子顶多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终是止住老板娘的骂声,问道:“他偷了你多少银子的东西,我替他赔了。”
“呦吼,还真让这毛贼小子抱上个冤大头。”有人给银子,老板娘的气焰也安抚下不少。她掰着手指细数,也不开口要价格,“十个肉包六个馒头,公子看着给吧。”
云尘听得咋舌,转头看了眼男子偏瘦的身形,暗叹怎的如此能吃?
他随意递了些银子过去,略过老板娘骤然放大的喜色,朝扎堆的铺老板依次赔了银子后,便打发着众人散开。
“多谢好哥哥。”男子擦了把脸,露出俊朗较好的面容,“好哥哥有恩于我,我定会报答的。”
云尘心不在此,环视周边找着云济的身影,心不在焉道:“如何报答?”
男子咬了咬唇似是有些苦恼,许久后才下定决心道:“那……我将自己卖给您可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