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决匆匆赶回府时,纪榛正安静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现下已是春日,满院的嫩枝都抽了芽,还有的已发了花苞,入眼是恬静与安宁。
纪决唯恐惊扰了纪榛,特地放缓了脚步,待走到纪榛面前,出神的人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地唤了声哥哥。
当真是清醒了。
纪决心中不知该是喜是悲,纪榛糊涂着的时候尚可拿些话哄一哄,而下却要直面沈雁清不知所踪的现状——又或者更为残忍的事实。
纪决以为纪榛会闹会哭,可纪榛看起来却很平静,甚至问他,“哥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新帝继位不久,身为重臣的纪决自是有忙不完的朝务,白日皆见不着人。
还未等纪决说话,纪榛低声道:“我本想将沈雁清的父母安置在府中,他们不愿。”
提到沈雁清三字,他的眼神不由得晦暗几分。
事发已有一月,纪榛不肯信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中有沈雁清,可纪决派出去的人却始终无法得到沈雁清的消息。下属都道沈雁清或许已经不在人世,这些话只敢私下说说,却不敢当着纪榛的面言明。
纪决宽慰道:“锦州地界宽广,想必还需些时日才能找着人.....”
“哥哥。”纪榛定定地说,“我想亲自去锦州找他。”
纪决眉心微皱,其实他心中几乎已经认定下属的话。大火过后,军营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将士死的死伤的伤,跳下了滑坡的士兵侥幸活命,但在那批人当中并无沈雁清。若对方还在世,早该寻来京都,可一个月过去了无音讯,如今再找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纪决不想刺激纪榛,语重心长,“时局未稳,你还是待在府中较为稳妥,我定会竭尽全力地找寻。”
二人正是说着,送走沈家双亲的吉安去而复返,将从裕和那处打听到的一一转告。
“我家大人离京前不肯带着我,我那时还觉着奇怪,原是留下我照顾老爷和老夫人。”
“大人走后,有一日王姑娘深夜到访,将大人的考量尽数告知。老爷和老夫人看了信后泪流不止,最终还是跟着王姑娘偷偷离开了京都,不久就传来了大人行刺契丹王的消息。”
“这些时日我们都在偏僻的乡下躲藏,老夫人日日以泪洗脸,直到陛下登基我们才敢偷偷来见你们。”
“我家大人究竟是死是活,求你们看在曾相处多年的份上,给个准话。”
说到最后,裕和竟是要给吉安跪下。
吉安抹了下鼻涕,“公子,就是这些了。”
纪榛垂着脑袋,耳边又回荡着沈母的质问。
“他去漠北找你,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心口处像被拳头重重地击打着,疼得纪榛都有些麻木了,他咬牙道:“沈雁清未死,我定会找到他。”
又坚定地对兄长道:“哥哥,求你放我去吧。”
纪决望着纪榛不可撼动的意念,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纪榛对沈雁清的情谊有目共睹,二人就似一对同根的蛊,一损俱损,倘若要纪榛清醒地坐以待毙,怕是比浑浑噩噩不知事还要来得痛苦。
纪决沉思良久,终是道:“我应承你,可你也要同我保证,凡事都要护好自己,你可做得到?”
纪榛红着眼睛重重颔首。
“一月为期,若一月后还无消息,你便得回京。”
纪榛眸中含泪,哽咽道:“我.....”
只是一月,未免太短。
纪决却不想他空寻,握住他的手,“榛榛,莫要让我在京都为你担惊受怕。”
纪榛望着兄长温润的双眼,心知已让兄长为他牵念太多,到底点头。
前往锦州前,纪榛先去了趟沈府。
沈府门前仍贴着封条,他进不去,站在台阶前。
他在这处住了近四载,不知与沈雁清几多次同迈过这个门槛,如今却只能望而却步。
身后传来窃窃私议,有行过的路人随手将秽物丢在了沈府的门口,正正好落在纪榛的脚边,男人哎呀了声,“小兄弟对不住,我不当心.....”
纪榛回过身,男人见了他的脸话音戛然而止。
亦有行路人惊道:“纪榛,他怎的在此?”
朝堂风起云涌,纪家从泥底里翻了身,又得新帝重用,纪榛自也水涨船高,众人私下虽会议论他的过往,却无人敢再对他不敬。
男人连忙躬身道:“原是纪公子。”
纪榛盯着地面的污物看,沈府的门楣素来干净整洁,而今却随意被人吐痰弃物,叫他双目刺痛,不忍再看。
他忽地想起郊外那尊无人问津的泥菩萨,有求时众人皆推崇备至,一旦没落了比土垢还不如。攀高捧低,亘古不变,无非是瞧谁爬得更高,摔得更惨。
行人皆不以为纪榛是来缅怀过往,谄媚道:“纪公子出身世家,当年那沈雁清真不识好歹,大家说是与不是?”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无一人反驳。
纪榛听着耳边阿谀奉承的话,忍不住低低笑了声,想他纪榛也有这般被人追捧之时,实在匪夷所思。
吉安端详着纪榛的脸色,驱赶道:“我家公子如何不需你们说,都散了。”
行人做鸟兽散,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纪榛指尖痉挛得难以动弹,忽地奋力地踹走脚步的秽物,里头的水渍溅湿他的鞋面,他浑然不觉,竟又拿过街边摊贩的扫帚清扫起沈家的门前。
走出几步远的人见他如此,皆像看着疯子一般看着他。
纪榛不作理会,将秽物扫走后,又到附近的水井打了水冲刷。
吉安也吭哧吭哧地帮忙打扫,嘀咕道:“他们倒是厚脸皮,以前说得多难听,如今倒都改了口径,我呸.....”
纪榛动作慢下来,抬头望着结了蛛网的沈府牌匾。
沈家世代清白,不该毁于此。
—
船舶行了整一月,终要返程。
途中倒是有靠岸休整之时,偏生因着是禁渔期,渔民担忧官府抓捕,只敢停靠一些无人的小岛或落后的小渔村。
这些地方往来都得靠船只出行,消息闭塞,对外界的变故也滞后不已,沈雁清下船陆行的打算落了空,好在得知了蒋蕴玉行军成功一事,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些许。
他的眼睛仍看不真切,远了雾蒙蒙一片,近了也只瞧着虚影。
发现沈雁清的少年负责照顾他的起居,每日都会来给他换药。船上条件太有限,新鲜食物太少,沈雁清身上的伤总是反反复复,更别谈双眼能恢复视力。
今日停靠的城镇虽仍是落后,但较之前几个要繁华些,沈雁清听着岸边的人声,多问了一句。
少年答:“是有驿站,不过出行的都是小船,除了官府的信差是不载人的,还未必有我们的渔船行得快哩。”
船上无纸墨,沈雁清拿了刻刀在竹板上刻字,只一个清字,托少年将竹板交给驿站送往纪决手中。
少年有些犹豫,“大人,我阿爹说了,不去招惹官府的人.....”
沈雁清原是考量找当地官员商讨回京之事,可如今他不知外界情形,又双目浑浊,待在船上反而稳妥些,只是仍想着多一条法子让纪榛知晓他的下落。
沈雁清道:“只是送信,无妨的。”
少年这才拿着竹板出去。
待少年到了下了船,正想进市集,却被父亲拦住,他说清楚来龙去脉后,男人拿过竹板悄声说:“你就当送过了。”
少年诧异,“可是.....”
“沈大人虽有恩于我们锦州,他现在到底比不得从前,要是被发现我们收留罪犯,岂不是要遭殃,这竹板送不得。”
少年搔搔脑袋,拗不过父亲,只能眼睁睁瞧着竹板被丢弃在岸边木篓里。
一个时辰后,渔船再次启辰,少年才回到船舱告诉沈雁清竹板已送出去。
沈雁清露出这一月来第一个浅淡笑容,“多谢。”
若是他视线清明,定能发觉少年强作镇定的神情。
可惜。
—
锦州有繁花,纪榛到此已有十日。
他每日都不敢耽搁,拿着沈雁清的画像到处问询,锦州的百姓大多数都认识沈雁清,可所得到的结果皆是不曾见过。
初始的前几日,纪榛信心满满,他总觉着沈雁清定在何处等着他,可眼见着走遍了锦州的每一寸土地,仍是半点音讯都无,他不禁恐慌不已。
纪榛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原就单薄的身躯更是纤瘦得似风吹就能跑的纸张。
如此,他仍是不肯放弃。
每夜入梦他都会见到火光后的沈雁清,可每一次他奋不顾身要扑向对方,沈雁清总会先他一步投身火海。
梦醒,两鬓濡湿,汗流浃背。
纪榛心中清楚,所有人都觉着沈雁清已经死了,他有时候甚至也会冒出这样惊骇的念头。吉安就曾见纪榛因此蜷缩在墙角痛哭流涕,可哭过后又仿若无事一般接着满街头寻找。
赛神仙在纪榛临行前为之把了一脉,私下同纪决说他心弦难续,执念深沉,一旦接受了沈雁清死亡的结果定遭反噬,届时便恐真是要疯癫一生。
他这般寻寻觅觅,说到底不过是在逃避沈雁清身亡一事。
十日、半月,纪榛走得脚底起泡,头晕眼花,仍步履不停。
一月之期将近,沈雁清始终无影无踪。连跟随着的吉安都不抱希望,却也不敢劝纪榛回京,他时常见着纪榛呆呆坐着抚摸手腕上的粉玉,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
纪榛从厢房里出来正见吉安跪在月色下,朝着天上的明月合掌,絮叨道:“月老啊月老,你可怜可怜我家公子,也可怜可怜这对有情人,让他们早日相见吧.....”
他听着吉安的祷告,躲到门后,双掌捂住从喉咙里跑出来的哭声,对沈雁清的思念犹如浓稠的夜色,深不见底。
银月弯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