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六阁议事时,千机阁主幽瞑将魔族踪迹与白虎法印的线索一并呈上,剑阁之主萧傲笙主动请缨,又有司天阁主司星移再开星盘卜算为证,藏经阁代阁主青木请命缉拿凶手以慰元徽在天之灵,连明正阁主厉殊都只是沉默不语,而非断然反对。
事情发展一如北斗所料,原本秘而不宣的事情被摆上明面,又有两枚法印牵涉其中,重玄宫作为玄门魁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装作无知无觉。对此,常念不置一词,静观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净思则迅速安排了人手下山,紧赶慢赶,终于在今夜来到了天圣都。
暮残声他们回去时已是五更天,不少城中百姓已经醒来,街上人迹渐多,而城南医馆所在一带依旧冷寂,北斗随手掐了个指诀,医馆便被一道无形屏障笼罩起来。
医馆里的闲杂人等已被转移,御崇钊尚未离开,御飞虹业已赶到,正在后院里与叶惊弦说话,一见他们的身影,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过望。
暮残声装了一路闷嘴葫芦,现在终于将追拿姬轻澜的过程仔细说来,凤袭寒却没有跟他们坐在一起,而是走向叶惊弦,仔细为他看诊。
那日在抱朴居,凤袭寒与萧傲笙不欢而散,他不愿意卷入中天境诸事以免劫数缠身,可事到临头也不会敷衍推却,只是作为三元阁少主,他须得为门下弟子负责,故而接了净思的命令后,他只带了十名道行较深的医修随行,现已将他们派往疫情最重的区域,自己跟着萧傲笙和北斗来了天圣都。
“你中毒已深,等闲医术已经无能为力。”凤袭寒收起诊脉金丝,看向叶惊弦,“幸亏你及时用真气护住了心脉,又以针灸取穴行气,不仅抑制住毒发,还能作出毒血乱流的假象。不过,我看你这针灸手法……”
“正是《三元医典》上的‘百川汇’。”叶惊弦微微一笑,“晚辈早年前往东沧学医,有幸拜于潜龙岛栖凤楼,恩师名讳上清下静。”
闻言,凤袭寒也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是清静真人的弟子,果真名师出高徒。”
东沧境水木丰茂,凤氏一族世代居于海上,方圆千里皆为海岛不见陆岸,凤氏所辖区域共有十七座岛屿,乃海域灵气汇聚之处,彼此首尾相顾如一条长龙盘踞海上。潜龙岛位于“龙尾”位置,作为凤氏一族专门接待外客的地方,上设栖凤楼教授前来学医的外族弟子,虽不至倾囊相传,却也尽心尽力,使医道在东沧长盛不衰。
凤袭寒离家已久,可架不住这位清静真人名气不小,他是凤袭寒的族叔,早在一百年前便成为栖凤楼的掌事,医术上等,咒术更是强横,脾气古怪异常,有他坐镇潜龙岛,多少觊觎凤氏医道的宵小都不敢轻举妄动。
叶惊弦能得清静真人指点针法,还能以外族人的身份称其为师而非掌事,可见清静真人对他十分看好,若他肯放下中天境的俗事安心留在潜龙岛,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清静真人的亲传弟子。
可惜了……
凤袭寒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这疫毒的确棘手,我一时也不能将其消解,先为你暂缓毒性蔓延,再试拟解毒经方和诊疗之法。”
素心如意轻点天泉穴,生机浓郁的甲木真气以此为始,伴随心血流贯全身,同时凤袭寒右手聚灵为针取穴天池,行脉三焦,配合甲木真气推行气血,祛除腹腔五脏里的毒疴。
等到他收针,暮残声这边也恰好说完,御飞虹正想说什么,始终坐在旁边冥想的北斗忽地浑身一震,双眼猛然睁开,唇角溢出了一道血线。
“被发现了……”他抹掉血迹,“我留在姬轻澜身上的牵魂丝已经被毁。”
凤袭寒脸色微变:“发生了什么?”
北斗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动手的人道行太高。”
牵魂丝与灵傀师元神相连,北斗将它藏在姬轻澜头上的这道取自“怒”情,本不为操控,而是挑动姬轻澜思绪浮躁并记录情报,可惜这道牵魂丝猝然被毁,尚未来得及传回讯息,只有神识反噬令北斗头疼不已。
好在他记下了牵魂丝移动过的轨迹,当即取了纸笔凝神绘下。
重玄宫三人初来乍到,御飞虹他们则不然,尽管轨迹变化多端,他们仍可确定姬轻澜最终所在正是周桢府上,当即眉头紧皱。
暮残声目光沉下:“我跟姬轻澜交过手,他虽已经成魔,可尚未完全掌控体内魔力,又经历了一场败战,应当不会这么快发现牵魂丝,更不能让你反噬至此。”
御崇钊眯起眼睛:“你认得他?”
“七皇叔,我也认识他。”见暮残声不欲多言,御飞虹适时道,“他叫姬轻澜,本是一名鬼修,曾在寒魄城联同魔将欲艳姬设伏,险些令我丧命,据说十年前北极之巅遭劫,也有这鬼修参与其中。”
“不错,这鬼修来历莫名,司天阁也不能查出他的身份过往,自出现便与归墟魔族为伍。”萧傲笙接口道,“十年前他帮着魔族夺取玄武法印,使得北极之巅死伤无数,实乃罪恶滔天,如今堕落为魔也不奇怪。”
“中天境的疫毒,怕也与他有关。”凤袭寒双眉微凝,“他身上的气息与疫毒相合,若能将其拿下,应是有助于研制解药。”
御崇钊冷笑,眼中杀机毕露:“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权谋相争是朝堂常事,可如此多事之秋,朝臣为争权夺利不惜勾结魔族,不仅是国之罪人,更是人族之耻!
疫毒波及甚广,递到他手里的情报无能记载死伤众多,薄薄一纸更不能与性命比重,御崇钊恨这荼毒百姓的真凶,更胜过敌视周桢这权奸,如今这两者勾结为祸,他只想将其一网打尽!
“七皇叔,冷静些。”御飞虹按住他的肩膀,“周桢掌权二十余载,朝野上下党羽无数,如今事情又牵涉到魔族,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
御崇钊挥开她的手,嗤笑:“那就坐以待毙,任周党联合魔族将这江山蚕食殆尽?”
御飞虹对宗室的态度习以为常,她不理会御崇钊的讥讽,转头看向了萧傲笙,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重玄宫的立场是除魔卫道,朝野之争不在其责任之内,修行中人更要远离红尘俗务,更别说是在这大劫之下。因此,重玄宫此番派人下山的目的十分明确,一是保护麒麟法印不被魔族染指,二是寻回流落在外的白虎法印,三是救治身染疫毒的百姓。
至于御天皇朝的江山气数,只看御氏自己的造化,他们无法干预,更不能插手。
“玄门修者除魔卫道素来责无旁贷,仙长们既然来到天圣都,自然不会放任魔族为害。”叶惊弦忽然笑了,“至于朝野之事,自当也该在朝野中解决。”
御飞虹眉梢一动:“你是说……”
“周桢能走到如今地位,全赖满心钻营算计,万事以利当先,瞻顾错漏以留后路。”叶惊弦点了点自己,“倘若我是他,即便与魔族合作也不会全然信任,有了近日连生枝节,必定与其生出嫌隙,待得知重玄宫修士来到天圣都,更会收拢爪牙蛰伏起来。”
御崇钊摇了摇头:“这样一来,我们更不容易抓住他的错处。”
“不,这才是好事。”暮残声唇角一勾,“有了今晚这一遭,周桢与姬轻澜都不会再轻易出手。如此他退一步,你们便可进一尺,逼得他无路可退,自当狗急跳墙。”
“可是……”御崇钊忽地顿住,猛然看向萧傲笙三人。
一旦周桢被逼到极致,勾结魔族之事势必暴露,届时有重玄宫出手镇压魔祸,周桢便是人族叛徒,为玄罗五境不齿,即便夺得大权也不将长久,必成天下公敌。如此情况下,聪明的都会立刻与其撇清关系,甚至倒戈相向,他们便有了庞大的助力去平定朝野之乱。
“此事的关键在于,魔族肯为周桢下多少心力?如果事情败露,魔族肆意开杀,是否会殃及甚广?”叶惊弦看向萧傲笙,“这位仙长,假如到了这一步,你们该怎么办?”
“我等自当竭尽全力,护持百姓无恙。”
为谨慎起见,此番天圣都之行只有他们三人,却都是修为高深之辈,何况北斗随身带有一张传送符,倘若事态当真超出控制,可在瞬息间将上千名重玄宫修士带入战局,届时三宝师也不会坐视不理。
更何况……萧傲笙看了眼暮残声,想起那片丧失生机的树林,眸光微黯。
一番商议过后,天已将亮,御崇钊这才匆匆离去,叶惊弦看了眼在场之人,接过凤袭寒写好的药方,知情识趣地去给自己煎药,把院子留给了他们。
五人围桌而坐,后院一时静得可怕,谁也没有开口。
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注)
暮残声在告诉御飞虹向重玄宫求援时,已经预想到了会有这天,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面对故人,就已经与他们重逢。
他被萧傲笙和御飞虹夹在中间,无形间将北斗和凤袭寒隔开,后者明知他们俩有心袒护,倒没指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也无法避免。
“暮道友,十年未见,你道行精进许多。”打破这片沉寂的是北斗,他看向暮残声,“能见你安然无恙,我心甚慰,只是白虎法印关系重大,你带着它流落在外难免招惹魔族觊觎,不若随我等返回重玄宫,以保周全。”
北斗向来温良知礼,眼下说起话来也不显咄咄逼人,却是摆明了要把白虎法印和暮残声都带回重玄宫,前者是理所当然,后者却关乎十年前的旧案,若是暮残声回到北极之巅,要么洗清罪名,要么接受罪罚。
暮残声摇头道:“白虎法印已经与我融为一体,只要我还活着,便无法将它交给你们。”
萧傲笙正待说话,却见御飞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于开口。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凤袭寒放下茶杯,“在你使用白虎之力时,司天阁恐怕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姬轻澜也亲眼见到你使用白虎之力,魔族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既然如此,你跟我们回重玄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跟你们走,这一行人没有谁能活着回去。”暮残声淡淡道,“魔族已经得到玄武法印,对白虎之力自然也势在必得,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换做你们会隐忍不发?”
北斗唇边笑意微冷:“原来,你是故意的。”
暮残声对他举了举杯:“彼此,彼此。”
他们用白虎法印的线索换得下山令信,暮残声就将白虎法印暴露给魔族,使他们即便奉命而来,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轻举妄动。
“你就不怕魔族先行动手,将我们斩尽杀绝?”
“当然怕。”暮残声凝视着他们,“因此,你们要想拿回白虎法印,就只能先跟我联手,暂时解除魔族的威胁。”
萧傲笙眉头一皱,他看到北斗和凤袭寒眼中的寒意,再看御飞虹唇角冷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魔族为祸中天境本是劫数一环,因此重玄宫打从一开始看重的就只有法印,他们会保护麒麟法印不被魔族夺得,却不会计较这场魔祸会带给御天皇朝怎样的代价,这便是重玄宫袖手旁观的原因。然而,白虎法印出现在中天境的消息,打破了三宝师原本的布置,这才让他们下山入境,把救治疫毒作为抵消劫运的因果,在魔族发现之前尽快找到目标,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回法印。
唯有让魔族得知白虎法印的下落,他们才有共同的敌人,守护共同的利益,不得不真正站在同一阵线上。
“你们……”萧傲笙怒从心中起,又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看着北斗和凤袭寒,“你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我们一直记得。”凤袭寒一字一顿地道,“萧阁主,认不清这点的人,是你。”
“他不是玄门叛徒!”萧傲笙拍案而起,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北斗,“十年前发生的种种,至今尚有疑窦未明,怎能就此盖棺定论?”
“可暮残声若是不回去,就永远只能是玄门叛徒。”北斗毫不退避地迎上他,“萧阁主,你想让他一辈子都流亡在外,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罪人吗?”
萧傲笙浑身一震。
“行了,火气别这么大。”暮残声为他们一人添了杯茶,仿佛争论的中心不是自己,“我只说不会跟你们走,却没说不回重玄宫。”
这次连御飞虹都面露惊愕地看了过来。
“诚如你们所说,我没打算逃一辈子,该是我做的便是我当,我没犯过的错也不会认,当年种种究竟如何,我比你们更急于分明。”暮残声饮下自己那盏茶,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可我答应过飞虹,会帮她对付暗处鬼蜮,然而事涉魔族,凭我一己之力太过单薄,除非重玄宫愿意出手。”
凤袭寒嘴角弯了弯:“所以你不是在逼我们,而是逼重玄宫。”
“除魔卫道。”暮残声将茶杯放下,“不该如此吗?”
默然片刻,北斗举杯向他遥遥一敬,道:“正当如此。”
以茶代酒,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霎时消弭于无形。
一盏茶过后,北斗与凤袭寒先行离开,前者去找御崇钊协助搜查,后者拿着叶惊弦的血去药房钻研,院子里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三人。
“……不至于此。”半晌,御飞虹缓缓开口,“你对我已仁至义尽,而我无法帮你。”
“是朋友,就别跟我说什么‘仁至义尽’,我不爱听。”暮残声笑了笑,“况且,你不是帮不了我。”
“什么?”御飞虹皱起眉,她知道暮残声此行本是为了借麒麟之力打通体内滞涩,可是麒麟法印空悬无主,她不得其认可,又有什么还能帮上对方?
“有你在,师兄才不会真变成榆木疙瘩,可不是帮了我大忙?”暮残声促狭地朝萧傲笙挤眉弄眼,“师兄,来都来了,还不抓紧机会多……”
话还没说完,恼羞成怒的萧傲笙已将手中茶杯化作暗器扑面而去,可惜打了个空,那不着调的家伙已经使了个遁术,原地消失了。
“这臭小子——”萧傲笙笑骂一声,不敢看御飞虹的脸,抓起玄微就要去找暮残声,给他一顿好打。
然而,他还没迈出两步,就被一双纤长的手臂紧紧抱住,顿时原地僵成了一块朽木。
“他说得也对,这个忙我还是能帮上的。”御飞虹将头搁在他肩上,笑着往耳朵里吹了口气。
“……”
朽木怕是要燃。
暮残声站在转角一根大柱后面,含笑看着这一幕,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却又难免升起几分寂寥。
十年再见,物是人非。
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能做到完全不为所动。
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暮残声转身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窝一会儿,却不料刚好撞进一个怀抱里,差点本能地挥出一掌,幸好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药香。
叶惊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手环过他的背脊,一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暮残声觉得他这手法跟摸狗没什么两样,却忍不住无声一笑,用力回抱了他。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尤袤《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