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十八层,苦海十八狱。
不知是否杀星天命已然开启的缘故,暮残声这一次进入剑冢并不顺利,几乎在塔门关闭的瞬间,封存在此的剑意闻风而动,千万道锋芒锁定他一己之身,每走一步都如踏在刀林剑阵中,有形之刃与无形之气皆向他逼来,如果换了十年前的暮残声,恐怕走不完半道就要被千刀万剑削成肉泥。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寒光现,饮雪出,骤然爆发的庞大力量化为白虎法相,金色兽瞳冷冽如锋,戾气森然地望向十方剑器,随着长戟挥落,凶兽凌空跃出,剑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它却不痛不痒,反将头颅高昂,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咬住数把灵剑,但闻数声怪响,隐约伴有惊恐至极的惨叫声,剑刃与器灵都被白虎法相咬碎吞下,兽瞳中暴戾之色愈深。
暮残声生来就是杀星天命,可天命开启前后与否便是云泥之别。
如果没有神血开锋,即便他将道途行至巅峰,终究与天相隔一大境界,这是肉骨凡胎与神明之间难以跨越的天堑,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着。
现在,这道天堑被填平了。
剑灵悲鸣,万刃崩碎,无数细碎的灵光从断剑中溢散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入暮残声体内,直至剑器尽数化为废铁,他拾级而上,不知何来的暴风裹挟着浓浓腥味,死亡的阴翳如影随形,偶然回头,暮残声看到自己在灯下的影子如有意识般扩大了无数倍,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轮廓。
与此同时,剑冢上空重现十年前的惊天异象,不祥的血光搅碎云海,取代黑夜抢先降临世间,红色云涡疯狂旋转,仿佛天幕被烈火燃烧起来,一颗血红星子如猝然睁开的眼睛从漩涡深处乍现,这一次它不再缓慢下降,而是在移动到塔尖正上方时突兀消失,原本包裹着它的血光便如飞瀑倾泻而下,笼罩住整座剑冢。
“那是什么——”
被异象惊动的重玄宫弟子们不禁骇然,动作最快的几个人御剑赶去,还没进入血光之中便听到耳边铿锵大作,仿佛万刃出锋,护身真气刹那崩碎,连忙狼狈退后,只见彼此身上都出现了数道血口,本命法器皆悲鸣颤栗,竟是不敢再动。
对于这些,暮残声是不知道,也无心旁顾。
在他踏入第十八层塔室刹那,一道红光从上空坠落,直直砸在他身上,却不觉半分重力,全身窍门悉数张开,暴戾无双的杀伐之力与白虎法印呼应融合,一瞬间,暮残声眼前出现了滔天血海,猩红水浪逆卷直上,他下意识地挥戟一斩,血海从中分开,化作漫天腥风血雨。
下一刻,风雨皆去,唯有无尽白雾如海浪般被他劈开,道路尽头立着金书白玉碑,正是问道台界碑所在。
暮残声反手倒提长锋,越过石碑踏上水潭,一路行步无声,直到看见那棵熟悉的花树。
我真是眼瘸心大。他在心里暗笑,这棵树其实跟玄冥木很像,连叶片也一般无二,满目盛放的繁花长得也跟魔罗优昙花差不多,只是从洁白如玉染成淡绯,倘若细细看那花瓣深处,缕缕脉络艳若血丝。
蓝袍广袖的男人依旧在树下闭目打坐,这一次没有锁链和面具,也不等暮残声伸手触碰,在他靠近时就已经睁开眼。
暮残声的心跳刹那漏了一拍,一声“卿音”险些就叫出了口,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这是道衍神君,即便祂现在的形貌神态都极似琴遗音,终究不是。
“非我极似,实其类我。”道衍神君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唇角轻轻漾开浅笑。
“无所谓。”暮残声屈指刮了刮脸侧,“我认得他就好。”
“是吗?”道衍神君缓缓起身,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拂碧水,气度清圣完美而无瑕疵。
暮残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第二道身影,不禁问道:“天法师不在吗?”
道衍神君淡笑:“知你会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暮残声闻言也不禁笑了:“您对我这犯上弑神之辈也如此体贴么?”
“因为我想见你。”道衍神君的语气愈发轻柔,眼中绽放出淡金色莲花纹,灵澈又通透。
暮残声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饮雪在他掌心腾挪一转,尖锋直指道衍神君面门,漠然道:“您也会活得不耐烦吗?”
神明说自己想见天命杀星,就跟凡人说要见阎罗王一个道理,暮残声不认为一个连天理人性都漠视的神明会有腻烦这种情绪,那么道衍神君说这话的意味就很古怪了。
杀机纵横肆意,血色逐渐在白雾里氤氲,暮残声脚下水潭倒映出的影子已经化为白虎法相,凶兽弓背龇牙,择人欲噬。
面对这样凛然的杀气,道衍神君的态度始终如一,只在眉眼间流泻一丝落寞,轻声喟叹:“看来,你是没有认得我。”
祂本就穿了一身蓝衣,此刻又露出这样的神情,霎时便与琴遗音无缝重叠,饶是暮残声心志坚定,也不禁恍惚了片刻。
“您贵为天神,何必故作姿态?”暮残声回过神,心火好似被刹那点燃,几乎压不住怒气。
琴遗音已经自困梦牢,道衍神君的本体还在真实世界,进入第四界的是其神魂,只要他将之抹杀,在琴遗音醒来后,那具留在彼世的混沌神躯就会属于心魔,从而取代道衍神君。
暮残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些,戟尖抵在道衍神君喉间,却是纹丝难动。
他太了解琴遗音了,正因如此,现在才犹豫不决。
眼前这道身影,在淡去了那股神性之后,跟琴遗音毫无差别。哪怕明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暮残声也赌不起一丝错判可能,这一战不仅关乎琴遗音,更牵连着三界众生的未来。
暮残声直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一时半会真的想不起来,直到丝丝冷意透入骨髓,他才骤然想起了什么——十年前暮残声在问道台和芥子之境见到的那个面具人,还有之前去归墟时看到的另一个琴遗音!
那不是什么梦境或幻影,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第二个琴遗音,即便两者之间有本质不同,力量也异变许多,但那归根究底还是他!
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一开始,你跟净思都猜错了一件事。”道衍神君淡淡道,“你们以为,融合是什么?”
在真实世界里,启动九曜轮必须混沌之力,道衍神君为此找上琴遗音,不惜让出构造第四界的主动权换取对方答应融合,使光影两面打破界限合二为一,由此导致的后果不仅是神魔力量交融,更是两个魂魄互相侵蚀。
心死性缺的琴遗音终落下乘,可道衍神君也没有赢。
融合之后的祂虽然以道衍神君为意识主导,可琴遗音的执念生出魔障,仿佛浓墨重彩在白纸上肆意涂抹,对道衍神君影响极深,长此以往,祂很可能被琴遗音的意识反制侵吞,可已经融合的神魔再难分割,除非让琴遗音的意识安静下来,不再兴风作浪。
要做到这件事很难,万幸琴遗音那时候已经有了弱点,即为他自己的心魔。
“新生心魔乃是琴遗音那颗心脏所化,凝聚了他对你的全部感情与执念,是他能够侵蚀我的毒疴根源。”道衍神君屈指点在自己心口,“在进入第四界后,我把它挖了出来……换言之,你在此世遇到那个琴遗音已经不是我的心魔,而是他自己的。”
世上的确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存在,除非其中一个是假。
原来的琴遗音本是真实,可他答应了融合,其实就是变相抹杀自我,在混沌之力死灰复燃那天,他化自在心魔已经不存于世,只作为道衍神君隐于黑暗中的片面;
第四界的琴遗音本是虚假,可他乃真实自我的心魔,在本体意识被道衍神君镇压后,为了补全此世空缺,九曜轮法则赋予他独立存在的权利,成为新的他化自在心魔,完美继承了曾经的一切。
因此,这一世的琴遗音会在短短十年里从无心到有情,不只是生命际遇与真实世界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本就是一颗心化成,而暮残声在原本死寂的肉块里重新注入热血,使他怦然心动。
“在挖除心魔之后,他安静了许多年,直到上一次你进入问道台,又把他给叫醒了。”道衍神君轻叹一声,“他醒来的时候意识还很浑噩,又见到你身边有了另一个自己,你说……他是什么感觉?”
暮残声浑身发冷,他想起在芥子之境里面具人对琴遗音狠辣无情的手段,又回忆着最后一次在归墟见面,对方问出口的那些话——
“同一张脸,同样的声色情态,甚至连性格和记忆我也能跟他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吗?”
“倘若有一天,要你在天下众生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就会变成那个天下公敌?”
“……”
握戟的手臂终于颤抖,道衍神君屈指扣住尖锋,神情似是温柔怜悯,目光却淡漠无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感情,美丽而丑恶,坚强又脆弱。”
那根手指看似无力,暮残声却怎么也抽不回戟尖,他牙关紧咬,背后冷汗涔涔。
“我应该感谢你。”道衍神君淡淡一笑,“你让他认清了两个世界的不同,让他相信你不是当年的饮雪君,使他选择成全此世幻梦,在杀死非天尊一雪仇怨后执念全消,再也不能影响我。”
“闭嘴——”
暮残声猛然振臂,长戟如毒龙急钻破开禁锢,直刺道衍神君咽喉,后者侧身让过,脚下一步旋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我知道你的来意。”道衍神君几乎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们认为让一个漠视天理人性的神掌控三界众生的未来是无稽之谈,可你要知道我既是道衍,也是沈问心,更是琴遗音!”
第四界由真实世界的琴遗音最初构造,与之融合的道衍神君拥有第一权限,现在的琴遗音位于第二,诚然,杀死道衍神君才能让琴遗音取而代之,可如此做法也无异于彻底抹杀掉原来的他。
对于第四界里的众生来说,此事森罗万象已成定数,他们的存在也是基于记忆重现或九曜轮法则的回溯补缺,只要不到最后归零时刻,神明身份是否被取代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可暮残声不同。
他是琴遗音的心魔源头,是第四界里唯一由琴遗音亲自构造再现的人物,可谓这场弥天幻梦里最接近真实的假象,只要琴遗音的意识还在,无论暮残声在此世遭遇怎样的生死危机都会活下去,即便真实与幻界一同在九曜轮下湮灭,他依然会存在,可谓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
现在的暮残声若要死亡,只有一个办法,即维系他存在的琴遗音消亡,而这同样代表道衍神君陨落。
“……你骗了他!”
暮残声终于回过神来,在朱雀门里道衍神君让琴遗音带他沉入梦境,并非是忌惮琴遗音拥有人性后取代祂,而是利用琴遗音把自己锁死在梦里,阻止杀星开启天命。
也就是说,如果他没及时能从婆娑天逃出来,不仅会让净思枉死,还会失去最后一搏的机会。
“可惜,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都留不住你。”
长戟横扫,水龙冲天,问道台被摧枯拉朽的力量破坏得面目全非,道衍神君轻若鸿羽般折身而落,稳稳站在戟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暮残声:“心魔无心,偏又为情所困,何其荒诞可笑?”
“他有心有情,胜过你千般万倍!”
暮残声用力一震戟杆,怒火将他彻底点燃,头脑反而愈加清醒了,冷冷看向道衍神君:“你以为自己就赢定了吗?”
“当然,你可以杀了我。”道衍神君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随手接住一瓣飞花,“我无谓生死,不在乎成败,否则你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对我挥刃……于我而言,日月星辰与碎石瓦砾无二,三界众生同草芥蝼蚁一般,我不爱世间任何一物,也不怨憎任何一事,只遵循自己的道。”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不知冷暖,不识爱恨;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暮残声终于无比深刻地明白这二十四字的含义,他握紧饮雪,杀星之力与白虎之力在体内随血液一同奔腾流淌,叫嚣着将所见一切斩尽杀绝,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若再出一戟,眼前这位神明很可能会欣然受之。
可他没有动手,反而强压下快要燃尽理智的暴戾杀气。
“一线生机……”暮残声定定看着道衍神君,“你待如何?”
“我不想如何。”道衍神君漠然开口,“我会按照自己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等待归零时刻将污秽不堪的三界同这里一齐毁灭,然后按照规则创造全新世界……当然,你可以在归零之前杀了我,让琴遗音成为新神,赌他在湮灭前觉醒人性怜爱世间的丝毫可能,甘愿为了蝼蚁众生将九曜轮推回正轨,使真实世界根基交替,这是我承诺过的一线生机。”
顿了顿,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不过你若选择杀我,琴遗音曾经与我融合的那份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你会失去长存不灭的根基,如果现在的琴遗音未能及时从梦里醒来,亦或者他辜负你们的期望继续堕落,不能在归零前人性俱全,届时九曜轮会碾碎一切,新世界或许也不会再出现。”
暮残声心里颤了颤,仍是笃定道:“他会的。”
即便不为所谓众生与未来,只为了琴遗音,暮残声也如此相信他会心动情全,不再是什么天地不容的异数,也不是什么世人忌惮的神魔,仅仅作为琴遗音,不枉来过人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道衍神君笑容清浅,“若我陨落,你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包括在琴遗音的梦里。”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爱暮残声,这毋庸置疑。可他在融合之后就再度分裂,维系暮残声存在的这份意识被道衍神君牢牢掌控,不可被祂抹灭,也不可与之分离。
同生共死,这是在真实世界里失去饮雪君后,琴遗音铭刻于灵魂的誓言。
道衍神君以为暮残声会犹豫,在祂千年所见的芸芸众生里,无论贪生怕死亦或视死如归,没有谁能真正在生死之前毫无动容,包括净思也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祂看到暮残声露出了笑容,听到他说:“那就太好了。”
仿佛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暮残声的笑容明亮而干净,仿佛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
“我曾经说过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上一次我食言了,好在这一次不会。”暮残声如是笑道,“至于遗忘……”
在那精心编织的梦境里,琴遗音说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而他当时自以为坚强地说那只是逃避,生命本就该将痛苦与幸福一同铭记。
可是血肉之躯,哪会真正永远无坚不摧呢?
他明白得太晚。
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与其让琴遗音为此痛苦,不如让他忘记,放开胸怀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
暮残声唇角笑意愈发深了,脸颊上甚至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将长戟重新握紧,剑锋指着道衍神君,却是用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道谢:“一线生机无以为报,恭送神君一路走好!”
道衍神君不置可否,花树早已沉入水中,雾影水光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在,入眼一片苍茫冰雪,只剩下虚无空洞的风声响在耳畔。
巨大的九曜轮在他身后浮现,它虽立足于真实,却能跨越界限,森罗万象于虚无之中化形而出,日月同天,山海俱在,暮残声孤身一戟立于腾身而起的白虎法相上,面对着一位神明和整个世界。
下一刻,道衍神君的身影落在九曜轮上,巨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万顷云天刹那崩裂,汇成河流的星辰化作无数陨石铺天盖地地砸下,冰雪大地剧烈颤抖,无数冰山拔地而起,化作百丈巨人围杀过去!
“与天下为敌……什么乌鸦嘴。”暮残声这样自嘲,唇边笑意回落,赤红双目一点点化为冷金色,身上气息层层抬升,所有曾经束缚他的禁制都在此刻一一解开,蔚蓝大海很快被血水侵占,山峰化为林立刀剑,此间万物临于尖锋之前,唯有进境,再无退路。
寒光乍破天地惊!
“轰——”
白虎法相被冰山巨人砸入大地。
“哗——”
血海翻浪,白骨撑天,暮残声冲破陨石飞星,饮雪离手而出,化作万丈白虹,向着九曜轮上方那道身影悍然冲去!
这是一场没有观者的旷世之战。
这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生死之争。
只有那座沉默的巨轮会记得——
在万籁俱寂之前,血色寒芒劈开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