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宣政殿百官聚首,鸦雀无声。
原因无他,染疫不起的巫医叶惊弦大病痊愈,失踪八日的太安长公主也终于现身,她不仅安然无恙重返朝堂,还带来了三位重玄宫仙师,分别为现任剑阁之主萧傲笙、三元阁少主凤袭寒与千机阁少主北斗,皆有法旨为证,不容轻慢。
他们的到来,无异于冷水滚入油锅,刹那间炸起一片火花。须知中天境近年患难不断,虽有朝廷调度管制不至民不聊生,频发无休的天灾人祸仍叫人疲于应对,尤其今岁入秋爆发的这场疫病,现已席卷数个州城,受难百姓多不胜数,朝廷集结全境医药之力也不能控制疫情,不知多少人求仙拜神许愿庇护,偏偏那些有真本事的玄门修士大多撤出中天地界,剩下的大多是些敛财愚民的招摇术士,更有甚者趁乱起事,一时间邪说盛行,不仅阻碍朝廷赈灾维稳,还使得人心浮动,政局难安。
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玄宫仙师的到来无异于一场及时雨,可惜百官还未放下心来,又听见一道晴天霹雳——此番疫毒之祸皆由归墟魔族而起,魔物现潜入天圣都,恐与人勾结,伺机作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御飞虹回归朝堂当日,当着帝王宗室和文武大臣,将自己失踪始末陈明述清。在蛰伏的这八天里,她派亲信暗中追查那个敢对自己下毒的婢女钟灵,得知对方全家早已离京返乡,沿途寻去却不见了踪影,几番兜兜转转,最终是从周霆的记忆里得到了答案,原来钟灵一家六口根本没有出城,而是被周桢派人拿住,威胁钟灵暗害于她,事败之后皆被灭口,以腐骨水毁尸灭迹。
周霆办事缜密,除了他脑中记忆,旁的不留半点线索。御飞虹没有在大殿上放出影魂珠用以佐证,更未急于将剑锋指向周家,只将此事推到魔族头上,言说自己逃出火海又遭魔物追杀,幸得重玄宫仙师解救于危难,这才藏身数日以养伤病,暗中查探线索。
与此同时,叶惊弦也出列启奏,言说自己以身试毒,证明了这场疫病并非天灾,实乃魔祸,凡俗药石不可解,玄门医道可救之。
这番述说引得朝堂上众人惊悸,魔族是玄罗五境共同的敌人,在这神道至上的人世间,勾结魔族之罪更甚于谋逆,奸臣权宦胆敢窃权乱政,却不敢在明面上与魔族为伍,只因到了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再只是政敌,更有来自五境四族的千夫所指,别说遗臭万年,恐怕是永不超生。
重玄宫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从不干预国朝纷争,故而萧傲笙三人此时出现在宣政殿,便是证明了御飞虹和叶惊弦所言不虚,魔族的确已经潜入天圣都,更有心怀不轨之人为其掩护。
御飞虹话音刚落,晟王御崇钊出列启奏,呈上弘灵道近日以来清查全城邪器私流的结果,从邪器来源、避关手段、商贩底细到销赃窝点,诸般种种皆详尽全面,当场就有朝臣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邪器私流牵涉极广,在座百官十之二三都与之有过接触,然而御崇钊这次根本不把小鱼小虾放在眼里,根据弘灵道从地下窝点查获黑账与涉事罪者供书,弹劾国舅周烨不法,藐视律令以邪器交易揽财害命,勾结官员亲眷行贪受贿,其身为皇亲有负圣恩,不忠不义,罪行难赦,恭请帝王降旨查办。
奏疏一出,满朝俱惊。
周烨正是当朝左相周桢之子,亦是当今周皇后亲兄,周家虽非大族,却是位高权重,周桢更是先皇托孤重臣,历经两朝,大权在握。御崇钊这次弹劾虽只点明周烨一人,实际上矛头直指周家,一旦下旨严查,势必从中央牵扯地方,上下尊卑无一例外,难得明哲保身。
更重要的是,周家一面把持朝政,一面送女入宫,外戚揽权、结党营私之意本就昭然若揭,现在又跟邪器私流扯上关系,分明就是敛财自大,有不臣之心。
御飞虹回朝十载,虽是扶持了叶家与周桢在朝堂角力,自己仍只能在暗中同周家相斗,不止她放手兵权,更重要的是她不得宗室属意,御氏积蕴三百载的资源始终只为正统敞开,而她作为天生三劫、寡宿入命的不祥皇女,永远得不到宗室毫无保留的支持。
御崇钊则不然。
他是先皇亲弟,曾有从龙之功和镇东威名在身,即便交还兵权,也是皇城上下谁都不可轻忽的人物。比起被周桢掌控的当今帝王,御崇钊更得宗室心意,回归皇室二十载早已与宗室缔结同盟,这次借着清查邪器私流,更是得到了长者承德君的承认,风光一时无两,哪怕还怕什么周桢?
然而,周桢到底是人老成精,面对御崇钊和御飞虹明里暗里的针对,他不见未有惊惶,更是自请查证清白,与之相好的御史言官先后出列,一请降旨彻查,二以“皇亲涉事”为名将这桩本在弘灵道手里的案子移交獬豸院,三请封锁全城追查魔族。
如此一来,事情虽然摆上了明面,左右事态发展的那双手却要换了主人,好在御飞云这次以退为进,顺势下旨将京卫禁军暂且移交到晟王手中,着弘灵道上下全力配合萧傲笙三人,若不及奏上,许便宜行事。
一场朝会终在明流暗涌中结束。
御飞虹素知周桢能藏善忍,整场早朝她都在关注对方的言行情态,只觉得与平时相比并无异样,吃不准姬轻澜究竟对他做过什么手脚。心念急转,她跟御崇钊交换了个眼神,便跟叶惊弦紧随周桢身后出了宣政殿。
官员们见到她,欲上前谄媚者有之,欲退后避让者有之,反而是叶衡和周桢放慢了脚步,前者担忧亲子,退朝之后特意想携其返家细谈;后者却是专门等着御飞虹。
“殿下吉人天相,实乃中天之幸。”
他们一路走到金銮桥,身边跟着的人悉数落了后头,周桢这才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丞相言重。”御飞虹微微一笑,“本宫何能与中天并论?此番死里逃生,有赖仙师相救,算是祖宗庇佑。”
周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地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殿下身为女子,又是天生不祥,否则帝位若由你来坐,远胜当今陛下。”
“丞相慎言!”御飞虹脸色一冷,“丞相虽是国丈,到底身为臣子,如此藐视君上,不止是大不敬,更是陷本宫于不忠。”
“事已至此,明人不说暗话。”周桢难得轻笑,“殿下,今日晟王力压百官,权威更胜帝王,哪怕是你身为寡宿王坐镇一方也不可与之相比,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御飞虹与他敌对多年,从未想过会从周桢口中得到这样一席话,她本该打断,却因着心中那点难以言说的不甘,屏息听了下去。
“因为在众人眼中,晟王是御氏正统,而你没有资格。”周桢笑意转冷,“中天是人族聚居之地,因着人乃神明后裔之说,又有千年之战为基,兼之御氏虽是起于行伍,却因当年人法师奉命考验高祖赐下麒麟法印,奠定御氏三百年皇朝气运,故而神道香火鼎盛远超其他四境。”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三百年的期限快到了,近年来中天境人心浮动,除却灾祸不断,更多是因这道神谕,许多不法之徒欲效仿高祖顺天起事,扯着神道天命为旌旗,取御氏江山而代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御氏近百年都向神道示好,对道衍神君顶礼膜拜,即便百姓衣食难丰,亦要大兴祭典,欲以万家香火换取神道支持,使御氏皇运绵延。”周桢说话时看向金鸾河中心那尊威严矗立的神像金身,“正因如此,一出生就被神谕批命不祥的你,在许多人眼中都是灾星降世。”
御飞虹默不作声,袖中双手悄然紧握。
“即便是先皇,也曾想过放弃你,最终使他改变主意的是先皇后舍命爱女之心和你逐渐展露的天赋才能。”周桢轻声道,“饶是如此,宗室也不会允许他将你立为储君,他们能够容忍灾星存活于皇室已是极限,怎可能让你成为九五之尊?他们害怕这种行为触怒神道,才会在先皇驾崩后,明知我设局为难,依然愿意将你和亲出境,逼你不得不下嫁异姓王之子,在苦寒边关舔刀舐血……然而,即便你以血封疆换得丰功伟绩,只会让他们更加忌惮你胜过敌视我这外戚。”
“你不必挑拨离间。”
“若我所言是虚,殿下早能在宗室支持下回转皇朝,何必等到功力尽废、不得不交还军权?”周桢看着她,“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御飞虹愕然抬起头。
“适才我说你能活下来是中天之幸,而非御氏之幸。”周桢轻声道,“先皇在时曾说你极似高祖,心怀天下,深谙取舍之道。在你心中,那些籍籍无名的黎民百姓胜过高居庙堂的宗室,你将前者视为国之根本,却把后者视为阶石,昔年高祖登基后能为百姓福祉打压勋贵之臣,倘若有一天你站在高处,也会为了百姓将宗室拉下云端,故而他们要想高人一等,就必须把你踩进泥里。”
“你——”
“好自为之吧,殿下。”周桢向她行了一礼,“晟王如今位高权重,一旦周家倒台,你猜他会将刀锋对准谁?”
御飞虹知道他是在挑拨,却无法扼制自己内心的汹涌,她看着周桢那双眼睛,恍惚间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看到年轻时候的他在东宫为弟弟讲学,也是这般看似温文实则锋芒毕露的模样。
刹那间,她确定了周桢的意识仍是自主,姬轻澜恐怕没有操纵他的想法,而是将他掩藏多年的棱角重新挖掘出来,尖锐地对准面前所有人。
下意识地,她开口问道:“丞相,你认为魔族能帮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不能。”周桢毫不犹豫地道,“不过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既然如此……”御飞虹摇头失笑,压下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从袖中取出一只楠木盒递给他,“那就各凭本事吧。”
周桢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精致华美的金凤钗,他记得上次入宫时,这支钗还在周皇后头上烨烨生辉,手指顿时颤了颤。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抬头却见御飞虹已经转身离开,渐行渐远。
两日之间,天圣都全城戒严。
因着魔族潜入皇城和朝廷彻查邪器私流之事,城中上至官贵下至百姓皆是草木皆兵,有的担心飞来横祸,更有甚者担心东窗事发,别说是私交过密,连平日里正常的来往交际都暂且搁置,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抓进天牢,成为魔族细作。
平日里宾客如云的左相府,眼下也是门可罗雀。
但凡当日在朝,明眼人都能看出御氏锋芒所指,如今皇后产期将至,周家正在风口浪尖上,哪怕是周桢经营多年的势力此时也只在暗处蛰伏,旁人更是观望事态,谁也不肯先去做那浑水之鱼。
对于周桢来说,这也是多年来难得清静的两日时光。
这天夜里,他处理了一些家族事务,就跟姬轻澜在廊下对弈,月光与烛火响应,既明艳又清冷,恰似这风华与垂暮的两人。
姬轻澜落子时,总忍不住去看周桢两眼。
他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个凡人放在眼里,即便周桢权势滔天,对于魔族来说也不过是枚任凭拿捏的棋子,因此在身份暴露后,姬轻澜也懒得再编什么鬼话,准备直接用香火道法剥除对方脑识,直接取而代之,却不料这样稳妥的办法遭到了非天尊的否定。
非天尊说他轻看了周桢,也小视了天下人,凭借魔力能逞一时之勇,周桢把持朝廷多年的权谋智计却不是他可以比拟的,倘若他贸然取代周桢,只会将把柄直接送到御飞虹手里,对方无需谋算部署,就能群起而攻之,彼时他们只会得不偿失。
姬轻澜素来听话,便按照非天尊的意思只篡改了与魔族相关部分,借由欲艳姬年初至此暗中给周皇后调节身体为引,改变周桢对魔族的敌视,让他认为自己心甘情愿地与魔族合作,连同周霆之死也被模糊掠过,然后放手对方在朝堂上同御氏争锋。
事实证明,非天尊的眼光向来不错。这两天不知有多少耳目盯着周家,周桢应对无不妥当,将整个家族上下管理得天衣无缝,很多他看了就眼晕的繁枝末节放在周桢面前,都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周皇后腹中之子如期诞生。
两日前,周桢从御飞虹手里得到金凤钗,回来也没给姬轻澜好脸,后者立刻感应了周皇后的气息,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然而,周桢并不认为御飞虹只是给了自己一个警告,自打宫里传来消息,说周皇后清晨发作生产,他这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周皇后当年被断子花伤了身体,等到发现为时已晚,延请良医无数仍是无用功,她自己也没有配合治疗的心思,直到欲艳姬用魔力为她重塑内体,她又被周桢最终说服接受治疗,这才能怀上一个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虽为人胎,却需要大量养分才能安然成长,带给母体的负担极大,即便姬轻澜再三保证自己能让周皇后安然无恙,周桢身为人父,终究不能安心。
姬轻澜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爱惜她,为何当年要枉顾她的意愿,送她入宫呢?”
周桢没有回答,只是落下一颗白子,恰好斩杀黑龙。
赢了这一局,他才反问:“蕣英腹中之子,当真是凡人吗?”
“当然。”姬轻澜皱起眉,“你们周家想要扶持新皇,我们魔族要的也是一位人间使者,若非如此,何必费这么大的心力?”
周桢听他这样说,总算心下微松:“那便……”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明亮的月光突然黯淡下来,似水月光变得殷红如血,仿佛有遮天红袖展开,狂风平地而起,无端多了血腥肃杀之气!
“啊——”
“血、血月!”
原本安静的夜下皇城,在刹那间的死寂过后,陡然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无数尖锐刺耳的惊叫!
血月凌空,自古不祥,在流传于世的无数传说里,每当月亮被血染红,就代表大难将至,必有邪魔出世。
姬轻澜霍然起身,灯笼里的火光飞散成千丝万缕,连同万家烟火气,发现无数游魂幽灵如蒙召唤,尽向宫城飞扑而去!
“该死!”姬轻澜暗骂一声就要出手收魂,却被周桢一把按住。
“且慢!”
凡人肉眼本是难见邪灵,可是在血月之下,鬼魅无处遁形,那些狰狞可怖的东西皆展现在所有人面前,霎时满城俱惊,京卫禁军与弘灵道修士迅速出现在街头巷尾,将百姓赶回家中,封锁通往宫城的街道!
这些修士得了重玄宫法旨,如受天意庇佑,将符咒贴满大街小巷,配合禁军快速结成天罗地网,倘若姬轻澜适才出手,立刻就会暴露在他们眼中,届时周家勾结魔族,就是板上钉钉!
周桢脸色十分难看:“这是怎么回事?”
“宫城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姬轻澜深吸一口气,“很新鲜的血味,还有……”
魔气。
最后两个字姬轻澜没有说,他正惊疑不定,为了拿到麒麟法印,周皇后之子必须是正统的御氏血脉,所以他们算计良多,却没有在周皇后身边多做停留,只怕魔气污染了胎儿。
那么,宫城里这股魔气从何而来?为何会是在这个时间?
姬轻澜不能说,周桢也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只得在府邸等着,直到不久之后,有宫人匆匆赶来,叩响了相府大门。
周皇后诞下皇长子。
这本该是能让周桢欣喜若狂的好消息,可是现在却让他如堕冰窟。
不仅是皇长子降世之时恰是血月凌空,天象示警,更重要的是——
周皇后,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