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在当地时间十一点抵达了清迈,尽管是冬天,这边依旧很热。当地的合作方派人来接,送到了酒店,原本想要他休息下,但季凌说收拾下就可以直接开会。
刘铭这一趟也跟过来了,他和克莱尔分工不同,主要是跟着季凌做公司里的生意和业务,克莱尔更像是私人助理,处理季凌生活上的琐事。
合作方的主要对接人万昆也是华裔,在泰国呆了很多年,他同季凌在五年前结识,关系还算得上不错。
他们在万昆位于清迈的办公室见面,先聊了一下关于那块地皮的事,万昆说给季凌约一下政府的人,一起吃顿饭。
“这一次就一个人?”正事聊完之后,万昆开口问。
“嗯?”季凌喝了一口他泡的茶,没明白。
“我记得三年前,你那一次来,是不是带了未婚夫?”万昆笑着说,他皮肤黑,身材矮小,笑起来的 时候露出一排突兀的烤瓷牙。
“哦,他在联盟国。”季凌反应过来万昆在说林想。
“还好?”万昆把茶杯洗了洗,随意地问道。
今天清迈阳光很耀眼,万昆的办公室在二十七层,拉开了窗帘后,房间里被照射得过分透亮。季凌恍惚记得,他同林想来清迈那一次,也是这样的天气。
很炎热,空气如同热浪。
“打算离婚了。”季凌说。
万昆倒茶的手顿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季凌,过了半天,才说:“离婚?你提的?”
季凌显得有些无所谓地说,“他提出的。”
“和你离婚……”万昆重复了一次,他虽然在清迈生活,但频繁往返联盟国和这边,对于合作伙伴的事情也算是知晓一二,季凌很受欢迎,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位看起来没有什么主见、很粘人的林想会提出这个,“想不开吗?”
“没有。”季凌说,“估计是想过自己的生活了吧。”
万昆并不清楚季凌和林想之间的所谓交易,他摇了摇头,说:“那你再找一个。”
喝光一小杯茶,他又补了一句:“我看上次那样子,以为他很爱你呢。”
季凌顿了一下,不再说话,把目光看向了外头。
克莱尔发来机票,给他买了周三晚上的航班,这样正好能够赶得上周四的审查日,问他是否可以。季凌看了一眼,回复了好。
林想在家看康小姐发来的入职材料时,注意到着装要求这一项,里面明确表示道,员工的制服会由公司派发,但皮鞋需要自己购买,并且只能是黑色,无明显品牌标示和花纹。
今天天气不错,林想在家待了一会儿后,决定去街上逛逛,他联系了司机,问他能不能送自己去一趟中央街,司机说可以,大概二十分钟后能过来接他。
挂掉电话后,林想在卧室的床头柜第一层,翻出了一个收纳袋,袋子不算大,他拿出来后,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在了床上。
一个很破旧的记事本、一枚淡蓝色的胸针 -- 上面的珍珠是假的,和两张照片。
林想把东西拨开,拿起照片,看了一会儿。
一张照片是在星城的林业公园拍的,林想那时候很小,个子刚刚到林玉芝的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带着一顶灰色毛线帽,脸很肉,笑得有些过分灿烂。
而旁边的林玉芝打扮得很时髦,大衣下面穿着丝袜和低跟鞋,还系了一条丝巾在脖子上,她搂着林想的肩膀,甜美地露出笑容。
另一张是林想单人的照片,是他还在义务高中读高一的时候,同桌拍的。
当时学校的单车棚附近有一些流浪猫时常盘踞,同桌和他一起,每周四下午负责清扫单车棚,那位同桌家里条件算不上富裕,但至少是小康,某次他从家里拿来一台相机,在学校里胡乱地拍。
后来两个人在做清扫的时候,又遇到了那几只流浪猫,同桌推了推林想,说我们和他们拍张照,让林想站过去。
流浪猫不怕人,趴在单车的后座上也不躲,林想也觉得可爱,便拿着扫把走过去,弯下腰,等待同桌给自己拍照,但同桌弄不好那个相机,让林想等了许久,他笑累了,嘴角放了下来。
“好了!”同桌突然大喊了一声,林想愣了一下,眼睛瞪大,没什么表情地看过去,照片便被拍下来了。
后来同桌把照片洗出来,送给了他。但因为林想后来与林玉芝偷渡到联盟国,断掉了国内几乎所有社交,那位同桌自然也没有联系了。
他拿到那本记事本,翻开第一页,然后又停了下来。
房间里太安静,林想觉得自己借着这些旧物,回到了自己的某一部分过去。
记事本上记录的内容很凌乱,并不连贯,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几乎没有墨水。
“今天是在船上第三天,龙哥给我们吃了蛋,妈妈只吃了半个,都给我了。”
“晕船,我一直在吐。”
“丽丽姐和妈妈打架了,龙哥把她们分开了,还骂了我们。”
“讨厌集装箱。”
“妈妈一直在哭,说她后悔了,问我怕不怕,我不怕,我爱妈妈。”
“我会死掉吗?”
最后林想的手开始抖,他啪地合上了记事本,把它塞回了收纳袋里。
那一个月黑暗又无助的回忆,伴随着这些只字片语扑面袭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艘床的的最低下,充满了铁锈和难闻气味的集装箱里,反复摇晃。
四年了,林想永远也不想再回忆那样的过去。
他要往前走。
林想在记事本最后透明夹层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是联盟国首都银行的。
卡片很新,他没怎么用过,没和季凌结婚之前,他没办法办卡,只能把钱存在收纳袋里,是后来他结婚后通过季凌的担保办了银行卡。
这里面没有什么钱,都是林想以前在餐厅打工留下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经陆陆续续打给自己的母亲了。
季凌给过他卡和生活费,林想偶尔需要时会用,他并不认为自己用季凌的钱有什么问题,林想也付出了,但这一次是要为自己的新工作,新人生来买单,他想要花自己的钱。
司机到了楼下,周姐上来喊林想,他换了个衣服便出门了。在车上,司机问他要去那家店,中央街那边大部分都是名牌,但也有一些不那么贵的男装店。
到了之后,林想走进了一家不算大的商场,他转了一圈,看到一个男装店。
店员是男生,热情地招待了林想,并给他试了不少风格朴素的黑色皮鞋。
“这双很好穿,会越穿越合脚。”店员笑着说,“价格也不贵,正好在打折。”
林想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穿着一身休闲装,搭配皮鞋总觉得怪怪的,店员很有眼力劲,立刻说:“要不我给您搭一套西服?衬衫西裤也可以,这样比较好看效果。”
“好。”林想想了一下,“麻烦您了。”
店员给林想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西裤,感叹了一下林想太瘦,只剩下最后一条小码裤子了。
换好后,林想站在试衣镜前,男装店的顶灯把他的脸照得很亮,衬衫和裤子刚刚好合身,因为不太适应这种购物服务,林想有些局促。
“很好看啊。”店员在一旁说,“显得腿很长,很潇洒。”
林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谢谢。
镜子里的人让林想感到有些陌生,穿着被熨烫得很整洁的正装,在亮堂的商场门店里,像一个未来会过得很好的大人。
林想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他低头又看了看鞋子,侧过头笑着对店员说:“我要这双鞋,谢谢。”
“好。”店员笑了一下,“我给您找一双新的包起来。”
买完鞋之后,林想提着袋子走出来,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回过头,看到了也拎着购物袋的克莱尔。
“还真是你呀。”克莱尔笑着走过来,她穿着一双短靴,依旧很精致,“出来逛街?”
“克莱尔。”林想喊了一声,说:“是,想买双鞋上班穿。”
“一个人?”克莱尔问。
“嗯。”林想点了点头。
“哦,我也是一个人,要不要喝杯咖啡?”克莱尔提议道,“买得我好累啊。”
林想顿了一下,想着自己也没有什么事,便说可以。
克莱尔找了一家三楼的咖啡店,她说今天她来请客。
“买东西太累了。”克莱尔把大包小包丢在沙发椅上,坐下后把头发绑了起来,“好不容易季总出差了,可以休假,结果还是好累。”
林想没在其他时候见过克莱尔,因此看到她这幅模样颇有些意外,“但应该挺开心的吧?”
“开心啊。”克莱尔笑着说,“买东西最开心了,还打折呢。”
林想点头说是,克莱尔突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对那边的人说:“对,你直接把季总穿的码准备好,到时候送到他家里,嗯,领带吗?要素一点的,他不喜欢亮色。”
挂完电话后,克莱尔朝林想笑了一下,说:“给季总订衣服和领带。”
林想说了句辛苦了,低下头喝咖啡,克莱尔又在手机上弄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后天就是第一次审查日了,都ok了吧?”她问。
“嗯,差不多了。”林想说。
“季总明天晚上回来。”克莱尔喝了一口咖啡,大概是觉得烫,皱了皱眉头,“真不容易啊,总算快弄完了。”
“辛苦你了,克莱尔。”林想觉得不好意思,又说了一次。
“不辛苦。”克莱尔说,“辛苦的是季总,之后我审采访提纲的时候,总算不用面对那些七七八八的问题发火了。”
林想自然知道,那些七七八八的问题都和自己有关。
突然,克莱尔的另一台手机又响了,她接起来,脸色显得有些不太耐烦,但语气依旧很好。
“不是上次和你们说过,Eric先生的消费都记在季总的名下吗?怎么又来问呢?”克莱尔撑着手,对那头的人说,“对,都记,把单子发到我邮箱就行了。”
林想听到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低头假装在看桌上的菜单。
克莱尔挂掉电话后,林想突然鬼使神差说了句:“我是不是让季凌和Eric关系不好?”
“什么?”克莱尔愣了一下,随即说:“没有啊,他们本来关系也不好吧。”
说完又补充道:“不过要看你怎么定义‘好’了。”
“就是……我知道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也还是拖拖拉拉要拿到身份才离婚。”林想说。
“哦。”克莱尔了然笑了笑,“你说这个啊,你没什么错啊,反正季总又不喜欢Eric。”
林想端咖啡的手顿在了原处。
克莱尔看了一眼林想,笑了笑,“你跟了他三年,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她停顿了下,说:“季总不会对谁真的上心的。”
并不封闭的、吵闹的环境,让林想很轻易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克莱尔靠在椅背上,转动了一下她的手镯,看起来又变得和她老板一样地冷漠,“不为什么啊,有的人就是没办法爱人,世界很大,什么人都有的。”
林想在这一刻,脑海里闪现出关于季凌的画面,大部分都是在深夜时,他坐在关了灯书房里,不厌其烦地那些陈旧老套的DVD。
画面的光偶尔明亮起来,照亮季凌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的确像不会爱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