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仇薄灯自“洞房”的震撼中回过神,阿玛沁就指着山脚叫了起来。许则勒一开始还以为是首巫回来了,吓得一激灵,险些摔倒。
随即发现,不是。
——出事了!
山脚腾起滚滚浓烟。
“图勒啊!”
许则勒发出一声呻吟。
雪原不是容易发生火灾的地方,但今天恰恰是个起火的大好时机!
为了庆祝冬牧与首巫的共毡礼,此时此刻,平原上满是深红金黄靛蓝祥云旗、成百上千的阔幅布幔、难计其数的彩色披带……它们恰好构成了燃烧的主体,再加上干燥的西北风……苍红的火蛇迅速移动,势不可挡。
尽管听不懂阿玛沁在说什么,但许则勒的反应已经让仇薄灯明白出事了。
他推开被砸得摇摇欲坠的木窗扇,踩上窗棂。刚上去,就险些被强劲的寒风刮倒,旁边的阿玛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山下已然一片火海。
“怎么、怎么突然走水了?”许则勒失声。
仇薄灯跳下来,踩实地,走了两步,伸手半遮在眼前,朝山脚看去。
“不是走水,”他说,“看那里!”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巨鸟从雪地升起,靠近图勒部族驻守的圣雪山。巨鸟群速度极快,转瞬间,就逼近部族——那是一架架比小型飞舟还小的木鸟。它们自空中弧旋掠过,射出流星般的火箭。
“发生了……”许则勒喃喃。
——这就是他说服阿玛沁的理由。
雪原。
古老的、纯白的、富饶的雪原。
这里有价值千金的贝母、有一叶难求的云兰、有备受追捧的白盐,有数不清的皮毛,以及……修仙者垂涎万丈的顶级晶石,雪晶。与其他洲不同,有“寒荒之囚”的雪原,生存的是诸多秉持原始初民信仰的部族。
他们信奉山川河流,草木走兽皆有灵性。
丰富的矿产,被他们视为雪原的脉搏。天价的药材,被他们看作山神的心脏。他们秉持节制的观念,对待雪原的一草一木。许多外界灭绝踪迹的草药,在这里依旧比比皆是。
换句话说,整个雪原就是片未开发的宝地。
世家大族的目光集中在这里。
中原世家并不是第一次试图与雪原达成合作,共同开采雪晶。但都被固执的雪原部族拒绝,他们退其求次,将目光转向私贩商队……很难说,到底是私贩商队助长了世家的野心,还是世家的野心,促生了私贩商队。
双方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地火在古老的雪原潜行,注定摧毁亘古的宁静。
所以,仇家小少爷不能在圣雪山,更不能成为图勒部族首巫的阿尔兰!他或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但他姓仇,他是仇家最珍视的小少爷。他在图勒,中原第一世家定将踏足雪原。
所有世家将闻风而动。
危机将立刻爆发。
但许则勒没有想到,爆发得如此迅速、如此猛烈!
二十架天工木鸢在图勒首巫离开部族后,发动袭击,时机之精准。
简直就像……
像对方早有预谋!
“仇少爷,我们快走!阿玛沁知道从圣雪山后离开部族的路线!”许则勒不敢再往下想,天可怜见,他只是个小游记家啊!只能抓紧时间催促起仇家小少爷。
仇薄灯朝火海看了一眼。
……漂亮的、浓烈的彩旗在火中熊熊燃烧。牧鹿的神女,乘象的勇士,在黑烟中蜷曲,模糊。红底金经的反转卷草纹长毯上,图勒部族的战士,正在迅速做出反击——类似的冲突,不是第一次发生。
但这绝对是时机最精准的一次。
仇薄灯回过头。
阿玛沁背起他,一行三人绕到木屋后,迅速离开。
火焰腾卷,吞噬最后一幅神女像。
……………………
下山比上山简单,阿玛沁在部族里也算实力强劲,再加仇薄灯身形纤瘦,背起来并不费尽。三人借混乱,迅速通过一个又一个险要的山弯,直到……铛!阿玛沁急速挥刀,拨开一支箭。
第二支、第三支箭……木箭倾斜钉进面前的地面。
阿玛沁陡然停步。
四名图勒装扮的勇士迅速地从斜上方的陡峭山崖下来,动作敏捷如羚羊。为首的是位身穿彩绘坎肩,头戴反弓银角装饰的弓箭手。
阿玛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怒气冲冲:“赞扎你做什么?放下弓!你是想杀了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吗?!”
“我做什么?!”
头戴银角装饰的赞扎一个蹬跃,落到他们去路的前方,棕红的斗篷扬起一片雪尘。
“我们图勒儿郎的阿尔兰,就不该是个中原人!”
他不仅没放下弓,还同时抽出三支箭,搭在了弦上,朝向仇薄灯。紧随其后落地的三名图勒勇士做出类似的动作,瞄准仇薄灯还有许则勒。
许则勒骇然失色。
“你们!”
阿玛沁惊怒。
“我们!”赞扎高声打断她,深的眼窝里跳动着暴怒的火焰,“我们——我们拿羊羔!拿鲜奶!拿赞卡!欢迎他们!招待他们!可他们呢!他们抢走我们的雪晶,烧毁我们的森林,杀死我们的兄弟姐妹。”
仇薄灯看向许则勒:“他说什么?”
许则勒唇瓣发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没……没什么……”
“怕什么?讲!”仇薄灯差点被他气死,怒道,“不算你骂的。”
这边,许则勒磕磕绊绊地给仇薄灯翻译,那边,赞扎手持劲弓,踩着积雪,缓缓逼近。
“阿玛沁!抬头看看,现在袭击部族的是什么——”他冷冷道,“是他们中原人的木鸟!”
“赞扎!”阿玛沁怒极,“别忘了!既是灰狼咬死驯鹿,就别去杀死白狼!”
“哈!”赞扎尖锐地,笑了一声,“他们杀死我的阿尔兰时,可不这么想。他们都该死!这群中原来的贼子!”
他神色陡然森冷:“阿玛沁,让开,否则我连你一块杀!”
阿玛沁握刀的手冷汗直出,她压下火气:“首巫大人很快就回来,你不要乱来。”
赞扎不为所动:“我们图勒本来就没有跟异族通婚的规矩。首巫自己违背禁忌,他真有颜面见诸位勃额吗?”
阿玛沁还想再拖延时间。
仇薄灯却已经冷静下来了,转头对许则勒说:“许先生,让您的阿尔兰不用再说了。”
顿了顿。
“他是内应。”
“什么?”许则勒一怔。
“讲给他听,”仇薄灯站在阿玛沁背后,他出来得匆忙,没有披斗篷,脸颊被冻出一层薄红,“外边袭击你们圣雪山的那玩意……是天兵木鸢吧。”
他抬起头,格外真诚。
“我八岁就玩腻的东西。”
正在翻译的许则勒险些被这句话呛死。
他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瞅着仇薄灯……天兵木鸢,一架几十万银两的东西,八岁就玩腻了???
仇薄灯确实没撒谎。
仇家宠他,是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宠。
别说几十银两的天兵木鸢,上百万上千万的东西,他都随手丢过。二叔公无价的宝剑,就三天两头,被他丢去砸枣子。末了,二叔公还要关切地问一句,剑重不重,要不要叔公帮你砸?
天兵木鸢是飞舟的替代品。
外形像鸟,结构有些像放大版的风筝,底下有乘坐舱和操作舱。但实用性不强,不像飞舟能飞得又高又远,它要烧晶石的,造价昂贵,使用更昂贵。本来就是供给身家富裕,修为不足,又想享受天空的修二代们玩的。
但它们有一个特点。
因为得用晶石启动,一旦零散拆开,表面看就和普通木材没有区别。
也就是说……
走私商贩能够轻松将它们运雪原。
这雪原,面对古老的并不修炼仙法的部族。修二代的玩具骤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战争大杀器。而雪原的雪晶,是公认的,最纯净的晶石……
仇薄灯在刚刚阿玛沁背他下山时,将一些东西跟这场袭击串联了起来——森林,大火,狼群,以及……偷猎被屠的走私商贩。
很奇怪,不是吗?
走私商贩刚刚与图勒部族做完交易,明明知道图勒部族离去不远,为什么他们胆敢在森林中偷猎?
——他们有某个部族的支持。
什么足以令他们自认为,可以肆意偷猎,而不被报复?
——他们为某个部族,某个与图勒仇隙深重的部族,提供了某种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支持。比如……协助运送木鸢。
那么,苍狼部族到底是为偷猎杀了那批走私商人,还是为了……
灭口。
“跟你们合作的,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吧?”仇小少爷近乎怜悯,“瞧瞧外边的木鸢,都是什么时候的老古董了……让我想想,它们起飞需要滑行的距离是多少?哦,记起来了,二十洲丈……所以,你们是在群肋山群里组装的?老古董应该不太好驾驭吧?不然你们的同伴也不至于转了大半天,才发现我们的位置。”
许则勒目瞪口呆,还是阿玛沁捅了他一胳膊肘,才记起翻译。
对面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对了,”仇薄灯又道,“那玩意组装的声响有够大的,不是借鼓声压不下去……你们的同伴,组装得蛮准时的,就是真的没有装得太急,装漏点什么东西吗?我刚看到有木鸢自个打旋,撞石头上了。”
许则勒:……
他忽然不太敢转述了。
他怕对面被气得没忍住,直接把小少爷射成马蜂窝。
赞扎的脸色铁青,他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中原人,说再多也得给我的阿尔兰偿命。”
许则勒眼皮一跳,面无人色。
管他对面几个家伙是不是内应,眼下被箭指着的他们就是刀板上的肉。
许则勒将近虚脱,阿玛沁握住弯刀,弓步,俯身,准备放手一搏。
仇薄灯也捏了一把汗。
但眼下的情况只能赌一把。
赌一把对面废话这么多,没直接杀人,是投鼠忌器。
他微不可觉地吸了口气,直接从阿玛沁背后转了出来。高筒马皮靴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许则勒猛地瞪大眼,阿玛沁反应快,伸手要把他拽回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仇薄灯站到阿玛沁和许则勒面前,张开双臂,正面拦截的四位图勒族人。绿松石、红珊瑚、黄蜜蜡在他发上额上晃动、闪烁、跳跃出炫目的光彩。
“不是仇恨所有中原人吗?”他问,“那还等什么?”
“来,让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