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与金环轻微地碰撞,发出叮当叮当的清响,让勾住它们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了——那是一只十足秀美手,指骨纤长,指尖在火光中近乎半透明,透出一钟烛光照玉的细腻润红。
一看就知道:
唯有最顶级的奢华才能养出这样一双手。
一贯只需要沾一沾清水,往昂贵柔软的雪天丝帕,随意擦一擦,然后随主人心意,或提笔,写几字金漆,又或者转一两颗祖母绿和红玛瑙,当弹珠儿玩。
眼下。
这样无比矜贵的手,却被迫勾住一条用来锁住自己的链子。
小少爷不住地咬唇。
嫣红的唇瓣留下一个又一个齿印,他瞅着挂在指尖的链子……自己……自己怎么可能啊……他可怜地扭头,想向图勒巫师求救。但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他发顶,死死框着他,不让他转头。
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
“阿洛……”
仇薄灯央求。
“阿尔兰,”图勒巫师的嗓音落在发顶,清冷,强硬,“锁上它。”
自己锁上它。
巫师伸出手,无声催促般,拨动那条自少年掌心垂落的链子,将它们拨得叮当作响。
每响一声。
小少爷脸颊的浅桃色就加深一分。
他羞耻至极,耳垂红红的,掌心湿漉漉的……有那么一瞬间,仇薄灯甚至想丢下它们算了,反正受伤的又不是他,某个混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可那链子仿佛烧得炽烫,烫穿了礼教,死死挂住他的指骨。
甩不掉。
图勒巫师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血不断自他苍白的腕骨滴落,滴在雪狼皮的毡毯上,很快就晕开成一小片。
“……混蛋。”
小少爷嘀咕着,抱怨着,拿食指挂着锁链,寻找锁上它们的地方……鹰巢里,图勒巫师将它锁在墙壁的兽首青铜挂环,象屋里同样有一个兽首青铜挂钩。
但那太高了,得站起来才能够到。
仇薄灯轻轻推了一下,图勒巫师纹丝不动,没有肯让他起来的意思。除此之外,能用来栓住链子的——像栓住一头羊羔一样栓住,圈养起来的……木门把手……太远了……某人的右手腕……一会还要处理伤口……
唯一剩下的,只有……
灿金的链子抖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它们绕过包裹青铜的沉重桌脚——就是那张图勒巫师索要过奖励的矮案,绕了一圈,打开的末环在少年哆嗦的指尖滑落了好几次……巫师不肯帮他。
铁了心要他自己扣上。
“混蛋!”
小少爷这回骂得实心实意了。
他捏着末环的机括,指尖泅白,抖得不能再抖……
咔嚓。
一声机括铆合的清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图勒巫师的吻落了下来——他发了疯地亲吻自己把自己圈养在他的毡毯上的小少爷。他的吻得又急又密,又疯又狠,仿佛他不是人,而是是什么快要濒死,又被一把拽回来的野兽。
“阿尔兰,阿尔兰,薄灯,我的阿尔兰,我的骨与肉……”
所有仇薄灯懂或不懂的感情。
全倾泻在这谵妄般的喃喃里了。
仇薄灯在被疯狂同化前,揪住了最后一丝儿的理智。
“伤口!”他叫了起来,“你答应了!”
答应锁上后,就处理伤口的。
“你答应的……”
血晕开在仇薄灯的衣襟,他死死地揪住图勒巫师的领口,死命地将比自己高大许多,沉重许多的年轻男子往外拽,就像拽一头扣好栓绳的大型野兽——块头再大,再危险,都得听他的。
“快点!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他凶极了。
比他的“凶狠”更有力的是他担忧的视线——它们落在图勒巫师身上,比牧人的马鞭还管用。
巫师吻了他的指尖,近乎温顺地,让他拽了起来,坐在毡毯面……
……红玉髓纽扣,在被染成深褐的残破衣衫上折射淡淡的光。
……
哗啦。
天蚕丝薄衣浸进水里,晕开一层一层的血色。用来清洗的热水盆,已经成了血水盆,里边的红色深得不能再深。
仇薄灯的指尖浸进去,都只剩下浅浅的影子。
他跪坐在图勒巫师身边。
又气又难受。
仇薄灯原先以为,图勒巫师的愈合能力那么强,伤口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看巫师满身鲜血,习惯性不安。
谁知道……
利刃入肉的声音,图勒巫师用刀将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剖出断在里边的兵器碎片。
——他的愈合能力太可怕了。
他执拗不肯待在哈卫巴神树处理伤势,回来与折腾消耗的时间,断骨已经扭曲着,重新连接在一起。断在里头的武器,也跟着一块儿被包裹进去了。
图勒巫师长长的睫毛低垂。
他平静地、习以为常地将错位连接的骨头一一打断,掰正,动作漠然得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骨头。
而在发现仇薄灯不知何时,低着头,一滴一滴,晶莹的液体自他清瘦的下颌滴落后,图勒巫师罕见的无措。
他不知道正常的处理伤势的方法。
不知道仇薄灯这是怎么了。
迟疑片刻,以为是太过血腥,吓到仇薄灯了,便起身要出去外边处理。
“坐好!”仇薄灯抬臂,胡乱一抹脸,把人重新摁回到毡毯,“这里处理!快点!”
自个低头开始翻找哈桑亚给的草药,努力辨认哪中草药更有效……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不用那些。
“行啊!”小少爷把草药往男人腿上一摔,“那你疼好了!守林三年,都这样是吧?真威风,不愧是图勒的首巫哦!”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凶。
眼圈却是红的。
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下意识移开了。
迟疑片刻,图勒巫师转过身,让仇薄灯看……真生气了的小少爷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寒气针一样扎进骨头,又冷,又疼,密密麻麻的:那些以金粉生生烫上去的经文,正在发光。
图勒巫师将刀刺进左臂,随着刀尖的没入,金经变得越来越亮。
——他的实力就是这么增长的。
古老而残忍的秘术。
所以不能包扎、不能上药。
图勒巫师将短刀刺进最后一处愈合的伤口,剖出断在其中的箭刃时,眼眶通红的小少爷抓住他的手腕,俯身,吻上他的伤口。
沾血的短刃被推回鞘中,掉到一边。
火光倒映在银灰的眼眸。
他是怪物。
是冠以“降落”意象的天生萨满。
是杜林古奥的唤醒者,开启者,是一个人的阿洛。
烈焰腾卷,燃烧。
沸腾。
…………
烧得赤红的炭火,被高高捧向天空。
“杜林古奥!杜林古奥!由地而天,再由天而地的杜林古奥!布满荆棘与光芒的杜林古奥!”佝偻干枯的族老苍凉的声音,尖锐得近乎嘶吼,“先祖的英魂,将自哈卫巴神树下的圣湖奔出!呼格泰格那!”
“呼格泰格那!”
所有族人齐声咆哮。
圣雪山的寂静震碎。
二十一根铭刻满经文的石柱,盘旋起神龙般的火焰,火焰腾空而起,在族老们重重的叩首跪拜下,折转,撞向大地。
轰隆……轰隆……
无形的轰鸣贯穿冻土层、贯穿岩石。
雪原在轰鸣中苏醒。
一条一条,先祖们禁止开挖的雪晶矿脉,在深邃幽暗的地底爆发出璀璨的光辉……就像一个人静止的血脉忽然开始奔腾,川流。
杜林古奥!
雪原的杜林古奥!唤醒沉睡大地的枪与矛!吹响战争的号角!
姑娘们围上雪亮的腰带,在裙摆底插上锋利的匕首。勇士们披上华丽的斗篷,在斗篷底下挂上沉重的弯刀。老人们按住牛羊,干脆利落地将烫过的利刃捅进它们的心脏……无疼痛的宰杀。
……来吧,我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以牛羊和鲜花将你款待。
……来吧,我势不两立的敌仇,我以弯刀和弓箭将你等待。
……来吧,来吧。
都来吧!
利刃拔出,喷涌的鲜血一滴不漏,全落在一个红灰的血碗。
一片白雪落进血碗。
老族长将它高高举起,泼向高高的穹顶。
………………
铜盆溅开血色的涟漪。
淡金色的青铜器皿荡开一圈一圈的血色,昭告即将到来的旋涡——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英雄与传奇的狂潮即将淹没一切。
可狂潮之下,此时此刻,此刻此时,是没有帕布和阿玛的怪物与野兽,是坠毁的飞舟与燃烧的红枫。
——去相爱吧。图勒说,以她的仁慈和冷酷,爱会告诉你一切。
——那一切会是什么?凡人问。
是救赎,亦或者毁灭?
图勒巫师掰过仇薄灯的脸,重重地、近乎癫狂地吻上他的唇。
……救赎就救赎,毁灭就毁灭……无所谓,什么都好,什么都行。就算此时此刻,他的薄灯,他的阿尔兰,他的骨和血,要抽出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他也只会攥着他的手腕,帮他把那冷冰冰的利刃捅得再深一点。
仇薄灯不想要以利刃刺穿图勒巫师的心脏。
他在任由图勒巫师发疯。
——他不该这么纵容的,因为图勒巫师更疯了,也更过分了。
铜盆被打翻。
血水泼向毡毯、泼向墙壁。
仇薄灯被翻过身,陷进厚厚的衾被,伶仃的腕骨被缠过冰冷的金链,各缠一圈、分开、然后按在脸颊两边……足够细也足够长的金属链条垂过他白玉般的脸庞,一个接一个的金环,像异域国度,舞女的面纱装饰过鼻梁。
灿金的、漂亮的装饰。标志所属权。
叮当。叮当。
翻倒的血水漫成一张古老的、灼红的羊皮卷。
血在雪狼皮上涂抹、流淌、弄脏,彻彻底底的……一双指节修长,指骨有力的手按在血色里,仿佛是岩石壁画一个一个印上的神秘手印——黑暗洞穴里爬出来的妖魔,在献祭,在膜拜,在玷污,在臣服。
“……阿洛!”
仇薄灯喊了一声。
图勒巫师低着头,极亮的银雪照出他的身影……仇薄灯来不及再说什么了,泪水浸过眼眸,他仰起头。
死死咬住冰冷的金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