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阿尔兰病得比他想的更厉害。
图勒巫师没说话,修如玉竹的手指搭在仇薄灯的颈处,带着骨玉戒的指节贴在下颌侧。颈动脉在虎口下博动,象征生命的血液在其中湍流。片刻,他迫使仇薄灯抬起头,露出漂亮脆弱的线条。
微冷的齿尖落了下来。
就像初见那一晚,强硬、锋利,几乎抵在骨上,只要牙尖上下一错,就能撕开雪白细腻的肌肤,撕开柔韧的血管,让血喷泉般汩汩涌出。
极其特殊的安抚。
不是正常小两口吵架时的甜言蜜语,更和温情扯不上关系,暴烈而残酷地将少年的生命衔于唇齿之间,拿牙尖咬,拿齿锋碾,最后再来回温热地舐——比起歉意的安抚简直更像摧毁,摧毁底线,摧毁本能。
自我保护的生理反射要仇薄灯赶紧逃跑。
仇薄灯理都不理,直接把它丢到一边去,低低闷哼着,仰高脸,紧紧抱住恋人的脑袋,方便他咬得更狠更过分一点。
——昨晚的假设真的吓到他了。
他宁愿恋人真的将自己吞食进腹,也不愿意接受那种可怕的可能。
“不会的,”图勒巫师声音低沉阴冷,“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把阿尔兰抢回来,让阿尔兰逃都逃不掉。”他折下怀中的少年,将他按下去,亲吻,“是别人找到你也一样,我会杀了他,我会把你抢回来。”
流水般的黑发散在金丝绣枕套上,连带少年细瘦的手腕一起压进去,图勒巫师半撑着身,吻盖在犯起病来,呼吸急促的少年额头。仇薄灯自以为神智清醒,其实早已经陷入谵妄的旋涡,瞳孔比往常更大一些,颧骨也透出隐约的热红。
眼睛、睫毛、鼻梁、唇瓣、下颌……
都被一一吻过。
“阿尔兰的这里,这里,都是我的。”
“谁碰就砍了谁的手。”
“谁看就挖了谁的眼。”
“再把他们的灵魂全都拖出来,扔进炽火里烤上一千年一万年。”
“……”
我是你的信徒,你的俘虏,你的囚徒,我将永生永世追逐你的脚步,不择手段要你停驻,哪怕要以种种可悲的,令你厌恶的面目——该害怕的人,是我。永远只有我恐惧你不愿意爱我怜我的余地,永远只有我患得患失的怀疑。
所以,不用害怕。
永远不用害怕我找不到你,阿尔兰。
无声的话语如圣山的侧影,藏在图勒巫师的眼底。
“……至于阿尔兰,”年轻巫师薄冷的唇与微冷的气流,一寸一寸膜拜过少年起伏秀美的线条,让他睫毛不住颤抖,“抢回来的阿尔兰沾了别人的气息,要好好洗干净,从里到外,用我的……”
仇薄灯的脸庞猛地烫得快要烧起来,面颊在穿过冰拱落下的阳光中,呈现出极漂亮的绯红。简直就像东洲名窑里的甜白瓷被自里而外烧得彤红透亮。那亮色,亮得极具光泽,仿佛一戳,就会泻出光来。
“阿洛、阿洛……”他尾音轻抖,又甜又轻地喊。
昨晚的惊悸在某人以清冷的嗓音一句一句说出来的混账话里烟消云散,安全感卷土重来,与之一起泛起的是无边的羞耻感。
说真的,仇薄灯真的怀疑,自家恋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冷淡,这么圣山雪般的音色,来说这些话,两者的反差,简直让人受不了啊?!
“阿尔兰那时候会哭的吧?”图勒巫师咬他染上红釉的白耳垂,“毕竟不是我救的你,却被我抢回去了,”他逗弄着在怀里如冰蝶轻颤的阿尔兰,轻轻地问,“阿尔兰,会哭得比现在还厉害吗?”
仇薄灯含含糊糊,想糊弄过去。
图勒巫师却不折不挠:“阿尔兰?”
仇薄灯耳朵热得快冒烟,揪住他的手指,狠狠咬一口。
混蛋混蛋,知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啊!
“所以,阿尔兰,”年轻的巫师侧身在仇薄灯旁边躺下,躺下,看着他,“永远都是我要害怕,不是你。”
仇薄灯轻轻应了一声。
图勒巫师亲了亲他的眼睫。
一束光尘落在他们一起躺着的毡毯上,仇薄灯借口说那光有点刺眼,要自家胡格措替他挡一挡。
其实那光压根就不刺眼,它是先穿过一层暗金轻纱,才照到毡毯上的。
——反正他觉得刺眼了,那就是刺眼了!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理直气壮地想,面红心也跳。
他家胡格措任劳任怨,张开手臂,将撒娇耍赖的小阿尔兰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臂膀和宽阔的后背搭起个坚毅的围墙,替他挡那一点儿也不刺眼的光。他的怀抱好暖和,热烘烘的,仇薄灯钻进去后,没一会就打了个哈欠。
茸茸的头发擦着颈窝。
图勒巫师侧身抱着他,一边单手拆猎鹰刚送来的信筒,一边思考起,一会该怎么哄他多吃点东西——这可比安抚他间歇性的病发来得艰难多了。
仇薄灯敏锐至极,警惕如炸毛的猫,抗议:“我吃得够多了!”
图勒巫师单手掂了掂他。
意思再明显不过……小心喂了这么久,还是不见重一点。
仇薄灯:“……”
众所周知,运动量大,是不容易长肉的……
见图勒巫师低头,仇薄灯耳根泛起浅红,在他要问前,猛一张口就又给他来了狠狠一下。这一口咬得半羞半恼,打定主意这家伙要是敢再多说半句,就一整天不松口了!
图勒巫师看着自家阿尔兰的发顶,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以阿尔兰的力气,这一口咬得比发狠更像撒娇——小猫雏鸟咬着你的指头那类……一贯的经验是白天的时候,不要把阿尔兰逗得太过分的好,可图勒巫师实在没忍住,在仇薄灯满心愤愤时,伸手捏了捏他脸颊的软肉。
恋人的纵容太过明显。
仇薄灯恼羞成怒,“啪叽”一下拍开某人作乱的手指:“你是不是想出去!”
图勒巫师眼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捕捉到笑意的仇薄灯:“……”
他立刻炸了毛,嚷嚷要图勒巫师滚出去——嚷是这么嚷,人是还在巫师怀里,连动都没动。立架上叼肉吃的猎鹰转动脑袋,看了又“吵起来”的两位主人一眼,然后习以为常地转过头去。
是的。
习以为常。
可怜的单身猎鹰,现在总算明白了新主人天天隔一会,就要冲旧主人发火的本质,以及两位主人间,谁才是更该被同情的那个……天天被欺负,又天天撒娇,真是搞不懂新主人,怎么愿意的。
…………………………
闹过一阵后,仇薄灯枕在图勒巫师手臂上,两人凑在一起看信。
图勒巫师最近认识的中原字比以前多了不少,但遇到些比较复杂的字,还是有些吃力。仇薄灯捏着他的手指,在信纸上划来划去,边读信边教他怎么写。
信是三叔送来的。
说库布腾部那边的雪晶晶脉已经处理好了。
“……果然是这样啊,”仇薄灯略过信中三叔对图勒巫师的不善的言论,望着落在毯边的光块。
飞舟失事的原因,是动力阵法被做了手脚。
大型飞舟机动性差,主要用来运送大批人手和物资,不像木鸢那么灵巧迅速,庞大的构造和精密的组织,让下手变得更加隐秘,更不容易被排查出来。原本飞舟应该在极原外的一处大峡谷坠毁。
三叔的酒被下了特殊的毒,无色无味,甚至不致命,唯一的影响,就是堆积到某个瞬间,会令体内的真气停滞片刻。
而这个片刻,落到飞舟坠毁的瞬间,便是致命的杀机。
然而令薛家没想到的是,三叔虽然没有察觉到法阵和酒的异常,但他修为过于高深,气机应玄天地,一念有感之间,立刻果断放弃原定的航线,直接驾驶飞舟冲进雪原。
“我一直觉得……修仙该该这样的,”仇薄灯轻声说,“人修五行以应天地,天地以阴阳馈人行。一念一动皆由心。”
该是这样的。
修仙不该是为了挖掘晶石,也不该是为了铸造木鸢,征伐四方。
该是将渺小的自我,融入浩瀚的鸿宇。
因此古书中常有,以往的圣贤“心神有感”“心念一间”……这种有感与有念,是人自身的五行与天地的五行相通相融,人尊天地,天地馈人,所达成的预兆之机。但这种说法,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了。
遗忘到薛家会如此胸有成竹,遗忘到他们根本没有想过,三叔避开他们必定之局,不是因为发现了细作,而是天地冥冥,自有映照。
他们是在万神节后不久找到三叔的踪迹。
三叔被大寒潮的风暴卷到了极原的最西边——那里是库布腾部族的地方。三叔不会雪原的语言,原本随便抓几个被放逐到雪原的邪修,了解一下方位,好来找他,结果在抓邪修的过程中,发现那些邪修有古怪。
——他在邪修身上,发现了薛家的心法。
仇家与薛家乃是姻亲。
薛家的心法什么样子,作为仇家主要人员的三叔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顺着邪修的这一条线找寻下去,三叔发现了库布腾部正在与薛家合作,准备断掉一条雪晶晶脉,打开雪原大门。
与世家合作的且蓄谋已久的,不仅仅是摆在明面的苍狼部和沈家,还有万神大会上,带来青马木部最后勇士的赤狐库布腾部。一者在明,一者在暗,若雪原部族在铲除苍狼部后,就松懈,那么在世家进攻雪原时,库布腾与雪家抢先一步掘断雪晶晶脉,那雪域大门打开,一切就都完了。
巧合就在于此。
三叔追查到了线索,而阿洛追查到了三叔。
“他们没想到,你会愿意帮我找三叔。”仇薄灯轻声说。
薛家、库布腾部、沈家、苍狼部……
都太傲慢了。
他们不信天地,不悯众生,自认为修仙求长生,便是逆天而行,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摆在与天地对立的位置。
薛家与沈家傲慢,不信仙门第一世家的嫡子,会真的喜欢上一个蛮族的首领。库布腾部同样傲慢,不信如冰石无心的图勒首巫,会打一开始,就沉默地替他抢来的阿尔兰找家人——分明他最怕的,就是阿尔兰的离开。
仇薄灯将脸颊贴在恋人手背上,看金尘在光中飞舞。
一切都是巧合,一切巧合都是注定。
他出神地想了好了一会儿,图勒巫师翻过信纸,看背面的字——比起前边讲正事的字迹,背后的字,简直就是杀气淋漓。
“这个是什么?”图勒巫师指着一个字问。
仇薄灯回神瞥了一眼,“聘书”的“聘”,此外还有诸如“登徒子”一类的,隔着纸张都能听到三叔的暴跳如雷。此外便是千叮咛万吩咐,小侄子,你可千万别就这么被小白脸骗了,什么聘书什么的,千万不能给……
“!!!”
仇薄灯猛地将信纸打巫师手里拽回来。
揉吧揉吧,揉成一团,丢到火盆里。
“三叔怎么回事,这么啰嗦,回头让三婶收拾他去,”他面红心跳,强作镇定,见图勒巫师还在看火盆里正在烧着的羊皮纸,心虚得厉害,赶紧推人起来,“好了好了,快去看看我给你的礼物。”
礼物放在一个颇具扶风特色的红木箱里,箱子表面有灿金的扶桑神木与金乌九日。
是前几天,仇薄灯打空间玉佩里翻出来的。
“唔,这个得按伏羲八卦的方法开,诶诶,先下边那一轮推开,然后是左边……”仇小少爷一边指挥着图勒巫师推动箱锁的九日,一边庆幸图勒巫师压根就不懂中原的礼仪。
咔嚓一声。
箱子打开了。
图勒巫师掀开箱盖,璀璨的光芒,打箱放了出来。
——是一件披风。
一件东洲仇家风格的披风。
披风的上半部分,青铜色的扶桑神树刺绣支撑开苍苍华盖,以价值连城的翡翠缀成在日光下凛凛反光的树叶,九只金乌盘绕在树的周围。灿灿金线自披风肩头向下滚落,如岩浆,如流火,焚烧向下。
火中是无数世家以玉石以黄金以宝石以铜碧,雕刻的家徽。
神树笼罩四方,金乌焚烧万族。
这是一件横扫人间后,傲慢张狂的加冕的衣。
手指拂过披风上烈焰骄傲焚烧的世家家徽,图勒巫师忽然明白了等他的那天晚上,仇薄灯还做了什么。
——他穿过整个战场,自血污中,找齐所有象征他荣耀战绩的世家家徽。
就像血盟之战,钉上斗篷的图腾。
“……我说啦,你送了我一件缀满图腾的斗篷,我也想送你一件,”仇薄灯赤足站在毡毯上,踮起脚尖,替恋人披上披风,“我把金乌九日的荣光,以击落万族的勋章,为你做这一件加冕的衣。”
“以后,不要自己去找。”
图勒巫师捏着披风的边沿,沙哑着嗓音说,他的心脏像又软又热的石头,跳动,龟裂,每一条缝隙,都密密麻麻写满一个人的名字……阿尔兰,阿尔兰,他的薄灯,他的阿尔兰,他的生命与灵魂。
“怎么能不亲自去找?”仇薄灯抬起头,眉眼挑染明亮的笑,“这可是聘礼!”
“聘礼?”
图勒巫师学着他的腔调,重复这两个不知道意思的中原字。明明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血液却无意识加快,奔腾得像江,像海。
他本能地,紧紧盯着仇薄灯。
仇薄灯给图勒巫师系好披风领带,对上他的视线,面上有些羞赧,可没有避开。
他清了清嗓子,问:
“阿洛,你愿不愿做我永世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