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把沾血的利剑,一块玉佩,以及一细长青铜信筒,一起被摊开,放到众人面前。剑身铸造铭文,各部中几个认识中原字的人,辨出刻的是“扶风”二字。许则勒刚要说,物证可以伪造,雁鹤衣却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问。
她手紧紧按在剑柄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是小少爷的扶桑金乌佩。”
许则勒眼皮一跳:“假的吧?”
雁鹤衣神情难看,一言不发。
一些未曾联想的细节掠过脑海,许则勒一颗心缓缓下沉。
他见过仇家给小少爷专门打造的飞舟,巍峨如小城,精妙非凡,号称是“集万工之造化,渡天翻而不覆”……如此雄伟,如此坚固的飞舟,遇到大寒潮,真的没有一搏之力吗?就没有,真的至于让小少爷独自沦落到雪原?
莫名的寒意和冷意爬上手足。
——真的是偶然吗?
许则勒忽然没有勇气往下细想。
此时,除去被苍狼部拉拢的三部,和库布腾部,余下的三个大部,已经有族老起身出来,检查物证——雪原各部崇尚武力,以武为生,他们对中原珍奇的了解不多,唯独对武器了解精深。
经过几番测验,部族族老开口。
“确实是东洲名剑,剑身铭文是一体铸的,不是重抹新刻,血蚀已久,也不是今日才铸的。”
大帐先是一静,随即传开低低的窃语声。
相对于苍狼部和言辞堂皇的沈家,其实大部分部族勇士,更倾向于相信自始至终其实对雪原部族没有说过一句好听话的仇家小少爷。
雪原的武士不需要那些好听的话。
沈家说得比花还好听。但沈家有实打实,把他们搞不清楚的东西剖个清清楚楚,让他们知道自己吃了多少亏吗?——令他们如此戒备,如此痛恨的,是近几百年来,世家门客毁掉了太多太多宁静。
沈方卓冷冷笑了一声。
仇家的小少爷太太太天真了。
他根本就不懂钱与权的赌桌!他以为——哈!他以为掀翻了规则,自己就能得到感激?信任?笑话。一场污浊的游戏,大家都穿着白衣掩盖漆黑,闯进来一个真正干净的人,其他人只会怀疑,他比其他人更能伪装。
因为世道就是脏污的!
世家的声名已经在雪原败坏这么久,你既然出身世家,而且是第一世家,又怎么挣脱了世家的影响——你要人怎么相信鸦群里会飞出白凤,烂泥里会开出华兰?!
已经被弄得乌烟瘴气的地方,说出真话的人永远活不长。
沈方卓恢复从容镇定,不紧不慢地擦拭额头的血。
他等着,等这被第一世家宠溺得不明白什么叫“世道”的天真小少爷心如死灰。沈方卓见多了这种人。许多读够圣贤书的家伙,血气上涌,都喜欢伸张正义那么一两回,然后……然后他们要么沉进淤泥,要么再也没说过话。
世道既污,怎容尔濯?
细长的青铜信筒是打开的,里边的信被倒了出来,族老们看过之后,皱了皱,将信放进托盘,传了下去。
诸部汇聚,再加私贩商运兴起至今,族老里多多少少有几个认识。很快信的内容被逐一念诵传开。
信最后传到图勒部族这边。
许则勒一看信,心彻底沉了……信中没写太多东西,是谁与仇少爷通信的口吻,借他纨绔之名,出行无人注意,自空探查雪原南部的水路。
雁鹤衣抢过去看了一眼,怒火中烧。
“放屁!”她直接拍案而起,“小少爷这次来,就是想试试天山雪能不能酿酒,酿出来什么味道!和什么商道半点干系都没有!”
许则勒硬头皮翻译。
果不出所料,跪在正堂中的青马木部武士,手指硬生生攥出血来:“酿酒?!你们世家的少爷,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酿酒?哈!”他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他们世家少爷跑过来就是为了酿酒!!!”
青马木部最后一名武士的嘶吼里,各方视线,一道落到图勒首巫身边的盛装少年身上。
他坐得很不规矩,半趴在桌上,捡银盘里的浆果玩,一点也没有中原世家门客,一踏进雪原,就一定要维持的那份“礼度”。但他生得太过美丽,素白的肌肤被烛火照得明润,缀在前额和颈侧的雪银闪烁一片细光。
漂亮得就像一件纤细易脆的瓷器。
他似乎有点无聊,自顾自拈起各色浆果把它们堆起来。缺了哪色,就凑到图勒首巫的桌上去捡。旁边的老族长,还有几位图勒族老,虽然神情肃穆,但看他在玩,却也顺手把自己的递给他。
一粒亮红浆果没摆好,滚了下来。
图勒巫师捡起来,帮他摆到顶端。仇薄灯抬头,冲他笑了一下……一个东洲世家第一的小少爷,一个雪原杜林古奥的掌控者,这场即将决定人间历史发展的库伦扎大会,他们谁也真正没在意过。
面对四方的视线,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确实没有任何感觉。
图勒巫师刚刚低头问他,开心不开心?
挺开心的。
他就像个被迫参与宴会的孩子,任性起来,恶狠狠一把掀翻了桌子——那堆大人不知怎么的,总以为上了桌,就得老老实实推筹换牌,轮流坐庄,再互相厌恶也只能藏在假惺惺的笑容底下,厮杀往来。
仇薄灯就不。
他是个顶顶恶劣,顶顶任性的小少爷。
一直一直有口气莫名绞在心口,搅得他几乎要发狂,几乎要大叫大喊——他想砸、砸坏一切能看到的东西;想掀,掀翻一切堆满金银筹码的牌桌,把底下的骷髅白骨,腐水烂肉全掀出来。
所以,他就闯进来了。
一把将桌子掀了。
把那堆糊金镀银的骰子筹码,全丢到火里,让它们叮当叮当,撞成一片,让“讲规矩”的赌家与庄家,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怒表情。摔、砸、掀、笑……那口郁气痛痛快快发泄了个干净。
砸了,摔了,掀了。
他痛快了,对余下的事,就一点没兴趣也没有了——他只是个闯进大人的权力场,搞破坏的小纨绔、小坏蛋、小疯子。
谁听说过纨绔、坏蛋、疯子、还需要管后边的烂摊子啊?
他只是来搞破坏的啊!
面对青马木部武士嘶哑的指控,仇薄灯只掀起眼皮,诧异似的看了他,就移开视线——好无聊,类似的事情好像发生过很多次了,就像一出陈年旧戏,什么序章,什么曲调都烂透了。
毫无新意。
如今的小少爷理都不想理,还不如看自家恋人有意思。
——他被惯坏了。
讨论声越来越大,八大部中未参与双方的一部,重重击响铜鼓。
鼓声一响,场面一静。
罕力骨部族长将鼓杵扔到桌上:“仅仅只是这些物证,只能说明青马木部与查南十三部之事,与仇家有关,却未必同仇少爷有关。”
罕力骨部的族长,是个两颊枯瘦的阴翳武士。
年轻时以斧头砍死了与外族人谋和的三个血亲兄长,连同自己的两个儿子。此后再无人敢在族中质疑他的决定。相对于突兀木这种毛头小子,他才是实打实靠战功铸定地位的传统蛮族首领。
没人觉得,能够亲手砍死自己与外族沟通的儿子的罕力骨族长,会偏袒外族人。
他一开口,大帐中绝大部分勇士沉默许久,缓缓点头。
他说得还算中立客观,而接下来开口的部族与图勒亲善,直接道:“既然飞舟失事,那遗落之物,被他人捡走嫁祸,也不是可能。”
青马木部武士也不知道一路抱着血亲的头颅,抱了多久,指缝指甲全都是凝固的血痂,闻言,激愤得声音都在抖:“剑可以抢,玉可以铸,信可以是假的,人难道也能假的吗?!——进来!滚进来!”
大帐门帘一掀,两个库布腾部的武士,拖着两个人进来。
雁鹤衣几乎捏碎了剑柄。
“小少爷!小少爷救命啊,救命啊……”两人被踹倒在地上,涕泪横流,拼了命叩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小少爷!小少爷开恩啊!雁姑娘——雁姑娘,小少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现在就想宰了你们,”雁鹤衣自牙缝里挤出声,几乎想笑,“你们还敢——敢提‘情分’——”
一直懒洋洋趴在桌上的,仇薄灯终于抬起头。
“阿洛,”仇薄灯歪头望他的胡格措,火光照在黑瞳里,“他们好吵啊。”
“嗯。”
哀嚎声戛然而止。
两具尸体无声倒地。
诸部首领皆是一惊。
隔空杀人,许多大萨满都能办到,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那需要咒语,需要经文,需要草药,需要秘阵!可图勒首巫自始至终什么都没用,他只坐在那里,垂着眼,低低应了他的阿尔兰一声,那两个人就死了。
因为他的阿尔兰说了声,“好吵”,甚至连尸体倒地都是悄无声息的。
库布腾族长的神情微不可觉,变了一下。
“洛勃额可真不愧是杜林古奥之主,”伯什阿嘎族长阴阴道,“这杀人灭口的手段着实了得。”
“虽是人证、物证俱全,但……”罕力骨族长冷声道,“如此断定,草率了些。”
“额尔德尼在此向大会提请《大格萨》第十三条,请与屠我阿玛阿帕,我兄弟,我姐妹族人的凶手,血仇死战,”青马木武士再次朝所有人重重跪下,重重叩首,“图勒允诺外族人举行共毡礼,现在是连《大格萨》都不顾了吗?”
这回,连亲善图勒部的部族都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大格萨》第十三条,是雪原的血亲复仇审判。
血亲之仇,在拥有证据,却无法完全得到所有审判者的一致同意,被谋杀的家属,有权提出以任一方的彻底死亡,来证明有罪或清白的审判。而万神大会,便是自英雄王库伦扎尔以来,进行这一审判的至高场所。
以万神见证,无人可违背。
青马木部武士,额尔德尼提出的请求符合血仇审判的一切条件,大会无法拒绝他的要求——除非图勒要毁掉黄金法典,违背《大格萨》。
“你确定?”伯什阿嘎族长冷飕飕开口,“血仇比武,血亲可替代上场,姻亲同属其内,”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图勒巫师一眼,“你要挑战他?”
“是。”
青马木部额尔德尼半跪在地上。
图勒巫师站起身。
罕力骨族长摇摇头,看向图勒的老族长。与之一起看向图勒的,还有沈方卓等人。没人有对比武的结果有任何怀疑。
年轻的图勒巫师对苍老的族长说了句什么。
老族长沉默片刻,点点头,站起来宣布他将只以武士的身份接受挑战。闻言,各部勇士鼓起掌表示赞许——萨满与武士的力量太过悬殊,以萨满力量比武,只能是一场毫无公平的决斗。
然而,老族长接着宣布:
图勒的首巫,以勇士的身份接受挑战,接受最古老的“血盟”挑战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包括苍狼在内,所有部族同时露出惊愕的神色。
最混乱的年代末端,英雄王库伦扎尔,为了结束雪原永无休止的流血厮杀,对所有部族说:来吧,让我来做你们共同的血仇之敌,来一起杀我吧。如果我没死,从今往后,所有的仇怨一笔勾销。
那就是血盟。
——万神大会的由来,除了英雄王库伦扎尔外,再没有任何人完成的血盟!
短暂的惊愕与沉寂,整个大帐彻底沸腾。
万众喧哗中,图勒巫师只低头,看盖着他的斗篷,安静望他的仇薄灯。
“给我你的信物,阿尔兰。”
——让我为你而战。
作者有话要说:假装是情人节的糖。
娇娇负责掀桌子,掀完就不管,阿洛负责给他收场,他只需要胡来就够了。
他是阿洛的薄灯、阿尔兰、赛罕兰塔。任性的,娇纵的,肆意的赛罕兰塔。
作为一个小甜饼,本来不想唠叨的,不过本章争议比较大,还是稍微解释一下~
本章的应战准确称呼是“血仇审判”,设定为雪原司法系统中的司法决斗。原型是起源日耳曼族的决斗审判。
古代,证据学与刑侦学发展不完善,司法审判中充斥大量伪证。在无法断定双方真伪,或诉讼方提出的证据无法确凿说明嫌疑人有罪时,可采取司法决斗断定双方的清白——注意该决斗结果是具有司法效力的。又称为“以你的血肉为证”。一旦进入司法决斗,双方都要压上性命。
引用李昌盛教授《英国决斗式审判的理性和正义》中的评价“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原始的审判方式显得无比野蛮和愚蠢。但是,欧洲当时采纳这种审判方式有它的历史必然性。决斗是欧洲野蛮部落的“陋习”,随着罗马的衰落,分崩离析的各邦君王已经无力控制这些野蛮部落。与其放任不管,不如通过设置决斗规则将其合法化,纳入审判体系。而随着基督教的兴起,司法权被上帝“收回”。在笃信宗教的中世纪人们看来,神灵会庇佑正义者赢得决斗。决斗的结果就是神灵的启示,它昭示胜者宣誓为真,输者宣誓为假。虚假宣誓不仅是对上帝的亵渎,同时也违背当时的社会道德,所以输者必须要受到严厉的制裁。因此,决斗式审判被看作是神判的表现形式之一,都是通过神灵介入来发现真相、获得正义的。不过,比起水审、火审等神判形式,决斗式审判可以给原告和被告更多自我控制命运的机会。”
本文设定雪原部族,处于一个各部分裂,以《大格萨》和万神节大会为枢纽,通过共同的原始信仰维系在一起的复杂历史阶段。完善的司法体系尚未发展,而恶劣的气候与游牧生活又铸造他们的尚武精神,和特殊的萨满文化,原始而又虔诚的宗教信仰——因此拥有诞生决斗审判的土壤。
具体背景设定中,部族的司法决斗一直上推到最混乱的时代(尚未诞生成文法典的时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通过武力来决定。直到英雄王库伦扎尔将之限定于“血仇”的范围。
从普遍的“比武决斗”到限定的“血仇决斗”,是由游牧民族的复仇法则决定的:极度重视亲属,极度重视血缘。一方血亲的死亡,只能以另一方血亲的死亡告终。在《大格萨》与万神大会尚未诞生之前,这一复仇法则往往会衍生成部族之间不死不休的战争。通过成文法,将它约束在一方任出一人的死伤之间,并通过万神大会万族见证,保证其司法效力,实质上是一次司法进步。
决斗审判体现的是部族司法观的朴素公平观和理性观。文中,罕力骨部族长等人认为证据无法确凿说明娇娇有罪,已经摒弃双原的偏见,给予了一个较为公证的认定——有嫌疑,但不能认定有罪。在此基础上,血仇无解,双方只能选择以决斗,以任意一方的死亡来断定真相——即给予被控告者通过决斗洗刷罪名的机会。而血亲与姻亲能代理进行审判,一定程度上,也是保证了双方不会因为武力悬殊过大而造成的不公,比如像娇娇这种完全不会打架的娇气少爷,有权指派自己的亲属替自己上场——只要那个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再次强调:该决斗结果,在该背景的司法体系中拥有不可辩驳的法律效力。从雪原部族以“武”为核心的价值观出发,被指控血仇者,如果愿意接受决斗审判,在决斗结果出来之前,他都是清白的。一旦决斗胜利,哪怕是血仇的亲属也会心愿诚服地接受这个结果。此后,再有人以此摘指,见证过该场决斗的勇士都会立刻拔刀,维护决斗胜利者的名誉。因此,《大格萨》与万神大会在新制度诞生之前,拥有不容被彻底破坏的重要意义——阿洛以武力迫使所有部族“坐下来谈”正是为了这个:他允诺过娇娇,要让大格萨重新建立,要让雪原回归圣洁,而非陷于混乱【具体见第43章】
雪原部族特殊的生存条件,使他们兼具原始的蛮野与朴素的正义,而这也是本文的基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