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竹早就习惯了宋随意忽如其来的各种诡异想法, 就算接不上也都会乖乖照做,但这回他却是愣住了:“葬、葬礼?王妃您不要说笑了。”
“我没说笑啊。”宋随意道,“对了这个棺材你先别定, 我要亲自去看看, 顺便量一下尺寸, 还有再让玲婶给我做两床被子吧我想铺在里面。”
“还有什么呢……啊好像忘记选墓地跟墓碑了。”宋随意露出苦恼的神色, “虽然我觉得埋在哪都好,但是王爷已经答应过我要把我一起葬入皇陵,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流程,是让我先进去占位子?还是随便给我找个地方埋着等王爷死了再把我挖起来埋进去?要是陛下忘了怎么办?”
野竹见他是认真的,越听越觉着惊悚,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王妃, 您别乱说!”
他说着把纸塞进宋随意怀里, 说:“我也不去买,晦气!”
“这怎么晦气了。”宋随意笑道, “人总要用上的不是?”
“那也不是现在。”野竹绷起脸, 脸上第一次浮出恼怒之色, “王妃您还这么年轻,说什么死不死的?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您跟王爷说,王爷肯定会帮您的!再不然跟我说,我去替您杀了他!”
宋随意闻言笑了笑:“说什么杀不杀的, 多吓人,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
“才不会!”野竹道, “我媳妇知道了肯定也不会说我!”
宋随意闻言依旧是笑, 起身去拿了先前管家整理给他的清单,拿了笔墨从中挑了一些姑娘家能用的首饰来, 递给野竹:“喏,娶了媳妇,要对人家好些,这些你拿去,将来好哄媳妇。”
野竹抿着唇不肯接。
宋随意见状,放下纸,又拿了几张来放好,继续抄,边写边道:“我那花就留给苗叔吧,他会伺候,三十九看王爷要不要,不要就送到宫里给陛下,哦对,还有你那些暗卫兄弟,这段时间跟着我也辛苦了……”
他轻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跟交代遗言一样的话,野竹终于绷不住开始掉眼泪:“王妃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写这些?我们用不着!不准写了!”
他说着抢过宋随意的笔丢的地上,笔尖在地上画出一道又长又黑的痕迹,还有些星星点点落在了宋随意衣摆。
这是宋随意第一回从野竹脸上见到这么孩子气又任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瞧给我们野竹气的,这么激动做什么。”宋随意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笔重新搁好,“只是准备,又不一定用得上。”
野竹这才止住了眼泪,抹了一把脸,哑声问道:“为什么要准备?”
宋随意叹了口气:“我怕过些天王府会忽然走水,就可着我这间烧。”
野竹:“……”
宋随意接着道:“或者是忽然地震,哪都没事,就我这延芳院塌了。”
野竹:“……”
宋随意继续道:“再不然就是天上忽然掉下来一块石头,哐叽给我砸死了。”
野竹:“……”
他抽了抽鼻子,忽然不是很想哭了。
王妃不是忽然想死,他只是脑子又不正常了。
“不会的。”野竹道,“如果走水或者地震,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把王妃救出去,要是掉石头,那我就推开王妃,帮王妃挨一下,我脑袋比较硬,砸两下没关系的。”
宋随意:“……”
那倒也不必。
“所以王妃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野竹说着,把桌上那张纸撕了,“我是很想攒钱娶媳妇,但是我不想要王妃这样给我 ,王妃可以留着,等将来慢慢赏给我,我拿到一个,就回去给媳妇。”
宋随意闻言笑了:“还当你多清高,不还是惦记着。”
野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宋随意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葬礼会是什么样的?”
野竹愣了愣,摇摇头:“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想这个。”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所以在想。”宋随意道,“我想看看自己的葬礼是什么样的,所以想提前办一场试试。”
野竹皱起眉:“您还是想买。”
宋随意道:“你应该知道,我决定的事,你一般是没有拒绝的能力的。”
不是权利,而是能力。
野竹是真的拿宋随意没办法。
他沮丧地低下头:“是这样。”
“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宋随意在野竹亮起来的目光中缓慢开口,“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吧,花样得好好挑挑。”
野竹:“……”
最后还是去了。
宋随意想躺着去,野竹不肯,说怕老板误会直接把宋随意放进棺材里。
宋随意如果想坚持,野竹就跪下来嗷嗷哭,活像在哭丧。
宋随意:“……”
好吧好吧。
葬礼哭灵你排最前面。
野竹甚至没敢让府里其他人知道,给宋随意换了身简单的素色衣裳,套上帷帽,然后偷偷套了辆最小的马车,便带着宋随意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不像要去看丧葬用品,像要去做贼。
这种铺子虽然算必需品,但毕竟是做死人生意的,很多人觉得晦气,所以开的地方都比较偏僻,不过铺面还是挺大的。
马车刚停下不久,老板就迎了出来。
老板虽然是卖死人东西,但长得挺喜气,什么表情都不做看着也像在笑,宋随意看了几眼,小声问野竹:“他这长相遇到那些心情悲痛的家属真的不会因为误会被打吗?”
野竹:“……应该……不会……吧?”
他皱眉纠结着这个问题,就听老板在打听宋随意的情况,听那意思似乎以为宋随意家里死人了。
野竹再看看宋随意身上那身由他亲手套上的白衣,脸都绿了,怒道:“瞎说什么呢?”
老板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人还没走,只是先准备后事,于是连连道歉。
但野竹听得脸更绿了。
宋随意倒是无所谓,笑道:“你们这的棺材可以定做吗?”
“自然可以。”老板张口就开始吹嘘自己家的东西,一边说一边引着宋随意进了放棺材的地方,“这些都是现成的,贵客若不喜欢,也可以做,但这时间可能就要久一些。”
“时间没事,还算宽裕。”宋随意道,“这里最好的是哪种?”
老板闻言立刻指着旁边的一副棺材道:“这个,这是最好的柳木棺材,冬暖夏凉,还防虫。”
宋随意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冬暖夏凉?有人睡过?”
老板噎了一下。
“不过我的确不喜欢虫子,就它吧。”宋随意道,“你给我定一副更大一点的,能装下两个成年男人……唔的基础上再大一点。”
“这、这么大?”老板愣住了。
“嗯,大床睡着才爽。”宋随意道,“纸扎品呢?都有些什么?”
老板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宋随意去看纸扎品。
纸扎品这玩意,不论是现代还是古代,花样都很多,尤其是房子,不同大小样式的都有。
宋随意挑了个尺寸适中带小花园的,就听老板道:“那伺候的人要不要挑几个,这园丁厨子仆役可都不能少啊。”
宋随意点点头:“还有厨子啊?”
“有!”老板立刻带着宋随意去看纸扎人,指着那个穿围裙拿着把菜刀的纸扎人道,“这就是厨子,这蒸煎炸焖煮是样样在行,各大菜系都拿手。”
宋随意纳闷:“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有人试过吗?没有怎么敢吹的?你这是我听过最离谱的虚假广告了。”
老板:“……”
“给我来五个厨子。”宋随意说着,又摇摇头,“不,十个,还要一个花匠,伺候的一个就够了,再要几个打扫的,那个是什么?乐师?那舞者有没有?都有啊,那给我来一队吧,那个呢?车夫?那也、也要吧……”
宋随意买纸人可比买衣服热情多了,看见什么都想要,是一个接着一个买,几乎把店里有的都买了一遍,最后又去挑马车。
“哇这个黑的好像听雷,我要这个,这个红的是什么?汗血马?汗血马好给我来俩,这车里面有毯子吗?没有?那能铺吗?能啊,那这个、这个跟这个我都要,记得给我铺好毯子……”
野竹站在旁边愁眉苦脸,他觉得王妃不像来买丧葬用品,像来搬家的,谁家葬礼这么奢侈,这么多东西要几个灵堂才装得完啊!
而且为什么会有这么类型的纸扎品?是不是做出来骗钱的?怎么感觉很多都像卖不出去结果碰上他们王妃这么个冤……嗯?
“王妃这个就不用了吧。”野竹连忙伸手拦住他,到底是谁啊连轰天火炮都糊出来了就没人管管吗!!
“可是这个真的很酷诶。”宋随意眨巴着眼睛看野竹,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就是在告诉他,如果不让他玩,他真的会非常非常不开心。
野竹:“……”
好吧好吧。
“只能买一个。”野竹叹了口气。
宋随意开心了,又挑了些别的,最后才满意地离开,老板见状,问他寿衣有什么准备,棺材呢?什么时候到府上去量。
“不用,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好了。”宋随意朝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用的,多大你看着办吧。”
老板顿时愣住了,宋随意想了想,又道:“那些纸扎品你送到摄政王府去吧,记得走后门,低调点。”
老板更懵逼了,好一会才哆哆嗦嗦跪了下去:“您、您是王、王、王妃……?”
“怎么,不像吗?”宋随意笑了笑,带着野竹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老板才反应过来,扭头进了店。
宋随意上车后还有点意犹未尽,问道:“我也没孩子,是不是该请几个人来哭灵啊?这样好像比较有气氛。”
野竹有点生无可恋:“王妃,您不嫌吵呐?”
“倒也是,那不如找人来陪陪我,我那么大一个棺材,一个人睡好像有点无聊。”宋随意想了想,“不如我们去问问若柳吧,她说话好听人又漂亮,跟她一起肯定很开心。”
野竹:“……我觉得若柳姑娘可能不敢。”
“为什么?”宋随意不解,“难道我不够好看吗?还是我的葬礼不够豪华?”
“不是这个问题。”野竹欲哭无泪,“王妃就算是和人同棺,肯定也是跟王爷,谁敢占这个位子呀。”
“谁说的,只要我肯花钱,肯定有人愿意。”宋随意想了想,“我回去就广贴告示,招一个愿意跟我合葬的人,我就不信找不到!”
野竹惊恐:“那王爷肯定会发现的!”
宋随意摇头,笃定道:“不会!王爷接下来可忙啦!估计这几天会来交代我别乱跑,我正好在家布置我的灵堂。”
野竹:?
所以这是算好的吗?
果不然,回到王府后,关承酒已经在西苑等着了,见到他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去哪了?”
“买东西去了。”宋随意开开心心走过去,“花了不少钱呢,王爷给我报销吗?”
“花了多少自己去账房支银子。”关承酒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这几天外头不太平,你乖乖待在府里别乱跑。”
“知道,等你收拾完端王跟肃王再去。”宋随意道,“你自己也要小心点。”
“嗯……”关承酒应了一声,犹豫着看了他几眼,“我接下来可能少在家。”
宋随意点头:“府里很安全,王爷不用担心。”
“西苑巡逻不够。”关承酒道,“你……你去我那住。”
宋随意眨眨眼,笑着看他。
关承酒连忙道:“不是让你搬过去,就是……先住几天。”
“我又没说什么。”宋随意笑着过去挽住他的手,“那如果我想一直在那边住呢?”
“也可以……”关承酒垂下眸子,轻声道,“东苑很大,你可以住。”
“王爷是说再给我一个房间?”
“不是。”关承酒耳根有些发热,小声道,“你喜欢睡哪就睡哪,想、想睡我那间,也、也行……”
宋随意无辜道:“可是我睡了,王爷不就没地方睡了。”
关承酒:“……”
“宋随意。”他抿起唇,有些不开心地看着宋随意,“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唉,不知道,我太笨啦,王爷又喜欢拐弯抹角。”宋随意长叹一口气,满脸苦恼道。
关承酒闻言眉头皱起,看向野竹。
野竹立刻识趣地溜了,把地方留给两人。
关承酒这才道:“你可以跟我……跟我一起睡。”他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像在西苑这样。”
“这才对嘛,想要什么就说清楚。”宋随意靠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王爷进步真快。”
“别哄我。”关承酒按住他,不满道,“我接下来都不在王府。”
宋随意眨眨眼:“刚刚跟王爷说的又忘了?”
关承酒:“……就……抱一下。”
宋随意过去,抱他了一下。
关承酒蹙眉:“不是……抱……一会。”
宋随意笑了笑,整个人过去坐到他怀里,说:“这样行吗?”
关承酒抿唇,默默把人拢进怀里。
“宋随意。”
“嗯?”
“你……你……”
宋随意偏着头,笑吟吟地看他:“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关承酒又“你”了好一会,才小声地吐出几个字:“你……你……你记得、记得想我。”
“礼尚往来。”宋随意道,“王爷呢?”
“我也会。”关承酒道。
“会什么?”宋随意耐心极好地问着,“王爷平日里给百官下指令也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吗?这样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关承酒捂住了嘴。
“我也会……想你。”关承酒说着,手就没有松开。
掌心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思不禁旖旎起来,想到跟宋随意接吻时感受到的触感,又软又甜,像是一块甜糕。
甜糕见他不放,弯着眼在他手心亲了一口。
关承酒立刻烫到似的收回手,皱眉看着他。
宋随意朝他挑眉:“干嘛不放手?”
关承酒没有说话。
“是不是想亲我,不好意思说?”宋随意笑道,“王爷怎么遇到这种事胆子这么小,还那么不主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关承酒亲了。
并不激烈,但重重地印在他唇上,正好将宋随意那张叭叭的小嘴封住了。
宋随意眨眨眼,朝他揶揄地笑了笑。
关承酒:“……”
他又低下头去,碰了碰宋随意的唇,像是第一次接吻那样,带着点试探的青涩。
温柔地碰了几下后,他又有些不满足,于是看着宋随意,轻声道:“想亲你。”
“不是在亲了吗?”宋随意道,“我好像没有不让。”
于是关承酒低下头,跟他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吻。
分开时,宋随意又不满足似的在关承酒唇边碰了一下,问道:“够了?”
关承酒垂下眉眼,没有说话。
本来该够的,但是宋随意刚刚那一下就好像挠在他心上的小钩子,一下又把那种痒痒的情绪勾了起来。
还想再亲一下,或者两下,或者……更多下。
但是亲了可能就舍不得走了。
“嗯。”关承酒抿起唇,低头在他眉心落了个吻,顺便将一块令牌一起交到了宋随意手里,“拿好。”
宋随意拿起令牌看了看,黑色的,又重又冷。
“我留一队精兵在府里给你,你仔细自己。”关承酒道。
宋随意把令牌收起来,乖巧点头:“好,你也小心点。”
关承酒“嗯”了一声:“有什么事就让人进宫,身边一定要带人。”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还得叮嘱这些。”随意有些好笑,凑过去亲亲关承酒的唇角,“我乖乖呆在家想你,这样可以了吧?”
关承酒“嗯”了一声。
宋随意伸手捏了一下关承酒的耳朵,揶揄道:“王爷好烫,小心点身体,别发烧了。”
说完就被关承酒捏了一下腰,笑着起身躲开了。
关承酒瞪了他一眼,走了。
宋随意这才把野竹叫进来,吩咐他去挑个好地方好置办灵堂。
野竹自暴自弃道:“一般都是在前厅,王妃也在那办吧。”
“那不行。”宋随意道,“要是外人看见了,以为王府出了事,影响王爷怎么办?”
野竹一时无言:“您买了那么多东西到王府,还想去找合葬人,怎么会觉得王爷不知道!”
“有道理,那我们传点假的来混淆视听。”宋随意朝野竹勾勾手指。
野竹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宋随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野竹听完,更不情愿了,但还是跟同僚做事去了。
于是晚上,关承酒就听说了府里出了事。
一说是有白事,因为王妃买了很多纸扎品送到府里,甚至定做了口棺材,一说是王妃好奇葬礼是什么样的,正在找人陪他过家家,还有一说是王府闹鬼了,王妃是为了安抚那些鬼怪。
总之谣言五花八门,离谱中又透着一丝诡异的合理,非常有他家王妃的风格。
关承酒只好让人回府问了一下,得到的回答是王妃忽然对纸扎品感兴趣了,还让去询问的暗卫捎了一套纸扎的文房四宝来。
该说不说老板的手艺的确很好,扎得非常精致,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关承酒头疼,让人回去交代他别闹得太大,便由着他去了。
宋随意满口应下,转头就跟野竹挤眉弄眼:“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比较希望王妃能把聪明才智用在别的地方。”野竹苦哈哈道,“现在您就算把王府烧了当陪葬品,王爷怕是也觉得是谣言了。”
虽然这也多亏了宋随意平时真的很爱瞎搞。
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我有自己的府邸了。”宋随意指了指放在不远处地上的纸宅子,“你说我在匾额上写什么好呢?”
野竹犹豫了一下,说:“宋府?”
“可那是我一个住的。”宋随意不情不愿道,“写宋府的话,等我爹死了,我不是得分给他住,我才不要跟那个油腻老男人一起住。”
野竹:“……我觉得您不需要想得这么现实,说不定下边是一人一户呢。”
“可这很重要。”宋随意想了想,去拿了毛笔,蹲在旁边一笔一划给那匾额写上字。
野竹探头过去看,就见宋随意在上头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小字——门票二两。
野竹:“……”
“王妃,您怎么这么写啊!”野竹惊了。
“是不是太便宜了?可是再加一个字排版不是很好看,早知道写九两或者九百九了,唉也不知道下面的物价怎么样。”宋随意苦恼道。
野竹:“……我觉得这不是重点。”
但宋随意对重点没兴趣,已经满意地收起笔,继续去巡逻他准备的家产了。
“虽然准备了这么多,但是我也用不上。”宋随意叹了口气,“你说要是没人在下面收的话,是不是就充公了?”
野竹闻言却是重重松了口气:“没人收更好,王妃喜欢这些,让王爷给王妃买真的,除了那门轰天炮应该都可以买到的。”
“你不懂。”宋随意摇头晃脑地进了屋。
这里是西苑的一个院子,有些偏僻,平日里也就偶尔打扫一下,是宋随意忽然说要用,才里里外外清理过,不过看上去依旧冷清没什么人气,还阴嗖嗖的,不过做灵堂正合适。
宋随意大致看了一下房间的情况便回去了,然后挑灯夜战,把灵堂的设计图画完,第二天便叫了人来布置。
野竹:“……”
他看着宋随意在旁边监工,一言难尽道:“如果王妃对别的事也有这么上心就好了。”
“能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呢。”宋随意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糕点,监督完他们挂好灵幡,再把东西都摆好,这才重新去到丧葬品店问定做棺材的事,顺便挑了块豪华牌位。
“墓碑也要麻烦你们。”宋随意把准备好的纸递给老板,上头写了他要刻的内容,除了名字,就是一句墓志铭,简单粗暴。
老板拿着这东西觉得有些烫手。
虽然街坊间各种传闻他都听过,但说实话,王妃准备的这葬礼,豪华不说,还非常全面,如果真的只是过家家,有必要把牌位跟墓碑都准备好吗?
他想到前些天挺听人提起过王爷和王妃不和的事,忽然有些同情这位王妃。
听说夫夫俩不知道什么原因吵了架,王爷气得进宫住去,已经好些天没回府了。
他想一定是很严重的事,不然王妃也不至于这么寻死觅活的。
虽然这个寻死觅活跟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子不大一样,却还要吓人。
他干这行久了,人也见得多,能来这种地方买东西,大多都是家里有人出了事,伤心的、麻木的、漠不关心的、甚至欢天喜地的,他都见过。
但来给自己买的,多是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或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给自己准备葬礼,那心情都好不到哪去,可这位王妃却很高兴似的,认认真真地筹备着,多瘆人呐。
觉得瘆人的不止有老板,连王府的人都有些害怕。
他们一开始并不信外头那些传言,但这些天王爷一直不回来,王妃又成日泡在那灵堂里,心情好得像是有些疯癫。他们不敢问太多,但私下都在说外头的传言说不定是真的。
于是王府的气氛逐渐压抑了起来。
而府外却也没好多少,漠北那边时不时传来胡人不安分的动静,端王跟肃王动作又频频,虽然都是暗地里的,但街头巷尾总有那么一点风言风语,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了那些夜里鬼杀人的恐怖故事。
于是这京城虽说依旧热闹,但热闹底下却忽然钻进去一层说不出的沉重。
风雨欲来。
这种压抑在一个凛冽的冬日傍晚、黑白交接的时刻被引爆了。
彼时宋随意已经布置好自己的灵堂,正在考虑要摆什么供品,几个精兵过来刷啦啦将他护住了,为首的人行了个礼:“王府被包围了,这边危险,还请王妃到东苑暂避。”
宋随意闻言,叹了口气,将菜单交给野竹:“你让厨房照着做,明晚摆上,还有,先前那些说想跟我合葬的,等明天事情平息了,让他们过来吧。”
野竹愣了愣。
他陪宋随意胡闹了这么久,宋随意总是用开玩笑似的语气,第一次听宋随意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这句话,心脏忽然像被冰了一下。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那种愤怒和不爽,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像是一块巨大的冰把他压进数九寒天的湖水里,冷连他脊骨都渗出寒气。
有一瞬间他想,可能王妃真的要走了。
野竹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却只是狠狠抹了一把脸,说:“好,我去跟他们说。”
宋随意拍拍他的肩膀,跟着侍卫一起回了房。
这次读档,他总是在睡,倒头就睡,这次也不例外。
他洗漱完便上了床,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好像府外那些纷扰、屋里那些盯着他的人、以及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死亡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睡得极沉。
而此时皇宫内却是一片混乱,肃王谋反,带着人马冲进皇宫,被禁卫拦住,肃王凭着不大的差距拿下了禁卫,准备直捣紫宸殿时,被端王拦住了。
端王踩着肃王的战果,杀进内宫,然后被关承酒拦在了紫宸殿前。
关玉白被母后抱在怀里,害怕得整个人都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朝紧闭的殿门看去。
他听见皇兄的声音,听见了皇叔的声音,还有刀剑碰撞发出来的、似乎永无止境的打杀声。
他拉了拉母后的衣袖,说:“母后,我害怕。”
“怕什么?”太后朝他笑了笑,指着殿门的方向,说,“你要看清楚,看清今晚发生的一切,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到那时候,你要学会自己去解决,明白吗?”
关玉白咬着唇摇摇头,眼眶有些红,小声道:“可是我好怕。”
太后叹了一声:“你皇叔还在,不怕。”
于是关玉白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无所不能的皇叔,又安心下来很轻地“嗯”了一声,依旧紧盯着门外的动静。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的声音逐渐弱了,关承酒冷若坚冰的声音响起:“降者不杀。”
紧接着便是士兵们整齐又坚定的齐呼:“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关玉白顿时被吓了一个激灵,他扭头看向母后,太后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你是皇帝,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站好。”
她说着将关玉白放下,整理好衣冠。
关玉白有些不情愿地站在屋里等着,很快关承酒便推门走了进来。
他今天换了一身玄甲,上头溅了血,本该锃亮的战甲顿时失了光彩,在黑夜里像是裹了一件漆黑的衣袍。
待走近时,关玉白才看见他脸上也沾了血,脸色阴沉着,眸中还有未散去的冰冷杀意,周身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像是话本中杀人的鬼,和关玉白印象中那个只是有点凶的、无所不能的皇叔完全不同。
关玉白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陛下,人已经抓住了。”关承酒冷声开口,“还请陛下处置。”
说完,就有几个侍卫押着两个人过来了。
关玉白认识他们,是他的皇兄,前几日还笑眯眯跟他打招呼的皇兄,此时看着他的眼神只剩下嫉妒、怨恨、以及浓到要溢出来的不甘,好像下一刻他们就会扑上来咬他,只是被他的皇叔拦在了那里。
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如果没有关承酒,他和母后今晚都会死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关玉白低着头,嗫嚅道,“皇、皇叔决定就好。”
关承酒转眼看向那两人,略一沉思,拔剑就砍了过去。
“刷刷”几下,端王跟肃王都发出惨叫,手脚开始流血。
关承酒抬手,押着他们的侍卫立刻松手。
端王跟肃王立时软倒在地上,怨恨地看着他,端王声音怨毒道:“关承酒,你就没想过……”
“如果你的舌头也不要,我可以帮你。”关承酒冷冷看着他们。
关玉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关承酒是挑断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从此成了废人。
他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低着头不敢说话。
关承酒摆摆手让人退下,太后见状也起身,柔声道:“既然已经解决,那哀家便回去了,小九,你跟陛下说会话。”
“是。”关承酒应下。
于是太后便也走了。
关玉白攥着手,满脑子都是两个皇兄方才流着血的样子,死死咬着牙才忍住没去拉母后的衣袖。
“陛下。”关承酒伸手,想摸摸那个颤抖的孩子。
关玉白下意识躲开了,随即脸色一变,害怕地看着关承酒。
关承酒脸色也阴了:“害怕?还是觉得他们可怜?”
关玉白皱起眉,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可怜,那些将士不可怜?”关承酒冷着脸,一把抓过他的手臂,半拖半拽地将他带了出去。
比起紫宸殿内,殿外可以说是血流成河,没来得及收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是人间炼狱。
关玉白吓得脸都青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哆哆嗦嗦地从关承酒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臂,不断地往后退。
这一刻,关承酒的失望几乎到了顶点。
他想起皇兄临终前说的话,难得的……觉得皇兄做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错误决定。
关玉白根本不适合做皇帝。
他冷着脸,正要训斥他几句,脑海中又浮出宋随意的话来——
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在此时看见了血,看见了尸体,看见了皇叔怎么样残忍地对付他的兄弟。
他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一切,但这一切会在将来的每一天出现在他的梦里,像是纠缠他的鬼魅,直到有一天他能理解这一切为止。
这一切是一个皇帝该去面对的,却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接受的。
关承酒又想了想宋随意平日跟他说的那些东西,皱着眉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将整个人僵成一座雕像的小侄子抱了起来。
“小白。”关承酒放轻声音叫着他的乳名,“没事了,怕就别看。”
关玉白僵硬的身体因为那个名字恢复了些许直觉,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自从他登基,大家总是陛下陛下地叫他,就连母后也不再那么叫他了。
关玉白慢慢转过头去看向关承酒,暖色的烛光照着他,柔和了他冷厉的侧脸,也在他眼底添了一抹温柔的亮光。
皇叔好像还是那个皇叔,没有变成鬼,没有那么吓人。
他缓缓伸手,抱住了关承酒的脖子,憋不住的眼泪开始往他领口里掉,小声道:“皇叔,我害怕。”
关承酒闻言,很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关承酒抱着关玉白到桌旁坐下,伸手倒了杯热水放进他手里,“当年皇兄决定让你继位时便曾说过,你不适合做皇帝。”
关玉白捧着杯子,愣住了:“父皇说的?”
关承酒垂下眉眼,“嗯”了一声:“你虽仁慈,却太优柔寡断,也太容易心软,可恰恰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你。”
关玉白不解。
“皇兄临终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他怕你其他兄长若是继位,会杀了你。”关承酒道,“所以他让我辅政,让我护着你,也要我答应,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杀你几个兄弟。”
关玉白依旧懵懂,但他隐约明白关承酒的意思。
几位兄长会杀他,但父皇想保护他,皇叔也会保护他。
他低着头,小声道:“我不懂。”
“你长大就懂了。”关承酒道,“小白,既然皇兄最终还是选了你,那就好好学,好好做。”
关玉白乖巧地点点头,将手中的水喝了。
热乎乎的水一入喉,他的身体也跟着暖了起来,恐惧减弱了许多,他拉着关承酒的衣袖,小声问道:“皇叔,你今晚可以留在宫里陪陪我吗?”
关承酒闻言皱起眉。
宋随意还在家里。
他看了一眼未亮的天色,又看了一眼怀里还红着眼睛的小皇帝,叹气道:“天亮了我就回去,你皇婶婶胆子可不比你。”
关玉白乖巧地点点头,被关承酒抱着去睡觉了。
关承酒本想在旁边陪着,但关玉白死活不肯自己睡,他也只好简单洗去身上的血气,在旁边陪着。
他跟叛党打了一夜,这会躺下后精神一松,绕是他也的确有些困了,算了算时间,便阖眼睡了过去。
但这么累,他的睡眠却依旧不安稳。
他开始做梦,梦见一些相似的、又不太一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