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弥明静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惊讶、抗拒还是别的。
李鹊在电话这边也静静等待着,心想:电话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能当面看见表情。
但李鹊仔细一想,就算真当面看见表情,他恐怕也猜不到施弥明的真实情绪。
施弥明这老狐狸总是不动声色,让人猜不透。
几秒后,施弥明回道:“是我的疏忽,我会跟PR那边沟通一下,尽快出一个方案……”
“还要动用PR?”李鹊打断道,“晒恩爱而已,不用搞得这么劳师动众。一次两次就好,次次都搞大龙凤,观众就算不心生怀疑,也会觉得烦。”
施弥明笑问:“那么李公子有什么高见?”
“我的高见就是随便逛逛。别请狗仔啦,自己随意,如有路人认出,大方被拍,那才自然呢。”李鹊说,“这就叫‘无招胜有招’。”
施弥明笑道:“虽然这样,但谁也不知他们会拍出什么角度。”
李鹊道:“我是无死角的,你我就不知道了。”
施弥明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那妆造也不管了?”
“不管啦,随意一点吧,施先生。”李鹊道,“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施弥明回答说:“那好,我让秘书敲一个时间。”
“不用敲啦,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鹊语气轻盈地说,“我正好要上你们公司找黎安娜。跟她谈完我就来找你。”
施弥明闻言安静了半秒,再开口时语带歉意:“我今日要连着开会,恐怕不能奉陪。”
李鹊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是不工作的人,但不是没有生活的人。
他从小生在富贵人家,有眼见企业的掌门人是可以有多忙的。
平时他对施弥明横挑鼻子竖挑眼,是他有意无意地作一作,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
李鹊便答道:“随便。到时候再说。”
施弥明很有时间规划的意识,很难接受“随便”“到时候”这种讲话,便征求意见道:“不若我们敲定一个更具体的时间。”
“不要。”李鹊断然拒绝,“我和黎安娜说完话就去找你。”
施弥明问:“那要是我不在?”
“你不在我就走呗。”李鹊答得果断轻巧,“不然?你担心我会跟傻子似的在那儿等你?”
施弥明苦笑一下,想起他们相亲第二天时在办公室外狼狈等候的李鹊,心里后知后觉地涌起几分酸涩。
“好啦,就这样。”李鹊说完,干脆地把电话挂了。
施弥明坐到这把交椅上,已很少有这样被简单挂断电话的时候。
他错愕了一秒,嘴角却笑笑。
他很难对李鹊的失礼之处感到冒犯,就跟一个人很难怪责猫乱踩键盘一样。
李鹊开车去写字楼,直接上楼找黎安娜。
李鹊要来之前,全部门都已经知道。要说李鹊投资的金额在他们这儿不算一等一大的,但偏偏他的身份很不一样。
敲定预约的时候,部门秘书在群里写“皇后驾到”,足见重视。
黎安娜的办公室里也已经换了李鹊喜欢的室内香薰,李鹊一走进去,就闻到熟悉的气味。他坐到软皮椅子上,也被奉上喝惯了的茶,真有点儿宾至如归的感觉。
李鹊却安之若素,仿佛理当如是。
黎安娜倒是人精,笑笑口问道:“这室温、水温、香氛……一切合适吗?”
李鹊好像这才留意起来, 环视一周,说:“没什么不合适的。”
黎安娜笑道:“那就好,这些都是施先生预先叫我们布置好的,他很细心,处处都想着李先生。”
李鹊听着这话,微微一怔,杯中红茶泛起圈圈涟漪。
黎安娜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闲话大老板和客户之间的关系,婉转把话题调回正轨,讲起投资相关事项。
李鹊这黄金期货在市场最不看好的时候入,现在攀升得厉害,黎安娜大赞李鹊有眼光:“谁能想到,李先生这么有慧眼!”
李鹊不接她的奉承,淡淡说:“按我之前电话里说的,全抛了吧,换成投股票。”
黎安娜听到李鹊这话,吃了一惊:“你确定这个投资策略吗?”
“是啊,投资不是这样的吗?”李鹊说,“虽然我没读很多投资圣经,也没什么知识储备,但是呢,我很清楚,投资只要做对两件事就行,那就是——高卖,低买。”
黎安娜自然是无法反驳的,投资只要高卖低买,那肯定就能发达,但这话简单,做起来难。好比旁人跟你说:“想考满分很简单,一题都别错就行。”
黎安娜却已从上回交锋里得知李鹊有多么坚决和执拗,倒也不好继续劝他。
再说了,人家李鹊蚀本也不会跳楼。
施先生已跟她讲明:这笔钱,赢了当给李鹊加零花,输了就当给李鹊买新衫。
黎安娜便也大安主义了:有钱人来玩游戏,我打工仔操什么心?
这一番,李鹊再次明确了就投一支股票,目标清晰得过分,选项过于聚焦,怎么看都不太合理。可是,黎安娜却没有深加劝说,只是顺从地照做。
李鹊感到轻松愉快,与黎安娜交谈完毕后,欣然离去。黎安娜陪同他到电梯口,关切地问道:“晚间回家吗?如今是晚高峰,路况可能不太好。”
“不,”李鹊笑着回答,“我打算上楼找施先生。”
黎安娜一愣,然后笑道:“找施先生共进晚餐?”
“不。”李鹊抬抬下巴,“找他晒晒恩爱,晒完就走。”
黎安娜这下都接不住话了。
这时候,电梯到了,李鹊迈步进去。
电梯门缓缓闭合,将李鹊包裹在光亮的空间中。
黎安娜看着独自站在其中的李鹊,蓦地感叹这个男人长相过分优越。
李鹊高挑而修长的身形在精心剪裁的高级时装中显得分外有致,仿佛是一件高贵的饰品,在最佳的包装里呈现着最完美的比例。
其气质极似一朵用瓷器做的花,精细华丽得巧夺天工,但又带着一触即碎的脆弱。
黎安娜暗暗想道:这样的富贵美人,怪不得叫我们的孤寒老总都肯一掷千金。
李鹊要上来,既和施弥明打过招呼了,施弥明自然也和秘书打了招呼。
因此,李鹊来到之后,也没似头次来那样被前台阻拦,更不敢问他“是否有预约”。
现在,他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秘书热情地领着李鹊走入总裁办,彬彬有礼地请他坐在沙发上。
他殷勤地笑着,带着一丝抱歉的神情说:“施先生特别交代,要你好好坐下饮杯茶。但是真的非常抱歉,他现在正在参与一场紧急会议,内容非常重要,一时半会儿恐怕脱不开身。不过,他特地嘱咐我好好款待李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你尽管告诉我。”
李鹊看着茶汤,认得出是自己平常喝的茶叶,大概和黎安娜办公室给他的是一样的。
李鹊抬头,问秘书:“施先生平常饮什么茶?”
秘书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施先生平常主要喝水,提神的话,就饮咖啡。”
李鹊便说:“那我想喝一下他平常喝的咖啡。”
秘书连忙去办。
秘书轻手轻脚地端上一杯咖啡,热气弥漫,咖啡香萦绕在空气中。
李鹊接过杯子,感受到温暖的瓷杯与手掌的触感。
他抬起眼,问道:“这是用什么咖啡豆冲的呢?”
秘书略显尴尬,轻声回答:“这是速溶咖啡。”
李鹊微微一愣,咖啡的香气渗透进他的鼻腔,然而,混杂着一些让人不太适应的味道。于是,他才好奇地问:“那速溶咖啡是用什么咖啡豆做的呢?”
秘书尴尬地笑了笑,回答:“实在抱歉,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李鹊拿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让他微微皱眉。他放下杯子,眉头微蹙:“平常施先生就喝这个啊?”
秘书咳了咳,说:“是的,施先生的生活作风一直十分朴素。”
“这何止是朴素,简直是艰苦吧。”李鹊服了:他也真是吃得苦中苦。
李鹊抬眸问秘书:“他的会议还要开多久?”
秘书略显为难地皱起眉头,轻声说道:“抱歉,施先生这次会议是临时有急事开的,时间实在难以预估。但结束的时候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李鹊吸了口气,说:“行了,你先出去。我有事会叫你的。”
他的语气很骄矜,用词也不客气,但因为声音绵软慵懒,听起来倒不太颐指气使,只好像他生来就习惯这么讲话。
秘书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施弥明开完会之后,匆忙走出来,问秘书道:“李先生来了吗?”
秘书回答:“来了。”
“人呢?”施弥明问。
秘书一脸尴尬地答:“坐一坐就走了。”
施弥明听了这话,心情实在有点复杂,也不知该遗憾还是该松一口气。
施弥明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对话框,给李鹊发了一封信息:【很抱歉,刚刚临时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希望你没有久等。】
一会儿,他便收到了一封来自李鹊的回复:【开完会了?】
施弥明:【开完了,准备下班。】
李鹊没有废话,给他发了一个定位。
施弥明点开这是一家精品咖啡厅的坐标。
施弥明与秘书告别,走出办公室,步行穿过繁忙的城市街道,来到了那家精致的咖啡厅。
推开咖啡厅的门,一阵咖啡香气扑面而来。暖黄的灯光下,李鹊坐在窗边,以手托腮,目光透过玻璃落入街头。
窗外车流川流不息,而他就如此静静坐在这个角落,好像成为了这个流动瞬间的唯一锚点。
施弥明静静地观看了他一会儿,才像想到什么一样,朝他走去。
“李公子,”施弥明开口道,“等很久了?”
李鹊抬眸看施弥明。
施弥明预备好从李鹊这位娇贵公子眼睛里看到不耐烦、焦躁或是不高兴……但很意外的,都没有。
李鹊神色还和平常一样,一副难以取悦但又气定神闲的模样。
李鹊笑了一下,说:“等得久不久,只看等的东西值不值得。”
施弥明在他身边坐下:“这话好叫我受宠若惊。”
“谁说我等你?”李鹊指了指吧台,“我是在等咖啡。”
施弥明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须臾,侍应端来两杯咖啡。
施弥明看到放在自己跟前的咖啡,好奇道:“我也有?”
“我不是孤寒鬼,不吃独食。”李鹊搅动咖啡。
李鹊挑眉,对施弥明说:“我喝了你的速溶咖啡,也叫你喝喝我的精品咖啡。”
“那我岂不是占便宜了?”施弥明笑着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李鹊托着腮,打量施弥明,表情像请朋友吃糖果的小孩子:“怎么样?和你的速溶咖啡比,有什么区别吗?”
施弥明十分不客气地老实回答:“比速溶咖啡要酸。”
李鹊闻言笑了。
施弥明也笑了:“我的舌头笨,品尝不出咖啡的好坏。”
李鹊点点头,毫不意外地说:“你连矿泉水的味道都不会分,咖啡喝不懂,也很正常。”
施弥明听到这种话,倒是哭笑不得,一边心里吐槽李鹊真是骄傲自满,目无下尘,一边又想李鹊这个性格,也不能怪他,本来是他父母兄长娇纵出来的,现在施弥明自己也开始有点责任。
施弥明说道:“咖啡对我来说,更像是机油,能发动起来就行。它不是用来提升生活品质的,是用来提升工作效率的。”
施弥明说完这句话,便猜测李鹊会用他独有的机锋嘲笑自己,却没想到李鹊并没有这么做。
李鹊定定地看着施弥明,仿佛在思考着某个难以言喻的问题,那眼底的光芒里包裹着一层不可捉摸的谜底。
施弥明能感受到李鹊的注视,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仿佛这注视里带着某种不能轻易触碰的质感。
李鹊沉默一会儿,才说:“可是,这样不太好吧?”
“什么不好?”施弥明问。
李鹊想了想, 像是在组织措辞,随后才缓缓说:“你要把咖啡当机油,就等于是把自己当机器,这样的人生,应该很没有意思吧?”
施弥明一下沉默了,他好像从来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低头嗅闻精品咖啡氤氲着的复杂的香气,半晌笑笑:“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奢侈的烦恼。”
李鹊说道:“生活本就是一种奢侈。”
“生活是奢侈,”施弥明说,“生存不是。”
李鹊笑问:“施先生现在还需要努力思考生存的问题?”
“无时无刻不。”施弥明答。
李鹊对他的回答深感意外:“以你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就算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不愁生存。”
“我和你们不同,我没有根基,上升太快,难免惹人眼红,加之树敌众多,”施弥明说,“走错一步,我就爬得多高,跌得多重。”
施弥明的话没有引起李鹊任何共鸣、感触或同情。
李鹊自云:我果然是一个心如磐石、自我中心的恶毒男配。
“听你卖惨,我可一点同情不起来。”李鹊托着腮说,“我同情我自己都同情不过来呢。”
施弥明好像有一丝诧异。
“你真当我傻吗?我自己知自己事。”李鹊下意识地搅动咖啡,动作已有失优雅,银勺碰触杯沿,发出叮咚响,“我什么依仗都没有。像一朵花,从土壤里拔出来,剪成切花,插到花瓶里,养在你家装点门面。”
李鹊皱眉,想起梦境里沦落到抢馒头的自己,越发觉得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可怜虫,谁都不配得到他的同情。
施弥明仔细端详李鹊的脸,却没有从李鹊的表情里读出自怨自艾。
李鹊依旧微微昂着下巴,使他优越的下颔看起来更加流畅:“所以,我愈加要最名贵的花瓶,最品质的水源,最恒定的温度,去维持我的风度与美丽。”
没有等施弥明回答他,李鹊便拿出手机,说:“好了,废话不要多讲,快点做正事。”
施弥明好像这时候才想起二人来这儿的目的:“李公子是说晒恩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