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七夕过去没几天,宫里的乞巧山子都撤下,开始预备中元节法事。今年上半年,宫里宫外都死了许多人,太后亲下懿旨,命御用监赶制一千八百盏河灯,于中元节当日放进太掖池。同时命宫外各大寺庙都设盂兰节道场,还请了几位高僧进宫。
皇帝则忙着中元祭祖之事,在文渊阁召见了几个翰林学士,将祭文之事交代给了他们。
宋檀听说后,特地跑来文渊阁外面等着。今日不该他当值,他在文渊阁旁边的夹道等着,无所事事地转悠。
没多会儿,殿里有人走出来,是几个翰林学士,其中一个比另外两个要年轻很多,青袍银带,身形挺拔,他的眉眼冷峭中带着几分孤傲,另外两个人似乎与他不甚热络,不大与他说话。
待走了一段路之后,另外两个翰林学士便结伴离去了,他独自一个人落在两人后面,形单影只。
但是他的神情是从容的,看起来不像是别人孤立了他,倒像是他孤立了其他人。
这个年轻俊秀,岁寒松柏的翰林学士,就是沈籍。
“沈大人。”宋檀走出来,向沈籍问安。
宋檀与沈籍相识,沈籍在内书房教宫里的宫人识字,宋檀是他的学生,在内书房上了四年的学。后来沈籍不在内书房了,宋檀还是会向他请教学问。
沈籍看见宋檀,神情微微舒展,“是小宋公公,今日不当值吗?”
宋檀走到沈籍身边,道:“今日我休沐,听说陛下召见翰林学士,所以来看看。”
沈籍看他神色,料想他在这里等了许久,便问道:“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知道宫里有个不好相与的邓厂公,想宋檀是不是遇上事情,或被人为难。
宋檀摇头,与沈籍一块沿着夹道往外走,他来找沈籍,是因为他担心沈籍。沈籍被皇帝当庭训斥,在翰林院里的处境怕是不会太好,方才,那几个翰林学士明摆着有意孤立他。
听见是自己的事情,沈籍稍稍放心,道:“小事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做不得朋友也不可惜。”
他身上总有这样的傲骨,但对于弱者,又有无限的怜悯与同情。
“只是可惜了汤固案中被牵连的人。”沈籍叹息。
宋檀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救他们呢,他们毕竟做错了事情。”
沈籍斟酌片刻,道:“汤固的党羽中,不是每个人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一些人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向汤固低头。那些人,多半寒门出身,苦读数十年,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落才供出来的一个读书人。他们并非刻意媚上,只是不讨好汤固党羽,就要被打压。能不畏强权当然是好,可是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他们都是要谋生的。”
沈籍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还有一些人是有志之士。汤固在朝时,如一株大树,遮天蔽日,这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得不暂时与之同行。他们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若入朝为官,不说治国平天下,总可以为百姓多做一些事情。”
宋檀若有所思,“陛下知道这些事吗?”
沈籍默了默:“不管陛下知不知道,他敲定的事情,难有更改。”
他看向眼前犹在思考的宋檀,提醒道:“这些朝政之事,你听过便罢,不要过多参与。你是陛下身边的人,稍有不慎就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明哲保身为上。”
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弟子,沈籍有说不完的关心。
宋檀应着沈籍的教诲,乖巧的点点头。
两人走到转弯处,宋檀从袖中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沈籍。
沈籍接过,打开看了看,却是一荷包剥好的莲子。
“这是?”沈籍看着宋檀。
宋檀袖着手,道:“莲子是束脩礼之一,我资质驽钝,这是多谢沈大人苦心教我。”
沈籍笑了,他把荷包束起口,放进怀里,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不必妄自菲薄。”
宋檀见他收了莲子,就很开心,一双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感情丰沛的光芒。
沈籍与宋檀在此处道别,出宫去了。
宫道另一边,皇帝坐在步撵上,神色散淡地看着宋檀与沈籍。
邓云站在步撵一侧,手心都是汗。
“宋檀与沈籍相识?”皇帝淡声问道。
邓云斟酌着答,“听闻沈大人曾在内书房教宫人识字,许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皇帝想起来,宋檀识文断字,偶尔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说他粗通文墨都是谦虚了。
“竟都是这位沈大人的功劳么?”皇帝意味不明,他敲了敲凭几,步撵继续往前走动。
宋檀从西华门回西直房,正好路过御用监的人在处理做坏的河灯,他们给了宋檀两盏,宋檀捧着河灯往回走。路过西苑门的时候,他瞧见一边的树丛里躲着个小人儿。
“谁在哪儿,出来。”
草丛里窸窸窣窣,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帽子都歪了,怯生生地看着宋檀。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是御用监的小太监?”
小太监愣了愣,道:“是。”
宋檀把河灯递给他,道:“正好,给我提点东西。”
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叫小太监跟上。
小太监捧着河灯,望着西苑门,犹犹豫豫地跟上宋檀。
回了屋,宋檀把河灯拿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取了热水和布巾放在小太监面前,“洗把脸吧。”
小太监坐在坐墩上,看着宋檀,“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宋檀抿了抿嘴,道:“公主殿下,奴婢曾在坤宁宫见过您。”
大公主绷着小脸,接过宋檀的布巾洗了手。
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徘徊在西苑门口,想必是偷偷跑出来,想混进西苑去看庄妃娘娘。
“宋檀公公,我也认得你。”大公主道:“母亲对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好人,不作践人的。”
“你能不能帮帮我,”大公主有些急切地看着宋檀,“我想去看看母亲。”
宋檀面露为难,“庄妃娘娘之事还没有过去多久,陛下还记得,西苑管的正严,轻易不能放人进去。若是您偷偷进去见了庄妃娘娘,怕是娘娘和您都要被陛下降罪。”
大公主眼圈微红,一言不发。
宋檀小心问道:“殿下,您在宫里过得不好吗?”
大公主低下头,只道:“父皇记挂着我,时时有赏赐来。但我听说,宫外的公主府已经在修建了,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宫去了。”
皇帝有赏赐,但并不常见大公主。可以想见,不得父亲欢心,又失了母亲庇护的孩子,过得很不好。
宋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点心,一碟云腿小饼,一碟桂花糕。
大公主倒也不嫌弃,拿了点心就开始吃,宋檀给她倒茶,轻声安抚她道:“盂兰节将至,公主该去太后娘娘身边尽心才是。”
因为储位未定,太后对几位孙辈的态度都一视同仁,没有特别喜欢谁。而今大公主是个失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又与前朝汤家分割了干净,想必太后会对她多几分怜爱。
大公主很快明白过来,道:“我听说皇祖母有个宠臣叫杨四和,我该与他见见吗?”
宋檀摇头,“您是公主,杨四和只是个内监,如何能让公主纡尊降贵。”
大公主想了想,道:“是因为父皇不喜欢杨四和。”
大公主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要讨好太后,却不顺着太后的意思善待杨四和,只能是因为紫禁城的另一位主人很讨厌杨四和。
时候不早了,大公主吃完了两碟点心,便与宋檀告别。宋檀送她进了西华门,大公主的乳母找来了,就在门边等她。
临走时宋檀嘱咐她千万不能再做出今日的事。
大公主欠了欠身,“我知道的,我会保重自己,多谢宋公公。”
盂兰节那日,宫中有高僧做法会,皇帝也去了。宋檀过来当差的时候皇帝刚刚礼佛结束,一身雪白的莲花暗纹居士服,衣带檀香,真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佛中圣子。
他穿着这身衣服回太极殿批奏折,邓云看见皇帝这身装扮,神色有些怪异,因为他手中拿的,是汤固案的处决名单。
皇帝打开折子,厚厚一叠名单,全都是涉案人员。
皇帝未下批注,只将折子留下,叫邓云先走了。邓云心里猜测,难道是因为陛下刚刚礼佛回来,不忍造杀孽?
宋檀将奏折整理好放在皇帝左手边,皇帝打眼一扫,第一本就是沈籍的折子。他还没有放弃,在皇帝未下处决命令之前,几乎每天都上奏折。
皇帝看向宋檀,宋檀站在一边,在研墨。
“你觉得汤固案的一众党羽,是应该从重发落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檀抬头,看见皇帝望着他。
他束手站在皇帝身边,有些惊讶,“奴婢只是个宫人,如何敢妄议朝事?”
“汤固案举国瞩目,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皇帝姿态随意地抽出沈籍的奏折,上面的话他已经很熟悉了,“朕恕你无罪,随意说罢。”
宋檀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沈籍的奏折上,他没有思考太久,不敢让皇帝等着。
“奴婢斗胆,汤固案中牵扯到的人数众多,大约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宋檀看着那封奏折,浑然不觉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是举国选拔出的人才,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就这样将他们杀了,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宋檀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可能帮到了沈籍。
“可是要如何分辨谁是出淤泥而不染,谁是鱼目混珠呢?”皇帝今日仿佛很有耐心,“朕不是一县一吏,朕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你可知道党争为朝堂第一毒瘤,官员不再想着如何改善民生,为君解忧,只想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千里马算什么,挡了路的,就是圣人也杀得。党争带给天下人的危害,不亚于战乱。”
皇帝的神色并不激愤,甚至是淡然的,“所以朕一定要杀了这些人,朕要让旁观的人看清楚,记心里,刻骨铭心,不敢再犯。”
畏惧总比道理有用,宋檀在宫里,最明白这句话。
他无法反驳皇帝,沈籍看到的是一人一家,皇帝看到的却与他全然不同。那些个人的悲剧与不公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并不被当权者在意。
宋檀无话可说了,皇帝合上沈籍的奏折,将它扔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宋檀一愣,面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他立刻跪下,道:“没有人教我,是奴婢僭越了。”
皇帝盯着宋檀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叫他起来。
宋檀嗓子发紧,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
“不用这么害怕,朕说过了,恕你无罪。”皇帝这么说着,却不再看他,摆手让他下去。
宋檀埋着头俯身行礼,从皇帝身边退下,一步步退出太极殿。
他心里知道,自己没能帮到沈籍,还闯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