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 郭鸣收敛起外放的愤怒,强行扯出往常那样挂在嘴边的轻浮笑容,生硬地结束了他和曹熠辉的谈话。
“小徐起来了啊。早饭给你们带过来了。我就先走了, 单身狗见不得情侣秀恩爱, 怕长针眼。”
他说完,低着头快速离开了曹熠辉家中。
徐临都还没来得及走下楼梯,同客人来一句寒暄。
他站在楼梯上,感觉自己全身霜寒, 血液都冻成了冰,僵得走不动路。
“小临?”曹熠辉招呼他, “快来吃早饭, 待会冷掉了。”
徐临沉重走下楼:“刚才……”
“都听到了?”
“……嗯。”
他都听到了。曹熠辉受伤,他们……曹熠辉的家人, 要把他从局长的位置上撤下来。
他受伤,父母没来探望。纵使身居高位事务繁忙,又不在本地,可一通电话,一分钟都要不了,他们都没打过。
那句“曹家不留无用之人,”实在太过凉薄。
曹熠辉无法再使用灵能, 成了曹家,成了自己至亲眼中的“无用之人”。
曹熠辉神色仍旧从容淡定,毫不在意一般, 将徐临亲昵地拉到自己身上。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退居二线, 就能有时间天天陪着你。”
他嘴角微微扬着, 语气轻快说起今后的打算:“我以后就在家, 靠你养着。你去上班, 我在家里当个家庭煮夫,学着做你喜欢吃的饭菜。”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想要拴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栓住他的胃?”
他笑了几声,温言软语说着:“如果你嫌弃我游手好闲不工作,那我就转去灵咒科,从事灵能的理论研究。”
“或者你也不去工作,我们找个气候适宜,风景优美的小岛,一起看海洋看星星,每天携手并肩,坐看日出日落。你要是想去世界各地旅行也可以,我的银行卡交给你保管,里面的存款,够我们用一辈子。”
“他们虽然将我调离局长的位置,生活方面不会完全不理,钱这方面,完全不必担心。”
不是钱和生活方面的问题。特处局的工资不低,徐临自己也有存款,怎么都够他们“好好过日子”。
只是,原本至高无上的王者,从云端跌落,坠入泥沼,会甘心吗?可能甘心吗?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
徐临又感觉自己难以呼吸。
……
曹熠辉“退居二线”,提前开始“退休养老”的日子。
徐临却无法如他说,辞去工作,二人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悠然见南山”。
特处局——曹家,失去了曹熠辉这么一个超S级除灵师,徐临这个拥有S级战力评定的A级,不可能再让他离去。
曹家不留无用之人。
但对他们有用的,一定会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在确认曹熠辉只是肩膀无法抬起,生活稍有不便但并无别的大碍之后,徐临被通知回特处局继续上班。
电话是蔡静打的。
她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听得出来,她也感到很不好意思。
可惜这是高层下达的命令,她无法违抗。
徐临来到局里,周围人看他的眼光明显有变。
曹熠辉不再是局长,他就不再是“局长爱人”。
曹熠辉受伤,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被撤下局长的职位,新的局长马上要走马上任,对于如此不近人情的安排,很多人其实都心有不满。
他们虽然怕曹熠辉这个局长,也真心实意服这个局长。
曹熠辉是至高无上的王者,这一点,无人可以质疑。
可惜最上层的决定,下面的人不敢多言。
眼光改变,对徐临的态度却没变。
徐临还是众人眼中那个性格温润随和,好说话,“这人能处”的好同事。
午间吃饭的时候,夏侯启找徐临聊天,说起“家事”。
他打电话找了姑母——曹熠辉的母亲。
夏侯启说的情况,在徐临听来,曹熠辉的母亲应当并非薄情冷漠,对自己的儿子完全不关心。
只不过调令是总长亲自下的。夏侯家的人也毫无办法。
一周之后,徐临去虚世“出差”了两天,回来就收到了曹熠辉的求婚。
听到“结婚”时,徐临心口狠狠颤了一下,“……是不是,太快了点?”
“哪快了?”曹熠辉抵上他的鼻尖,“不算我暗恋你那几年,从我们交往到现在,马上快十年。”
在曹熠辉心里,从不认为他们分过手。他深爱了徐临这么多年,早就想同他结婚。
他学着贾科长和钱大姐那种广场舞大姐的语气:“任何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处了这么多年对象,还不结婚,拖拖拉拉就是不想负责任。”
“小临,你耍了这么多年流氓,还想拖我拖到什么时候。”
徐临惊得目瞪口呆。
此刻神色清冷,说着要他负起责任,一本正经耍流氓的明明是曹熠辉自己。
没等徐临再说什么,曹熠辉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个饰品盒。
黑色的丝绒布上,放着银亮泛光的珀金钻戒。
“这是我几年前就定好的,尺寸应该仍然合适。”
徐临的身形和手指粗细,这些年没怎么变过。
曹熠辉拿出内圈刻着徐临名字缩写的那一枚,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戴起来很好看。
左手的无名指,那是受伤的那只手。
以至于他给徐临戴上另一只时,徐临不敢推拒,任由那只触感冰冷的结婚戒指缠绕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他怕曹熠辉又提醒他:肩膀的伤,是为他而受。
可是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心里满是犹豫:“再怎么说,也太仓促了。还没有……”
对!“……还没有见过父母。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必须先告诉他们。”
他本是找借口拖延,却正中曹熠辉下怀:“小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父母?”
“明天就是周末。你带我回家,和他们见一见。下周我们就去民政局登记。”
曹熠辉丝毫没担心过徐临的父母不同意。
——因为清楚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徐临的父母是常世人,本来就要隐瞒灵能的事。曹熠辉的情况,在常世层面,大众眼里,就是长得帅,家里有钱有权的豪门阔少,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超级金龟婿。
最关键一点,和自己结婚,一生相守,是徐临必须担负的“责任和义务”。
徐临:“……他们这个周末不在家。下周吧。”
他还是,踌躇难定。
曹熠辉索要了一个亲吻,当做今天不再说这件事的补偿。
也没有要求徐临必须接受这一对戒指。
但仅限于:“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款式,明天我们去逛街,到珠宝店重新订一对你喜欢的样式。”
徐临戒指取到一半,动作顿住:“……这个就行。挺好看的。”
曹熠辉定的这一对戒指,价格高到让人咂舌。
他不怎么想戴,并非因为款式不合心意。
曹熠辉玩了一会徐临的手指和戒指,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准备发好友圈。
他之前因为领导的级别和自身的淡漠性格,从不发好友圈。
没什么内容好发的。
但他终于朝徐临述说这几年的相思,捅破那层窗户纸,又一次展开恣意张扬的攻势后,只恨不得能天天发些什么表达爱意。
这一次终于逮住机会。
他要和深爱多年的人结婚了,这么欢欣愉悦的事情,必须朝全世界炫耀。
看到曹熠辉拍摄的照片,徐临的美术DNA动了。
毫无任何构图和审美可言,没有打光,连滤镜都没加一个。
曹熠辉平日的衣着打扮很有品位,可以直接拉去拍偶像剧或平面广告,为什么拍照可以这么难看?
市面上最新型的顶配手机,摄像头不能被他这么糟蹋。
二人同居,本来也得找点休闲,一起玩乐渡过时间。
徐临给对方示范,自己拍了一张。
他找了一个空白笔记本,把戒指放在页缝中间。又拿了一个彩色玻璃瓶,装了水,另用一台手机的电筒打光,配合环境光线,拍出一张略有淡彩色粼粼波光,戒指倒影为心型的艺术照片。
把曹熠辉看愣了。
曹熠辉微笑着在徐临脸颊上贴了贴:“我的小临,做什么都那么优秀。”
那么光芒四射。
随后他连发两条好友圈。
一条是自己拍的照片。
一条是他的小临拍的。
对他来说,这是双倍的喜悦和幸福。
周一徐临去到特处局,每个同事都朝他说恭喜,问他和曹局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有曹熠辉好友圈的人看到了结婚戒指的照片,没有的,也听别的同事说了。
全局上下都等着他们的请帖和婚宴。
明明该是他自己的喜事,所有人的衷心祝福却莫名让徐临心口一闷,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手心满是冷汗。
午间吃饭的时候,夏侯启和他聊婚礼,一直在帮他参考出主意,热情期待地仿佛要结婚的不是徐临,是夏侯启自己。
可能夏侯启觉得,曹熠辉因为和对象的“一点小矛盾”单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和好,动作一定得快,否则又闹矛盾。
毕竟性格好到徐临这样,能受得了曹熠辉的,是天上下凡来济世救人的菩萨,世间难觅。
徐临并不想和对方谈论结婚的问题。
曹熠辉只对他一个人好,夏侯启只能看到曹熠辉“双标”,无法真正了解,曹熠辉当恋人的时候究竟温柔体贴到什么程度。
曹熠辉的深情,是他配不上。
徐临淡笑着敷衍过了午饭时间,之后找了个借口,独自从食堂返回办公室。
他特意绕了一条平时没多少同事走的通道,想从令他胸闷气短的祝福和询问中逃离,寻得片刻喘息。
意外的,听到有人在走廊靠窗的地方说话。
郭鸣。
郭鸣在和人打电话。
徐临又听到了他情绪难以控制的低沉怒吼:“钟阅川!你难道不想帮熠辉吗!”
“是,他是死不了。但他如今这样,你觉得他心里能好受吗?”
“钟阅川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你也和熠辉一样,无法使用灵能,成了别人眼中的废人,你会是什么心情?”
电话那头不知在说什么,郭鸣安静听了一会,又瞬间暴怒:“钟阅川你!”
对面大概直接挂掉了电话,郭鸣气得想要扔手机。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徐临。
二人沉默对视了片刻,郭鸣强扯嘴角,想当做刚才无事发生:“小徐啊,你怎么走这里?去保管室拿资料?”
徐临第一次没有配合别人的演戏,同样勉强笑了笑,直言问:“郭顾问,什么情况,能让我知道吗?”
那是和曹熠辉有关的事情,他必须知道!
郭鸣看着他,深思片刻:“找个地方坐下谈。”
二人去到郭鸣的办公室,锁上了门。
“我希望熠辉能恢复灵能。我不想看到他往后一直这样。”
徐临完全理解对方的想法。
他何尝不是。
曹熠辉虽然从未表现出任何颓丧,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心里真这么想吗?
徐临不是曹熠辉那样的天才,但只要一想想,光明四射神明跌落深渊,他自己都不甘心。
他比任何人都期盼曹熠辉的伤能好。
可惜曹熠辉身上的毒,来自于他自己的血。谁都没办法。
“办法或许有一个。”
徐临怔了片刻,安静听郭鸣说了一件事,以及刚才和钟阅川打的那通电话。
“钟家先祖盗墓的逸闻,你听说过吗?”
徐临:“听说过。”
常世里关于钟家先祖,有一则掘墓的传说。
郭鸣:“灵界的历史当然不是那样。不过,钟家有一个虚世的私人领域,里面有一座上古时期的坟墓。”
钟家先祖于虚世里,意外遇到另一个位面,一个上古灵术师的大墓。具体情况已经不可考,但那个地方,有那位虚世灵术师陪葬的灵器。
那位虚世的灵术师非常厉害,留下的灵器同样神秘且强大。
“钟家自家内部有个记载,那个墓里,有一个神秘灵器,可以生死肉骨,治愈世间一切疾病。”
“我们对熠辉的伤束手无策,可说不定,虚世里有能治愈他的方法。”
所以郭鸣找了钟阅川。
徐临:“钟阅川他,不愿意提供帮助?”
“并非他的原因。”郭鸣解释,“钟家的那个私人领域,太过危险。几千年前,他们自己家有很多祖辈在探索时折在里面。所以两千年前就已经封禁。”
别说外人,钟家后辈都再不允许进入。
那个地方危险莫测,极有可能去了就死在里面。
“钟阅川说我进去就是白白送死,非但帮不了熠辉,还要人替我收尸。”郭鸣神色暗淡,“他说的,其实没错。”
“可是……”
这是他们目前所知的,唯一可能治愈曹熠辉的办法。
钟阅川认为任何人进去的结果都是死,坚决不同意,这事没得谈。
郭鸣长长一叹:“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说服不了他。”
徐临沉默。无话可说。
曹熠辉受了伤,好歹还活着。别人为他进入虚世,那是送死。
钟阅川的决定,才是理智,冷静的正确考量。
“这件事,你别告诉熠辉。”
徐临点点头:“我知道。”
钟家那个封禁的私人领域,只是几千年前的一个传说。
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曹熠辉不知道这件事,一切保持现在的样子。
可他如果知道了,却无法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可能,会更痛苦更绝望。
二人静默坐了一会,徐临离开了郭鸣的办公室。
郭鸣还会不会尝试说服钟阅川,他不知道。但这件事他只打算深藏在心底,一定得避免说漏嘴,不小心让曹熠辉知道。
……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徐临回家时,曹熠辉正在厨房里做菜。
他说自己要做一个家庭煮夫,学做徐临喜欢吃的菜,拴住他的胃,以此拴住他的心——他真这么做了。
他一只手臂抬不起来,很多事并不怎么方便。徐临觉得,曹熠辉或许只是在家无聊,找点事打发时间。
曹熠辉不是他这样的宅男,打游戏就能玩上一整天……
……不是。
自己要是陷入曹熠辉的境地,可能再没有心情悠闲地玩游戏。
即便曹熠辉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于无法使用灵能的伤心难过或者颓废,每天都一副随遇而安,心满意足的样子,没人会觉得,他真的甘心。
饭菜还没做完,徐临进到厨房帮忙。
正切菜时,曹熠辉走到身后,贴上他,抬起没受伤的右臂,握住他的手。
衬衫的袖口挽了起来,露出肌理线条紧实流畅的小臂,同他的手臂紧贴在一起。
炽热的温度灼的徐临本能地轻微颤栗。
清朗语调在耳边温言软语提醒:“小临,明天又是周末。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去见父母?”
什么时候,去民政局登记?
曹熠辉已经在选酒店,定日子,准备筹办婚礼。
拥抱越来越紧,贴在耳边的呼吸越来越重,重得徐临没法喘息。
他只得又找借口拖延:明天要和以前的一个朋友约一次饭。好久没见面,不能不去。
曹熠辉得知不带他去的时候,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徐临哄了好一会,主动亲了对方几次,才把人哄好。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了门——一上车,即刻拨通了钟阅川的电话。
不到一秒,电话就接通,钟阅川的语气听起来,显得非常意外。
徐临问对方是否有空,想找个地方和他谈谈。
钟阅川说:自己在家。有空。
于是半小时后,徐临第三次登门拜访钟阅川的别墅。
走到别墅大门,门已经打开。钟阅川从监控中得知他的到来,站在门口等候。他身上衣服穿的非常帅气且正式,徐临以为,他等会要出门。
那挺麻烦。因为他想找钟阅川谈的事,可能会耽搁许多时间。
“我不出门。”钟阅川的回答有些意外,并问徐临要喝点什么。无论需要多久,他都有时间陪徐临慢慢谈。
徐临淡淡一笑:“不用。”
他怕待会要说的事,会让对方忍不住把水泼到他身上。
随后他说明来意:希望钟阅川能让他去钟家封禁的领域——那座虚世灵术师的坟墓。
钟阅川眸光瞬变:“郭鸣让你来的?”
钟阅川说话的音调,因为高傲的态度略显清润高亢。印象中,徐临从没见过他这么阴沉的语气。
“不是。那天我意外听到了你和郭顾问的电话。是我逼迫他把事情告诉我。”
听到这一句,钟阅川脸色稍有好转。
如果是郭鸣打算利用他的软肋来胁迫他,他会即刻去找郭鸣,把人狠狠揍一顿。
“我已经和郭鸣说过,没的谈。徐临,”钟阅川目光深沉,“我不希望你来和我谈论这件事情。”
“钟阅川先生。”徐临和他对视,“我请求你,让我进入钟家禁地。无论你有任何条件,任何要求,我一定竭力为你达成。”
“我明白,你是为我们好,你的考量才是正确的。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我一定得……”
“治好曹熠辉的伤。”
“你就那么爱曹熠辉?”钟阅川哂笑了一声,但那幽微的嘲讽,徐临清楚,肯定不是对着自己。
“你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不顾自己性命?”
“曹熠辉只是肩膀受伤,无法使用灵能,但死不了。而你进去,只会……”
他没说出“死”这个字。
“不是。”可能上次和钟阅川倾吐过几句酒后真言的缘故,今天没喝酒,徐临对着他,也说出了这段时间堵在心里,不敢吐露的真言。
“我不爱曹熠辉。”
钟阅川惊诧:“……你不是,已经要和他结婚?”
“我不爱曹熠辉。不想和他在一起。我上次说过,我是一个冷漠,自私且任性的人。”
徐临不爱曹熠辉。
曹熠辉对他情深入骨,对他好得无可挑剔,他却依旧冷漠,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曹熠辉对他的感情无法得到回应,形成一种病态。病态的深情强行压在身上,紧紧掐着脖子,把他摁在深不见底的情海里,令他难以呼吸。
如果曹熠辉因为别的情况受伤,徐临不会动容。
可那伤是为了救他而受,曹熠辉用恩情胁迫住了他。
曹熠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云端坠落泥潭。但徐临真正在意的,并非曹熠辉的感受,而是压在自己心上的内疚和自责。
他要治愈的是那份负罪感给自己来的伤口。
他无法回应曹熠辉痴狂的深情,曹熠辉被那份相思折磨了很多年。
而现在,曹熠辉在用恩情和愧疚折磨他。
曹熠辉给他戴上的结婚戒指,似如一种沉痛的枷锁。
他们在互相折磨。
“只有治好曹熠辉的伤,我才能理直气壮地朝他说,我不想同他在一起。”
不想同他恋爱,更不想结婚。
他并非为了曹熠辉,他只是自私地为自己。
治好曹熠辉,是为了同他分手。
所以他任性地来找钟阅川,任性地要求钟阅川准许他进入家族禁地。
“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任性的人。”
钟阅川静静看了徐临大半晌:“你无需这么贬低自己。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有眼睛。”
看得清。
要是徐临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自私冷漠,哪会这么在意曹熠辉的死活。
徐临太温良,太柔软。
又太固执。
“你刚才说,如果我答应你,让你进入禁地,无论我有任何要求,你都会答应?”
徐临一愣。
钟阅川的意思是……答应了?
“记住你说的话。等你从禁地出来,治好曹熠辉,和他分手之后,我的要求,你必须得答应。”
徐临嘴角扬了扬:“一言为定。”
“那我现在能去……?”
“你想什么呢?”钟阅川好气又好笑,“那个地方两千年前就已经封禁,里面究竟什么样,钟家后辈都不清楚。”
“贸然闯进去,找……”
后面两个字舍不得骂出来。
“我回本家一趟,去找找以前的记录,尽可能多的了解清楚情况,然后再行动。”
徐临:“……”
确实是他莽撞了。
“多谢钟先生,”他热情恭维,“不愧是天才中的天才!”
***
和钟阅川见面,以及要去钟家封禁之地一事,徐临没有朝任何人说,尤其不能让曹熠辉知晓。
他的最终目的,难以启齿。
等他治好了曹熠辉的伤,会再伤他最后一次。
之后,他们彻底结束这种令双方都沉重压抑的互相折磨。
三天后,徐临接到了钟阅川的电话。
钟阅川回了一次本家,查阅了许多资料,关于禁地的信息,能找到的,都找过了。
“根据记载,那座坟墓里,能生死肉骨的,并非某种治愈型的灵器或者灵术。”
当年,钟家的祖辈发现这座坟墓的时候,在地宫上层见到了一些有关墓主人的墓志。
墓志上写着,有一上古的神秘灵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扭转时间。
徐临:“扭转时间?”
即是说,通过它,“让曹熠辉的身体回到受伤之前的状态?”
钟阅川微昂着下颌,哼笑:“也不傻嘛。”
脑子不傻,就是眼睛有点问题。
徐临乖顺承受了微妙的嘲笑目光。
只是钟家那些祖辈,也无法确定是否真有其事。钟家先祖在下地宫探索的时候,折了很多人在里面。
所以钟家封禁了这个地方,不允许族中后辈再进入。
在钟家历史的记载中,进入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所以里面究竟有什么危险,不得而知。
但有一个特殊例外:有一对族中的除灵师夫妇,二人一同进入坟墓,最后丈夫逃出来了。只是,丈夫伤势很重,而且精神异常,处于疯癫状态,出来后不到一天,就伤重不治而亡。
而丈夫身上的伤,是他妻子的武器造成的。
钟阅川问:“你觉得,他们发生了什么?”
徐临思考片刻:“可能有某种东西,给他们造成了幻觉,让他们自相残杀?”
丈夫杀掉了妻子,自己也被妻子伤的很重。但最可怕的,是丈夫以为自己杀掉了敌人,保护了妻子,可幻觉消失,眼前的事实告诉他,他要保护的人,被自己亲手所杀。
所以,精神崩溃,疯掉了。
钟阅川怔了一秒:“网络小说没少看吧?”
徐临:“……”
忽然想起,最初认识钟阅川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么嘲讽他:网络小说看多了。
“我也猜测,可能是这样的情况,”钟阅川提醒,“所以我们进去后,一定要稳住心神,别被幻觉影响。”
徐临:??钟阅川说什么?
“我们?”
“你该不会以为,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会同意你自己一个人去?”钟阅川表情一言难尽,“我当然也要进去。”
不是……“那地方很危险……”
钟阅川:“我难道不知道?”
“我不去,你也别想进去。”
徐临哑口无言。
他任性地要求钟阅川让他进入家族禁地,将钟阅川卷了进来。
除了说“谢谢”,他没有其他话能说。
钟阅川垂眸看向他,目光深沉:“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就行。”
……
徐临跟着钟阅川进入了封禁的虚世。
那座虚世灵术师的墓穴,和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却也并非特别的奇形怪状。
地面上的宫殿早就被时间的洪流风化损毁,断壁残垣漂浮在空中。
一道巨大的石梯通往地下的地宫,黑黝黝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下到地宫,第一层全是石碑和壁画,上面记载着大量墓志。这里早已在两千多年前被前人探索研究过,二人没有多做停留,径直下到第二层。
地宫的通道漆黑又细长,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阴风,冷飕飕的直朝脖子里钻,浸得人汗毛倒竖。
徐临在如鬼哭一般的呜咽阴风声中,听到另一种龇咧的响动,像某种兽类在磨牙。
没多久,他看到了,不知该怎么称呼的灵体——体型有点类似豺狼,黑压压一片挤满了整个通道,整层地宫。
殷红的眼睛闪烁着血光,一字排开,能生生逼出密集恐惧症。
徐临刚摆好架势,那些野兽一般的灵体就已凶猛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涌来。
地宫只有这一条通道,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战!
徐临不知自己究竟杀了多久。每分每秒都被激烈的死斗拖得十分漫长。
粘稠的血液四处飞溅,温热液体沾在身上,干涸后凝结成块,令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又冷又硬,贴着皮肤十分难受。
血液溅到头顶的石板上又滴落下来,仿佛身在一场血雨之中,无处可躲。
钟阅川非常厉害,大部分灵体都被他消灭。如果没有他,仅仅靠自己,徐临不知道,自己会打得有多吃力。
跟在钟阅川这么强悍的人身旁,他没有受伤。即便如此,连续一两天不眠不休,连气都无法缓过一口的激斗,让他感觉到疲惫,手臂出现脱力。
仅抬起来,就似乎要耗尽全身力气。
曹熠辉的左手,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灵体总算击退。地宫二层的道路打通,二人下到第三层。
初入第三层,幽长的石道空空荡荡,每走一步,都传来惊悚的回音。
没走多久,徐临的脚踏到一块不知是何材质的石板,一种怪异的感觉擦着皮肤飘过,有点类似穿越位面时的瞬间怅然。
刹那间,眼前的一切,全都换了天。
***
钟阅川感觉自己身处一团灰色的雾气当中。
景色是了无一物的混沌,脑子同样一片昏沉。
他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内心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块非常重要的东西。
“将军!将军!”
一个陌生声音如震雷,在耳边响起,“敌营就在前方,很快,咱们就能把他们杀光,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
钟阅川从恍然中惊醒,记忆瞬间涌上,连同强烈的恨意一起,填满了他的内心。
他是一国的将军,正要率兵攻打敌阵。而敌人,是他的世代仇敌。
他的父母,兄弟,朋友,全被敌军的统领杀害,手段残忍至极。
这是一段永不磨灭的血海深仇。今日,他就要以牙还牙,用鲜血将心中的愤恨清洗。
高亢的冲锋号角,轰天的战鼓擂声,刀剑铿锵混着震耳欲聋的喊杀,配合着心跳的韵律一点一点撞在心上,将仇恨渲染地更加浓烈。
钟阅川拔出了剑,杀红了眼。
残肢断臂,血流漂杵,友军被杀的新仇,又在旧恨上叠了一层又一层触目惊心的血色。
他不知自己厮杀了多久,可能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甚至自己也无法记清的漫长而残酷岁月。
也不知杀了多少,百人,千人,一营,七军……不计其数。
直到尸体堆成了山,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终于能踩着友军和敌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他的死敌面前。
那个一个相貌异常俊丽的男人,嘴角微微勾着笑,一眼勾人神魂。
但那抹笑容,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冷酷和鄙夷,妖异到有些诡艳,看得人心惊胆战,又点燃心中无边的怒火。
钟阅川想起了惨死在他手下的亲人和朋友,毫不犹豫举起了剑。
仇敌凶悍且残忍,他们之间进行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激烈死斗。
钟阅川抓住了对手一刹那的破绽,击飞了对方手中的长剑,将自己那早被鲜血染红,快要卷刃的剑锋架到了仇敌的脖子上。
他要割下仇敌的头颅,悬挂在高耸的城楼上,以告慰故人的在天之灵,抚平自己内心的愤恨。
——本应该是这样。
不知为何,他的手抖了。
心中明明存着强烈的憎恨,可对着那张脸,他的手微微震颤。
他下不去手。
似乎心底深处,有个炽烈的意志在阻止他。
让他恍然觉得,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他们并非仇恨深重的死敌,他不能杀了这个人。
恍惚间,他瞥见了踩在脚下的敌军旗帜。
鲜血干涸的缝隙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字,死敌的名字——“临”。
无论再怎么想杀了对方,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
钟阅川心中异常烦躁,于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一剑斩首,死的这么痛快,太便宜他了。
他顺从自己心底的某个意志,收了剑,将人俘虏。
战胜之后凯旋回营,周围的战友开始同他商量如何处置这个俘虏。
所有人一致决定,凌迟。
对于残忍杀害过他们那么多亲人和同袍的死敌,再如何酷烈的刑罚都不为过。
然而钟阅川又莫名其妙地犹豫了。
他的嗓子有点干哑,喉结几动,也无法说出“杀”这个字。
周围人的眼睛盯着他,义正词严地逼迫他:对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
他必须马上处死仇敌,不能再让对方再多活一秒。
心中的烦躁越来越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扭曲,折射成雾里看花一般的模糊景象。
钟阅川始终无法痛下杀手,却也难以对抗周围那么多人,眼睛血红,状如豺狼一般“晓之以理”的逼迫。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浮现:“就这么杀掉有什么意思。”
他有了一个能侮辱死敌,让仇人尊严尽丧的方法。
“把他身上的血清洗干净,送到我房里来。”
让死敌毫无尊严地屈服在自己身下,夺走他的骄傲和意气,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复仇?
他不再理会那些似如豺狼虎豹,以义理逼迫他处死敌人的眼睛,转身回了房。
莫名其妙浮现出的,剥夺仇敌尊严的方法,原本只该是一场对仇敌的□□。
可他却执拗的让人在房里挂满了红绸,理由:他这么高贵的身份,即便□□仇敌,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
他得要一个能配得上自己的仪式。
但最真实深层的原因,是他依稀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的记忆,好像他在很久以前,穿过一套大红色的喜服,和这个“临”,在红烛摇曳的夜色里,拜过堂。
钟阅川无法狠下心杀掉这个死敌,所以在“仇恨”和“义理”的逼迫下,蓦然浮现这个办法。
但他有自己的矜持的骄傲,他其实并不想,如此折辱对方。
原本应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原本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