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楼里,一行人急匆匆地挤进人群,在他们身后,还有个少年一边追一边喊,“别跑啊,我愿赌服输还不行,跑什么啊?”
听到他的话,崔晏他们明显跑得更快了。
直到追出燕回楼外,温连累得气喘吁吁,望着几个小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满脸不解,低声嘟囔,“我又不吃小孩,跑这么快干什么。”
他轻抚着胸口,立在长街上休息,眸光却瞥见有一道黑影窜上街口房子的屋脊,飞快地踏着瓦片奔走,似乎是要去崔晏他们方才离去的方向。
温连眯起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副身体近视很严重,只能隐隐看到那是一团黑影闪过,像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有人在跟踪他们?
他一路跟过来都没有发现这人,难道是冲着小红他们去的?
思及此处,温连心头悬起来,顾不得歇息,赶紧快步跟上。
*
吉安巷附近。
毛豆回头望了眼,确认“陆子云”没有跟上来后,终于松了口气:“没事了,那小子跑不快,跟不上咱们。”
见崔晏一脸黑线,还有闲心打趣他:“行啊,温晏,你魅力够大的,看把陆子云给迷得五迷三道的。”
温晏是崔晏入温府族谱之后,向温玉讨的名字,那时服丧期满,温玉问他要不要叫温小红,觉得这名字不太正式。
崔晏没心思关心自己要叫什么,便随意取了自己本名中的晏字。
胸口起伏地厉害,这些年,喘疾虽然很少再发作,但也不能总是这样剧烈的跑动。
想到方才“陆子云”看他的神情,又听到毛豆的嘲笑,崔晏眉头紧蹙,淡声道:“别再提他。”
若不是同在济绯书院,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此人了。
毛豆憋住笑,说道:“行行,人家也是好意,你别那么排斥。”
少见有人能把崔晏吓成这样,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崔晏默了默,低声道,“并非排斥。”
话音落下,反倒是毛豆愣住了,困惑地“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崔晏撇开头,将身上包袱扔给他,答非所问道,“今天赢了不少钱,都去还了吧。”
毛豆精准地接住包袱,分外可惜地说:“这么厚一沓钱,还没捂热乎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爷最近头疼着呢,他那头风病老也不见好,咱多分担着点债,说不定他的病会好得快些。”核桃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崔晏,笑着说道,“我跟他去,你先回家吧,记得跟冯叔说一声不用给我们留饭。”
长大后,核桃和毛豆就是他在温府里最亲近的人,当初温连留给他的两个朋友,如今都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崔晏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又停下脚步回头,“拿出一些来也没事,晚上去吃烧鸡。”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毛豆和核桃拎着包袱立在原地,俩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他倒还记得你前天说想吃烧鸡。”
“嘿嘿,我看是他也嘴馋了,晚上给他也带一只回去。”
角落里,温连偷偷听着,嘴角忍不住跟着上扬起来。
看来小崽们相处得很好嘛,小红应该也没受过委屈。
不过,他们去赌坊居然是为了挣钱还债,温府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了么?
他隐隐有些担心,原身他爹的面,他临死前也没见上,不知道是位什么样的人,可大夫人和温玉都心地善良,想必是家风使然。
这么善良的一家子如果出事,温玉那个性子能扛住么?
温连又想起方才看到房顶上偷偷跟踪崽们的黑影,他跟到这里时,那黑影已经不见了,他猜测应当是藏在了暗处观察。
难道那人是来催债的?
他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心里惴惴不安,眼看毛豆和核桃离开,温连不敢停歇,快步跟上了小红。
沿着记忆里回温府的路一直走,温连努力掩藏自己的行踪,偷偷摸摸地跟在小红身后,感觉自己好像个变.态一样,他心里腹诽一句,眼看小红拐进吉安巷,温连脚下还是跟了上去。
熟料刚一拐进巷子,喉咙就被两只手死死掐住,力道大得温连险些一口气喘不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隐隐看到小红的脸,在见到他之后,有一瞬的惊愕,又很快转变成厌恶。
然后那双手便松开了。
“怎么是你?”语气好像有点嫌弃。
温连揉着喉咙,使劲咳嗽了几声,差点被自家崽掐晕过去。
脑袋都有些发昏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他家崽很有警惕性,不错,至少不会被人害死。
“不是我还能是谁……”温连一边咳嗽,一边嘟哝,“手劲还挺大。”
下一刻,他便看到小红身后冒出一道黑影,温连瞳孔微缩,不等崔晏反应,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了怀里。
后背狠狠撞在坚硬的石墙上,崔晏重心不稳,同样撞在他的胸前,霎时间,五脏肺腑都像挪了位般,温连觉得自己这副柔弱的身体一定又添了点内伤。
可他来不及喊痛,就见那黑影又朝他们冲过来,那果然是一个人,目光狠辣,像是铁了心要弄死他们,手心还抓着把倒映冷光的匕首。
“有人!”温连急切提醒。
崔晏明白过来,眼神陡然冷厉,几乎是瞬间,温连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抖出一把短刀,反手捅在身后的黑衣人肚子里。
热乎乎的血滋到脸上。
温连傻了。
小红杀人了。
他儿子杀人了!
那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伤口,竟然还不死心地对崔晏挥出匕首。
崔晏毫不犹豫地猛推了一把温连,借着这股力气,一脚踹在那黑衣人身上,然后干脆利落地补了几刀。
刀刀致命伤。
温连被他再度推到墙上,这回真的是眼冒金星,险些蹦出句脏话。
太……太tm痛了!
你小子想一虎杀两羊是吧,温小红,我也是你要弄死的目标吗?
眼见那黑衣人彻底失了反抗能力,倒在地上,崔晏手心持着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刀,冷冷回头,目光落在温连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是打算把他灭口一样,看得温连直犯怵,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退到墙根,“我跟他不是一伙的,真的!”
从前那个软乎乎的小崽模样,在这一刻都模糊了,温连甚至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小红,而是被掉包的另一个人。
小红那么脆弱,身上染着病,哪有这么厉害,还会拿刀子杀人?!
他上次见到这么多血,还是在核桃身上,那个黑衣人伤得更重,刀刀致命,必死无疑。
一股奇怪的异样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温连下意识地避开他看来的目光。
崔晏眸光冷然,面无表情,一步步缓缓走到他面前,盯着温连颤抖的眼睫,打量许久。
时间变得一分一秒都难熬至极,温连不敢呼吸,腿还有点软。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像是要冲破胸腔。
直到身前传来道淡淡的声音,“别再跟着我,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此人乃是死士,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任何身份,就算“陆子云”去告官也决不会有人管。被这蠢货看到,反而是好事,往后少去许多麻烦纠缠。
乌云拂过,遮住天光,为他漠然的面容覆上一道阴影。说完这句,崔晏便将刀子丢在脚下,转身离开。
温连盯着地上那只带血的短刀,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狂躁不安的心跳,他尽力平静。
不,不对。
小红是男主,小说里男主绝不会没有理由的杀人,现在的网文已经不流行“圣父”男主了,男主杀人很正常,像他这种“圣父”,一般都会被骂得很惨。
一定是有理由的,小红也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从他对毛豆和核桃的好就能看出来。他把自己这个目睹犯罪现场的人都放过了,只是口头警告,说明他不会滥杀无辜,亦或者说,小红还保留着一丝人性。
他要做的是保护男主,男主就是未来的救世主,如果男主不再是男主,他也有义务把男主掰回来。
温连想了片刻,闭上眼,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
很快,他睁开眼,毅然决然地跟在了崔晏身后。
不管怎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小红才出现的,他没有理由离开小红,总得把事情搞清楚。这不仅是他的任务,也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次温连学聪明了,他将身上的湖蓝色外衣扔下,露出里面的淡色衣衫,这件衣服混在大街里,就算机警如小红也轻易发现不了。
跟着跟着,温连发现,小红杀完人并没有回家,似乎连一个固定的方向都没有,只是随意地在街上走走。
困惑如杂草丛生,温连顶好的脾气都开始有些急躁。
他想不通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可怜变成现在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孤儿怨小孩”,是因为温府欠了很多债,还是因为被人教坏了?
他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捧住小红的脸,把这十年来的经历一五一十问个清楚。
可惜他不能。
温连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不适合穿书,分明看了那么多网文,轮到自己真穿了,居然什么都没做好,真失败。
直到夕阳西下,赤霞散绮,顺尧城街上行人归家,摊卷铺闭。崔晏终于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温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座布满尘灰的破庙,庙脚石碑隐隐可见几个大字——顺尧城隍。
他恍然大悟,环顾四周。
这里果然正是小红当年还是乞丐时,所住的城隍庙。
不回家,来这里干嘛?
他躲在庙墙后,满脸凝重地抱着胳膊。半晌,小红果然从庙里出来了,手心提着只水桶,似乎是要去外面的水井打水。
见小红走远,温连忐忑不安了阵,大脑告诉他,小红现在很危险,绝对不能被发现,否则就完蛋了,可手脚却蠢蠢欲动,想要进庙里看一看。
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他得看,必须看。
时间不等人,他短暂纠结片刻,咬紧牙关,拔腿冲进了城隍庙里。
小红以前住的那间庙是什么来着,好像是灶君庙,叫什么灶君李护栏来着。
温连调动脑海深处的记忆,沿着回廊飞快奔跑,片刻不敢停歇。
跑到灶君庙前时,胸口已然火辣辣地疼痛,他彻底跑不动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俯下身子,大口呼吸了几口庙里并不怎么新鲜的空气。
而后,他抬起头。
胸腔的起伏,在一刹那间停住,温连如同被一道闷雷击中般,猛地睁大双眼。
哪有什么灶君李护栏?!
他震撼地望着那触及庑殿庙顶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尊垂头闭目,唇畔含笑的彩塑泥像,如同慈悲的佛陀屈居在凡间,宽仁的巨象自囚于牢笼。手臂作微微拥揽状,像一位无言慈父,温柔而亲善地俯视着足边的众生。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那尊神像,长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