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王府。
崔晏坐在上首, 手心捏紧一张医书,目光自医书书页从头到尾扫过,沉声开口, “诊不出病,开不出药,要你们这群大夫有何用?”
他甩手将那医书狠狠扔在地上,在他对面, 齐刷刷跪着十多个大夫,个个冷汗直冒,头也不敢抬。
崔晏身旁落座的康安王眯了眯眼, 说道, “殿下不必心急, 城里染病的百姓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起了疹子, 上吐下泻。如今江大人只是头晕发热,并没有其他征兆,不一定就是身染疫病。”
崔晏青筋直跳, 他掐了掐额角, 低低问道,“顾问然在哪?”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顾问然了,温连说让他找个机会跟顾问然道歉, 他虽不愿, 可温连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康安王颔首低眉,答道, “顾大人在灵堂为妹妹守灵, 这几日都未怎么出来。”
崔晏敛眸, 心头烦郁更甚,“知道了。”
不一会儿, 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侍卫,单膝跪地,“启禀殿下,在客船上搜出一封信。”
闻言,崔晏眉宇微蹙,心下忖度,应当是水匪要传信给什么人,立刻道,“呈上来。”
他展开信,目光落在第一行的字上,崔晏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
待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崔晏猛地起身,竟连一句话都没说。
他脚下不敢停歇,指尖紧紧捏着那封信,呼吸愈发急促,崔晏来到温连的房间,推开门。
半晌,他望着空无一人、整洁干净的床榻,手脚冷透,如立寒冬。
*
时间回溯至核桃刚走时。
温连躺在床榻上,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缓慢流逝,现在只是难受点,以后病重起来估计会更痛苦。
而且,这疫病可能还会传染,崔晏这几日总来亲自照顾他,万一染上疫病可怎么办?
崔晏可只有一条命。
他本想和崔晏在好好生活一阵子的,可惜,天意弄人啊。
如今赈灾粮送到通州,千万百姓得救,是不是也算任务完成了呢?
他的小红现在的确算是救世主,他也该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在死在崔晏面前,那太折磨崔晏了。
当时顾斐然死在他面前,那种从灵魂深处蒙生出来对死亡的恐惧实在太过深刻。
那是温连第一次看着相识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也是温连第一次体会到崔晏的感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血流不止,死在面前,生命在手心流逝。那个时候,崔晏该有多痛苦?
他死是死了,却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身后事。
也怪系统,前两次都搞得那么突然,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次倒好,温连现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死,可以多做些准备。
他睁开眼,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下来,穿好衣服,套上靴子,立在镜前。
在太师府里他每天早上洗漱完都可以看到这张脸,江施琅的脸,比他自己的要好看得多,细看之下,眉目之间还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智商就差的远了,他远比不上江施琅的才智,如果他有江施琅那么聪明,崔晏的登位之路说不定会轻松不少。
温连静默地看了一会,轻轻扯起嘴角笑了笑。
小红,爹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仔仔细细地梳好头发,而后笨拙地挽了个不算太好看的发髻,用银冠套牢。
把自己拾掇地干净又整齐,用头纱和斗笠简单做了个防护服,然后大步踏出门去。
兜兜转转,温连一边问路,一边在康安王府后街里找到了顾斐然的灵堂。
白幡挂在灵堂前,是用一个简易的棚子搭盖出来的。
天色渐晚,斜阳初上,灵堂前的白纸灯笼也早早燃上了烛火,在闷热的风里悠悠地摇。
温连原地看了一会,长叹了声,踏进灵堂里。
灵堂内,顾问然坐在木凳上,面前搁着只小小的火盆,眼眶泛红,像是好几夜都没怎么睡过。在他身旁还摆放着一桌饭菜,不过筷子规规矩矩地搁在桌上,饭菜也纹丝未动,看来他是一口没吃。
听到脚步声,顾问然缓缓回头,见到是他,眉头稍蹙了瞬,又扭过头去,“出去。”
温连抿了抿唇,立在与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淡淡道,“我就不过去给斐然烧纸了,来这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顾问然猛地回头,声音拔高,“我让你,出去!”
好家伙,嗓门还不小,看来是一点没饿坏。
温连叹息了声,说道,“消消气,顾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
话音刚落,顾问然起身朝他走来,扯住他的领口要将他丢出门外,温连见状立刻喊道,“我马上就要死了!”
顾问然动作刹那顿住,他愕然地看向温连,力道松懈。
温连将他推开,赶紧后退几步,保持好距离。耳边传来顾问然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要死了?”
一阵过堂风,拂开温连面前的头纱,他脸色苍白,唇瓣几近无色,低声道,“嗯,我身上得了病,你别过来。”
顾问然踉跄地后退几步,整个人如同树木被抽去了根,深深看向温连,“我妹妹用命救你,你说死就死?”
话音落下,温连心底也不是滋味,他抬眼看向顾斐然的灵棺,心头像是被长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来。
他苦笑了声,说,“没办法,我这命也不太好。”
顾问然坐回木凳,双手支着额头,良久,恨恨地怒骂了句什么,抬头问他,“所以你来做什么?”
闻言,温连叹息着开口,道出此行的目的,“我是想问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顾问然冷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回幽州,继续做我的节度使去。”
果然,这俩人还是闹掰了。
温连最担心的情况就是这个,他斟酌着措辞,试探着开口:“不跟着太子殿下了?”
“你觉得呢?”顾问然听到这个称谓,眉眼立即染上戾气。
温连知道他心里有气,失去家人的痛苦漫长而折磨,那些水匪已经被尽数剿灭,他有恨无处安放,总要找个角度出出气,恨一恨,这都情有可原。
岂料顾问然下一句是,“他这种人,不配我与幽州以命相随。”
温连愣了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顾问然抬眼看他,眸光炯炯彼逼视过来,说道:“太傅自己不知?千万百姓和一人性命,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他自认自己无错,若是当时知道斐然在船上,顾问然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是他的觉悟,是他的决心。
“为天下统领者,必要舍小爱全大爱,如此道理,太傅不懂?”顾问然一口一个太傅,似是想让温连记清自己的身份。
良久,温连默然地看着他,小声道,“是我的错。”
他一直娇纵溺爱崔晏,是他作为父亲的错。
他让崔晏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是他作为朋友的错。
他没有教导崔晏为君之道、爱民之心,是他作为太傅的错。
在他眼里,崔晏好像永远都是当初那个依偎在他身边叫爹爹的小孩,他们之间一直风平浪静地相处到今日,从未有过一件像水匪劫船这样的事情,考验他的内心。
说穿了,说到底。是他不好。
半晌,温连轻声开口,“殿下虽在此事上没有选对,但他依然可以成为一位明君,这点你可以相信。”
崔晏是男主,如果没有他把崔晏带跑偏,崔晏最后必定会成为救世主,这一点不会有错。
顾问然冷笑着没有回答。
温连无奈,只好继续道,“殿下自小缺失亲情,对我产生了异样的依赖,这点你应该知道。我马上就会死,这世上也就没有殿下留恋的人了……”
他说了一半,倏忽被顾问然打断,“你怎么知道?”
温连噎了噎,一时间,他竟然还真找不到理由。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你死了之后他就没有留恋的人?”顾问然眯了眯眼,字字珠玑,“江大人,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生性自私独利,这是他的本性!”
听到这话,温连心口像是腾起一股怒火,烧干了所有理智,他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
温连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咬牙切齿道:“我发现你跟崔晏真是相像,一个比一个会放狠话,说得一个比一个难听,真那么恨?是更恨造成这一切的水匪,还是找个借口发泄心中的埋怨委屈?真要是有那么恨,你干脆提一把刀去把他杀了,反正他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比不过你这身经百战的节度使大人!”
顾问然被他一通臭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温连气不打一出来,他马上就要死了,这群人还在这婆婆妈妈地纠结这种说开了就没事的废话,“斐然的死我们都很心痛,这本就是那些水匪造成,没有这些水匪,斐然不会死,崔晏也不会枉顾百姓性命选择救我,为何你只选择恨他,埋怨他,而不是恨那些罪该万死的水匪?”
他一步步走近,声音更沉,“你知道如何为君,又知道如何为臣么?辅佐一个人不是见他做不好一件事就选择放弃,而是在他走错路时及时纠正,冒死谏言!”
温连知道崔晏的为人,清楚他的性子,崔晏并非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人,恰恰相反,他心思敏感,知恩图报,只是不善言表。
他定定地看着顾问然,“很多事他都是默默记在心里,从不表现在明面上,你对他的恩情他一直都记着,从我跟殿下相见起,殿下从来都对你尊重有加,即便是私下里也规规矩矩地尊称你一声顾大人。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顾问然默然无声,低下头。
“因为他不只把你当成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臣子下人,而是当成自己的恩人。”温连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他的恩人,挚友,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殿下只是这次做错了选择,但下一次,我希望他再面临这种选择时,有一个人能替我冲出来拦住他,别让他发疯,别让他昏头昏脑做出后悔一生的事。”
温连闭了闭眼,低声道,“算我求你,我活在这世上也就这一件事放不下了。”
他把心底积压的话尽数说出来,顾问然坐在小木凳上,一个字不说,只是面色更加难看。
见他如此,温连无奈地甩手转身,准备离开,“算了,实在是跟你说不通,我现在还急着找个没人地方去死呢。死了之后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只要你们各自都不后悔,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干我事……”
“知道了。”顾问然突然出声。
温连身形微顿,听到身后顾问然稍显别扭地声音,“你不就是,想让我继续跟着他?”
他转过身,看向顾问然,有些恍惚,“你现在肯了?”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叹了口气,从他脸上挪开目光,缓缓道,“死人的话还是要听一听,你说得对,我原也没有多恨他。”
他心中尽是怒火与怨恨,无处排解,无法消散,这怨恨本身并非冲着崔晏去的,只是他自己气糊涂了,想不通了。
并不是真要找什么人来恨,说到底,顾问然更恨自己没本事救下妹妹。
温连总算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现在可以放心地嘎了。
“江施琅。”
温连愣了愣,应声道,“嗯?”
顾问然偏过头,掩盖眼底的水痕,淡淡道,“每年这个日子,我会去给你和妹妹一起上坟的……”
他抹去泪,转眸看向温连,从木凳上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开口,
“江大人,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