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连将任务纸塞回衣襟里, 闷头吃起菜来。
不多时,皇帝开始向诸位大臣介绍起今年的这位新科状元,文淮之。
温连听到他说文淮之在殿试上表现极为优越, 几乎是数年来唯一一位让众位出题的大臣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人。
皇帝还说,“经太子上奏,朕得知此次通州水患,也正是有了文淮之的药方才抑制了病疫散播, 医学双全,可谓是天降奇才也。”
听到这,温连往嘴里扒菜的动作一顿。
原来, 崔晏还是把文淮之的功劳跟皇帝说过了。
想到这里, 他心头莫名软了下来。
挺好的, 至少证明他儿子才不是文淮之口中的大坏蛋。
温连有些自豪地抬头看向文淮之, 却忽地看到文淮之头顶有几个字在晃。
他愣了一下,看着文淮之头顶显眼无比的四个大字,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温连轻轻搁下酒杯, 揉了揉眼睛, 他努力闭紧眼,再反复睁开,可那四个字就像粘在文淮之头上似的, 随着文淮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那四个字是——【我是男主】。
温连颤抖着举起酒杯, 垂下眼,喝了口酒压惊。
半晌, 他还是忍不住再次看向文淮之。
这一次, 就连文淮之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他远远地朝温连看来, 眸光淡然,眼尾仍泛着浅浅绯色, 像是染上几分他身上那鲜艳华贵的状元红袍的颜色。
文淮之静静看着他,那四个字落入温连眼底,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温连,睁大狗眼看清楚,究竟谁才是男主。
温连呆呆地喝酒,动作机械生硬,不知是喝醉,还是他真的头晕眼花,脑海混乱一片。
文淮之……是男主?
怎么可能,如果他是男主。
那崔晏是谁?
温连缓缓抬起头,看向身侧执着玉筷给他夹菜的崔晏,刹那间,呼吸停滞,他满身的汗毛都仿佛倒立起来。
那是一行字,鲜红刺目的大字,静默无声地悬在崔晏头顶,简直像一幕恐怖游戏里最终boss的出场。
他指尖猛地一抖,酒水霎时洒落在衣摆上,崔晏察觉到他的怪异,微微抬眼看向他,低声道:“不能喝便别再喝了,逞什么强。”
崔晏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正是先前他擦拭温连手腕的那方帕子,动作轻柔地在他衣摆上擦拭酒水,而后道,“太傅,吃些菜吧。”
温连盯着他头顶的大字,一言不发,如鲠在喉。
崔晏蹙眉看向自己身后,并未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困惑出声,“怎么了?”
温连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没、没事。”温连突然转回脸,从他手心接过锦帕,手忙脚乱地将身上酒水擦干净,低垂下头。
错觉?
剧情bug?
还是什么其他灵异事件?
那行字究竟……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他又揉了揉眼睛,力道之大将整个眼眶都揉得红透了,崔晏拧眉看他,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问,“太傅,再揉就揉坏眼睛了,可是身体不适?”
听到他的话,温连睁开眼,缓慢而小心地抬头看向崔晏,那刺目到像鲜血般的红字仍然岿然不动地伫立在崔晏头顶。
崔晏还想靠近他,温连却下意识后退,一个没坐稳,整个人从凳上跌坐下来。
“太傅?”崔晏微愕,连忙看向顾问然,示意顾问然将他扶起来。
顾问然正吃着酒,听到动静,顺手便把温连捞了起来,拍去他身上尘土,问道:“怎么了江大人,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温连仍然紧紧盯着崔晏的头顶,半晌,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急切地从自己怀中掏出那张任务纸,任务纸写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看看崔晏,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文淮之。
文淮之看到他跌落,也跟着皱了皱眉,他头顶的【我是男主】 四个字显得那么温良而无害,光明而伟大,而当温连缓缓转移目光,看到崔晏头顶那行字,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他猛咽口水,再次看向文淮之。
这次崔晏也发现了他的目光不对劲,他心下一沉,微微侧身挡住了二人交汇的眼神。
可温连却颤巍巍地伸出手,将他扯开,如同着了魔一般看向文淮之。
他看到文淮之面上担忧的神色,用口型低问自己,“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温连反复诘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为什么可以迟钝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相信文淮之的话,究竟为什么……
“太傅。”
身前的声音倏然冷了几分。
温连下意识抬眼看去,那明晃晃的几个大字让他几乎有种要掉眼泪的冲动——他那自小养大,一直以为乖巧懂事又聪明只是占有欲强的宝贝儿子,头顶究竟为什么会有【疯批反派狗太子】这几个字啊!!!
他养的儿子不是男主,真正的男主就在不久前的刚刚,让他狠狠吼了一顿,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相信反派,而不会相信真正男主的鬼话。
温连感觉自己手脚都是冰凉的,整个人像是飘在云上,他仍不死心地最后看了眼文淮之,颈间忽地盈进一股冷意。
他打了个激灵,往后躲了躲,抬起眼却对上了崔晏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
“太傅再看那位新状元,孤会吃味。”
声音微冷。
“只可以,看我。”
温连瞬间麻了,他踉跄起身,众人的目光皆在此刻汇聚到他身上,温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何处,连忙俯身对皇帝禀报道:“启禀圣上,微臣体况不佳,不胜酒力,需得先行告退,打道回府,臣改日再好好与圣上痛饮一番。”
皇帝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并未多疑,扬声道:“爱卿且去吧,回府好好歇息歇息。”
得了圣旨,温连立刻要走,他不敢看崔晏脸上的表情,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看崔晏头顶的字。
“你要回府?”崔晏眼眸微眯,很快便捕捉到他话中的意思,“从今往后,再也不在清宁宫了?”
温连垂着头,咬紧牙关,使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不是,我还会去教课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
他倒是想!
依他看一时半会就是想死也死不成了,别说一时半会,一年半载都未必!
谁懂,冒险之旅到终点了,才发现自己最信任的伙伴是boss。
温连欲哭无泪,不听崔晏的阻拦,快步逃出了清和宫。
半晌,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来,温连以为是崔晏,硬着头皮回身看去,却见是文淮之。
他神色凝重,立在温连很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江大人,什么事,怎么了?”
温连看到他头顶的字就一阵气闷,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立刻朝文淮之走去,文淮之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架势有些惊愕,但也未后退半步。
“文公子,你五岁那年,叫什么名字,在哪,你父母亲朋健在吗?”温连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文淮之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温连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稍顿片刻,他回忆着道:“我是义父养大,从前没有名姓,或许有过,但我记不清了。”
“父母亲人呢?”温连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文淮之怔了怔,似是回忆起什么伤痛之事,眼睫微垂,“我父母亲人在我五岁时扔下我,我是很久之后才得知,他们全都去世了。”
温连呼吸停了一瞬,胸腔起伏更甚,他颤声道,“怎么死的?”
“我父亲是罪臣,多年前受凌迟之刑而死,”虽然不知温连为何想知道这些,但文淮之却仍然告诉给他,“我母亲沦落官妓,不堪受辱,腰间缠石,自沉在一条急江里。我家中老宅也因此被官府一把火全部烧了个干净。我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便被寒冬冻死了,只有四岁那年便被父母扔下的我苟活至今。”
都对上了,这才是真正的都对上了!!
话音落下,温连险些都被自己气笑,可他笑了两声,又有点想哭,时至今日他才知道百味杂陈是什么滋味,“那你五岁时在哪生活?”
文淮之默了默,似是不太愿意揭开那段往事。
温连已经大脑过载,想要消化一下,他干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闻言,文淮之犹豫着,还是缓缓开口:“在顺尧城隍庙,当乞丐。”
温连猛地抬头,“你?”
他的目光微微刺痛文淮之的心,这段往事,是他从未跟任何人诉说过的、最耻辱的过去。
如若不是义父救他,他如今兴许还是一个乞丐,也兴许早就亡命在五岁那年。
良久,文淮之低低应声,“嗯。”
温连发觉他情绪不高,连忙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姓没有,绰号总该有一个……”
他的确记得城隍庙里有不少小乞丐,但是他在灶君庙里,只找到崔晏他们几个年龄对得上号的啊。
文淮之眉宇轻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温连:“……我有急事。”
闻言,文淮之轻笑了声,似是觉得这样的江施琅很有趣味,甚至还有闲心同他说笑,“好,大人的急事,便是我的急事。虽不知大人从何得知此事,但我那时在城隍庙里的朋友,确实给我取过一个绰号,名叫……”
他唇角微勾,在温连期待的目光中,轻轻道:“小剪刀,尚且算是可爱的名字,对不对?”
温连整个人傻在原地,望着他的脸,那张与记忆里的小剪刀完全不同的脸。
“小剪刀?你说你是小剪刀?”温连不可置信地看他。
直到文淮之点了点头,温连才如梦初醒。
他怔忡地看向文淮之,忽地伸出手,像打量自己的孩子一样,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低声在心底喃喃,“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长大了,也长开了……”
是了,剪刀的样子他记得的,那是一张很白净的小脸,巴掌那么大点,很清秀的容貌。如果不是这张脸,小剪刀也不会被拐去天乐坊,被卖给一个老太监。
后来,也不会死。
温连对小剪刀当初的死一直愧疚在心,总觉得自己早到一步,小剪刀是不是就会和如今的崔晏毛豆核桃他们一样长大。
原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这样好,很聪明,考上了状元,还变得很俊逸,个子也拔高很多,那些偏像女孩的五官轮廓如今尽数消失,难怪大家都认不出他了。
他依稀记得崔晏第一次见到文淮之时,似乎说过一句,觉得文淮之很面熟。
崔晏的眼睛不会有错,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再仔细想想究竟是哪里相像呢。
“江大人……”文淮之被他这样触碰,心头微跳,连忙伸出手,摁住温连,“周围还有宫人。”
温连回过神来,想起更重要的事,继续问他,只是这一次语气比从前都要缓和温柔,“那后来呢?”
文淮之愣了愣,“什么后来?”
“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温连急切开口,顿了顿,又觉不好,改口道,“可能也没有那么多,但是我知道你五岁那年冬天经历了一场祸事,险些死在顺尧。那之后呢,名字,是谁为你取的?”
他的任务是帮助幼年时期的男主,当初他确实把小剪刀接到温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可很快,小剪刀便出事了,从那以后便了无音讯。
书上说男主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小剪刀当时并没有要他的名字,他的任务怎么会成功完成?
闻言,文淮之抿了抿唇,“看来大人没少调查我的身份,我还以为这些事,除我和义父之外无人知晓呢。”
他缓缓道,“当初我被一个姓文的少爷接回府中,过了一段算是在幼时最快乐最富足的日子,我一直感激他,后来义父要为我取名,我便想到当初那位姓文的少爷也曾打算为我取名。当时后悔至极,每日都在想,如果当时我答应他就好了,便自己给自己取名为文淮,文是文家少爷的姓,淮是当初义父捡到我的那条冰河的名字。”
姓文的少爷?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明白过来,“大哥,他姓温啊!”
文淮之愣了片刻,随后轻轻笑起来,略显怀念地道,“真的?江大人这也可以查到,好生厉害。”他越想越觉有趣,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他姓文,当时年幼并未识字,便只记了一个音调。原来他姓温啊,那我岂不是要改叫温淮之了?”
温连:……
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天爷,你玩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