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善台上。
夜色笼罩, 地上的鲜血汇聚成一条殷红的河流,蜿蜒曲折地在这千百年来用作祈福的城楼上流淌。
皇帝和大臣嫔妃们已经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临走之前龙颜大怒愤而下诏, 将所有反贼格杀无赦。
禁卫军统领立刻领命,带大军和冲上皇宫京城的反贼厮杀起来。
现今城楼上,只有崔晏和文淮之没有跟随皇帝离开。
几个禁卫在他们身边守护,倒也没有多大危险。
崔晏从地上拾起弓箭防身,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箭射得这样准,大概是他长大后的身体记忆,文淮之略一提点他就会用了。
“殿下, 你身份贵重, 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先撤。”文淮之的目的就是先救皇帝, 只要皇帝活着就好,不能再造成无用的伤亡。
崔晏脚踩在城楼边缘上,眯了眯眼, 一箭射穿城下敌将的首级, 回眸看他,“父皇怕死,可我不怕, 敌军打到头上来, 岂能临阵脱逃。父皇走了,我留下, 军心就不会散。”
这是从小他在宫里听太傅讲过的道理, 文淮之不懂, 可他得懂。
文淮之愣了愣,凝望着崔晏的背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何前世一直斗不过崔晏。
崔晏诚然是一个固执的人,可没人可以否认,有他的存在,大宣王朝就不会落幕。
有他在,这万里河山便永远会是崔家人的。
良久,他轻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不知是谁遗落的长剑来,冷静开口:“好,入朝一日君臣一世,今日我便护你到死。”
不论是谁要靠近崔晏,他这双救人的手,就变成杀人的手!
文淮之抬头看去,警惕地护在崔晏身边,却忽地在乱战的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震愕地看着对方,那张脸,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魏仓隆,曾经被义父因贪污而贬职的前部下!
此人手段狠辣,武功高强,曾经是义父的贴身侍卫,杀人于无形。听说他被义父贬职后,连声招呼也不打,独自离开了康安王府,再后来文淮之就不知晓他去了哪里了。
可在他对面交手的人,文淮之竟然也认识,那不是崔晏的心腹大臣顾问然么?
两人厮杀在一起,长刀和利剑锵然作响,顾问然下手招招致命,魏仓隆和身边的手下一起围攻他甚至还有些难以招架。
魏仓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文淮之想不通,此人和义父俨然决裂,是绝对不可能帮助义父造反的。
半晌,他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义父已遭不测,而魏仓隆鸠占鹊巢?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再抬眼时,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不管魏仓隆是不是假借义父之名造反,此不忠不义,害国害民之辈,都必须要除掉!
文淮之打定主意,从腰间取出一个药包,这药他极少会用,此乃绝命散,顾名思义,只要渗进伤口内,半刻钟内便会立刻破坏头脑神经,毒发身亡,必死无疑。
他转过身,抽出崔晏箭袋里的一支箭,把毒药仔仔细细地涂抹在箭刃上,对崔晏道:“殿下,劳烦你,将那反贼首领的头颅射下来!”
崔晏回身看他抹药的动作,淡淡道:“谁?”
文淮之指向魏仓隆的方向,可好巧不巧,魏仓隆也正正好朝他们看过来一眼,目光死死盯在崔晏身上,仿佛恨不得将他血肉吃尽。
崔晏蹙了蹙眉,将弓拉满,对准魏仓隆的头颅,却见魏仓隆一刀挡下顾问然的攻击,朝他们大笑道:“文淮!你如今是太子的走狗了,但是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好义父如今身在何处吗?”
话音落下,崔晏刚要松手放箭,就被文淮之一把拦住,“等等!”
崔晏眉宇拧得更紧,冷声道:“放开。”
“义父与我恩重如山,先慢着!”文淮之眼眸通红。
闻言,崔晏仍然不甚在意,继续拉弓对准顾问然,“我说过,心软是大忌。”
然而魏仓隆看他拉弓,又继续笑着道:“殿下,你也不想知道你那宝贝太傅在哪吗?”
话音落下,崔晏手腕微颤,心口猛然涌上一阵悸痛,哪怕失去记忆,忘记一切,可听到他会有危险,身体仍然会做出最诚实的反应——疼痛,任凭他如何努力想要压制住这股翻涌上来的疼痛都无济于事,手腕抖得厉害。
片刻,崔晏把箭扔了。
文淮之:?
文淮之有点想骂他,但这情况又实在不合适,于是只能强忍了回去。
见魏仓隆对崔晏放着狠话,顾问然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你还有心思对我主挑衅,先想清楚你能不能留住这条烂命吧!”
魏仓隆胸口本就有当初被温连和崔晏一同捅出的伤口,此刻旧伤复发,疼得他冷汗直冒。
趁此时机,顾问然解决掉身边围攻的反贼手下,对崔晏扬声道:“殿下,不用担心,江大人就在我身后十米处的城墙上挂着!”
闻言,崔晏抬眼看向他,几乎瞬间便夺过了文淮之手中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走去。
顾问然怔了怔,他张开口,本想劝崔晏别过来,可喉咙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抿了抿唇,一剑捅进再次围上来的手心头颅里,而后朝崔晏笑着高喊了句:“殿下,去吧,去救他!把江太傅救下来,明日咱们再一齐去盛京楼庆功喝酒!”
这次不会再有人拦你了。
太子殿下,微臣会尽所有努力,为你扫清一切所到之处的障碍。
所以,去吧,把最重要的人救回来。
人活一世,别再留下任何遗憾。
崔晏抬眼望向他,不仅是文淮之,顾问然,还有他自己的心,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他,温连对他有多重要。
温连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他讨厌特殊的东西,对他而言,越特殊越代表着致命,就像文淮之的义父那样,有了软肋,人便会失去判断,抛弃理智,沉浸在情感里不能自拔。
可就算他想要逃避,想要切断这份软肋,崔晏的心却给出来了更深重的惩罚,只是想一想失去温连的后果,便疼得要命。
这钻心剜骨的疼痛,让崔晏隐隐约约地想起些什么,脑海里猝然忽闪过几个画面,每一个场景里,都有温连的存在。
幼时倾泻出阳光的门缝中,温连缓缓推开大门,笑容温柔,将他珍贵而亲昵的抱进怀里安抚。
少时承载满船月色的小船上,温连躺在船头喝酒,睡意惺忪,眼睛像是蕴着一潭盈亮的春水。
再后来在寝宫柔软的床榻里,温连在他身下眼眶红透,泪水涟涟,脆弱漂亮的身体上尽是红痕。
分明场景里的脸都长得完全不同,可他偏偏就是知道,那些不同的脸,都属于温连。
那是他的温连。
崔晏提着剑在顾问然和禁卫军的掩护下,走到城墙前,抓住那根拴着温连的绳子,竭尽全力地想要将温连拉上来。
城楼下,硝烟滚滚,黑色的浓烟像大雾般扑面而来,崔晏冷不丁地吸进,胸腔内像是着了火般,疼痛难忍,他咳嗽两声,一想到温连在底下吊着,已然感受了很久这样的痛苦,心就疼得更加厉害。
这种疼痛不能控制,无法遏止,好像他的脑袋在反复告诉他,唯一消除痛苦的办法是要将温连救上来,然后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崔晏轻笑了声,脑海里莫名想的却是,他的过去一定比他想象的要更精彩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温连,包括他的内心。
而另一边,城墙上,被吊了半天的温连感受到绳子在被人拉动,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试探着低头去看。只见一双白如朗玉的手死死抓着他的绳子,正努力地想要将他拉上来。
他只看得到绳子晃动,但却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想到那水匪头子先前说的要将崔晏引过来的话,那人是针对崔晏而来的,如果让崔晏继续留在城楼上一定会有危险。
温连思及此处,连忙道:“上面的大哥,别管我了,先去救太子殿下!”
城楼上听到了他的话,但没人回应,那双手仍然在固执地抓着绳子往上拉。
温连见劝他不动,急切又道:“快去啊,我在这又死不了。算我求你了,先去救太子殿下,千万让他离开这里,他跟个病秧子似的,又不会武功,脑子还傻了,他比我容易死!”
话音落下,城楼上的人终于回应了他,声音淡淡,似乎还带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温连,你夫君有这么弱?”
温连浑身一僵,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呼吸渐渐急促,心跳像是战鼓擂动,愈发强烈而清晰地在胸口震颤不息,眼眶一瞬间湿润,没出息地掉下来。
他忍住想要哽咽的冲动,强装出一道冷静成熟的声色:“你还知道你有老婆啊?”
话脱口的刹那,温连的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好想他啊。
分明就在身边,分明天天在一起,可是真的好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