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 终于到了医院定下的手术日期。
前期已经准备得很充分,雌虫很快被推进手术室,而在经过八个小时的漫长等待后, 手术才终于宣告完成。
西泽勉强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模糊而熟悉的惨白, 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夹杂着新鲜的血液气息。
他恍惚了一瞬后瞳孔骤缩, 浑身肌肉都绷紧痉挛起来。
指尖死死卡在冰冷的床架边缘,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寒铁材质的床架都被捏得微微变形。
但在他即将半虫化的前一秒——
“医生, 手术怎么样……西泽?”
耳边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蕴含着些许急切和担忧, 像是真空中灌注进来的氧气, 勘破了眼前错乱的幻境,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他松开了床架,借着不清醒的理由, 指尖勾住了垂在旁边的那只手的尾指。
“怎么了?”
被拉住手的耶尔停止了和医生的交谈,转头看向尚未从全麻中清醒的雌虫。
却只看到了一双半阖的金眸,安抚一般向他弯了弯眼尾。
手术很成功, 但直到这一刻耶尔才真正放松下来,反手握住雌虫的手捏了捏, “继续睡吧。”
……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窗帘只被拉开了一边,浅淡的阴影笼罩着病床, 耀眼的金色阳光从另一侧窗户照进来, 将病房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身侧传来浅淡的呼吸声, 是耶尔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细碎光影在那纤长眼睫间跃动, 沉睡的雄虫漂亮得几乎像发着光, 一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鼻尖,被呼吸吹拂得一动一动,又显得分外可爱。
西泽凝视着他的睡颜,胸腔里的某处撞击到有些发疼,指尖情不自禁抬起,隔着几寸距离虚点了一下后又落下。
“感觉怎么样?”
收到机器发出的消息,医生很快赶过来,直接推门而入,中气十足地道。
然后就被不善地看了一眼,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吵醒了趴在旁边的雄虫,顿时有些僵硬起来。
雄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他内心咆哮,表面却不显,只是默不作声地来到病床旁边等候。
“西泽……你醒了?”
耶尔揉了揉眉心缓解陪床的疲惫,活动胳膊时僵硬的肩颈猝不及防一阵酸痛,让他蹙了蹙眉。
一只手则非常适时地出现,坚硬骨节的力道适中,帮他用力按了几下穴位,效果立竿见影,那股酸疼立刻被缓解了。
感觉自己像被拎着后颈挠下巴的猫,耶尔按住后颈轻轻重重揉捏的手,瞪向病床上的雌虫,“别动,手不是还在打吊针吗。”
“咳……”
半天没有存在感的医生低咳一声,向前走了一步出现在雄虫的视线里。
得益于这个雄虫非一般的干脆利落,根本不必有多余的寒暄。
医生开始着手检查雌虫的术后情况,等终于收手,脸上的神情舒缓了很多。
“目前来看情况不错,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行走了。”
“在彻底痊愈之前,则需要佩戴矫正器辅助恢复。”
医生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东西,“等会你可以戴上试试效果,如果没有多少疼痛的话……”
那矫正器的原型是一块银色的金属薄片,无数精密的零件组成蜿蜒盘旋的纹路,可以摸到上面细微的突起。
医生将薄片递给西泽,还没等讲解使用方法,西泽指尖按住金属片的中间,贴在膝盖侧边,随着嘀一声轻响,上面的银色花纹被渐次点亮——
纤细但坚固无比的支撑从薄片中突出,沿着修长的腿部轮廓不断延伸,直至形成一幅完整的腿部矫正架。
医生赞赏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么用的。”
耶尔观察了几眼那个高科技矫正器,有些期待地看向西泽,“这样就能站起来了吗?”
虽然在监控中见过雌虫站起来的样子,但是因为剧痛根本没办法站直,显得非常辛苦,他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到什么美感上面。
现在就显得非常恰当,让他不禁生出隐秘的期待——
“我试试。”
西泽掀开被子下床,稍微感受了一下这个支架的受力点,双腿发力,顺利踩到地上然后挺直了腰,最终稳稳站在了地上。
“……啊。”
好、好高。
耶尔愣愣地看着高他整整一头的雌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在人类世界中是属于高海拔的,修长但绝对不纤细,但来到虫族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尤其军雌的体格天生高大而强壮,站在面前好像一堵挺拔坚实的墙。
雌虫坐在轮椅上时还不明显,但脊背挺直地站着时,姿态显得从容而强势,狭长深邃的眼眸漠然地垂下,更散发出沉静而天然的压迫感。
耶尔回神,打了个响指唤回雌虫的神志,“走过来试试看?”
他后退了几步,微微张开了手,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清俊漂亮的眉眼中笑意盈盈。
西泽缓慢地眨了眨眼,被诱惑到一般,仍然有些颤抖的腿紧绷起来,有些不熟练地动了动,泛起一阵沉闷的刺痛。
他一步步向着雄虫的方向走去,动作原先还有些生涩和别扭,身形甚至有些摇晃,但两三步之后就十分迅速地调整好了状态。
等到了雄虫面前时,西泽已经能完全控制住双腿,像是身体健康的虫一样脊背挺直地站着,军雌的气质在他身上再次显露出来。
耶尔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雌虫,漆黑眸光一点点亮起,仿若黑夜中猝然绽放的繁星,让虫几乎移不开眼。
西泽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真的把雌虫养好了。
被绞断利爪戳瞎眼睛,被迫落入泥泞的雪豹,终于不再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倒在泥泞中任由苍蝇和血蛭欺凌骚扰,落魄至极。
那裸露的白骨中疯长出新的筋骨和血肉,无比艰难又坚韧地站了起来,不久后也将重新奔跑于森林和旷野之中。
强烈的成就感和欣喜让心脏充血饱涨,几乎按捺不住要跳出胸膛,喜悦的火苗噼里啪啦点燃每一根神经纤维。
耶尔努力克制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真的能站起来了,也很快就能走路了,恭喜!”
雄虫的眸子灿若星辰,明亮至极,里面满溢着纯然的欣喜和雀跃。
让虫看着就忍不住心软陷落,恨不得继续把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面前,只为保存多一秒这个笑容。
“是啊……多亏了雄主。”
西泽出神地凝视着耶尔,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忍惊扰眼前的一幕场景,“谢谢您。”
如果不是耶尔,他根本活不到现在,更遑论重新站起来,甚至于……心生不可能的奢望,企图伸手去触碰天上的月亮。
西泽和雄虫对视半晌,又突然侧头低咳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咳……能抱一下吗?”
权当做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
耶尔故作思索地犹豫了一会,在雌虫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忐忑时,才笑起来利落点头道,“抱抱抱!”
但靠近之后他愣了一下,本来一直都是他站着西泽坐着,抱起来就非常顺手,现在如果要抱的话,感觉就……有点奇怪。
没等他纠结多久,西泽就弯下腰,将身体放低到耶尔觉得舒服的高度,轻轻地把他抱进怀里,双手克制地轻按了一下雄虫的肩背。
熟悉的浅淡体温和气息扑了满怀,西泽闭了闭眼,将心间潮涌的心绪勉力压下。
几秒后,耶尔放开他,深吸口气调整好亢奋的情绪。
他推着雌虫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然后看向医生,“要带着这个矫正器多久才能完全拆下?”
从刚才就一直背景板的医生上前一步,尽职尽责地解释道。
“这个要结合病虫的恢复能力,如果恢复力强的话一周就可以拆了,如果恢复得比较慢就需要一个月左右。”
医生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例如不能过度运动,注意保护膝盖什么的,然后就识趣地离开了病房。
“好像快中午了,雄主饿不饿?”
西泽估摸了一下时间,看向正翻看病历单的耶尔,雄虫脸上还有睡出来的粉色印痕,显然是陪床刚睡醒连早饭都没吃。
“医院的饭菜可能不合雄主的胃口,现在可以办出院手续,我回去给您做。”
耶尔头也不抬地否决了,“不要,你现在不能久站,想什么呢,才刚做完手术,奴隶主都不带这么奴役牛马的……”
后面的话他说得含糊,然后又道,“想吃什么,我去食堂打饭吧,或者叫015做好送过来?”
还没等西泽回答,病房的门突然被敲响。
耶尔有些疑惑地回头,如果是医生的话根本不需要敲门。
他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军雌,看见他的瞬间表情变得非常僵硬,似乎很紧张,“你好?”
“您好您好!请问是耶、耶尔阁下吗?”
那军雌紧张得有些磕巴,在得到确切的回应后加快语速道,“我是伊莱恩叫来给阁下送午饭的,一共两份,请问您是收下还是……”
“这样啊,谢谢。”
耶尔道了一声谢,接过他手里的两个保温桶,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又拿出光脑询问道,“多少钱,我付给你。”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
那军雌立刻摆手,拒绝后还怕他一定要付钱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快步离开了这条走廊。
然而转角处就撞上了等候一旁的同僚,双方几乎同时痛呼一声,“我靠……你跑什么?!雄虫阁下有这么可怕?”
然而将那军雌按住才发现,他的脸红得和猴子屁股没什么区别,感觉两只耳朵都要冒热气了,“你咋了,脸这么红??”
“……你自己去就知道了!”
那军雌吭哧吭哧地喘了一会,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在其他虫的吁声中死活不肯说到底怎么了。
“搞这么神秘做什么!虽然那个雄虫阁下是很好看啦,性格又好,有同理心又慷慨,愿意低价支援医院,对自己的雌虫又好……我靠,这么一说,好像也能理解了。”
那边军雌正应付着难缠的同僚们,而对此一无所知的耶尔关上了病房门,将保温桶提了进去。
这个保温桶从外表看朴实无华,打开才知道里面的菜色有多丰盛,肯定不可能是在食堂里买的,应该是在哪个餐厅专门打包出来的。
耶尔给伊莱恩转去一笔钱,得到了一条疑惑的讯息。
【伊莱恩:怎么了阁下?】
【wwn:这是饭钱,麻烦你了。】
【伊莱恩:什么饭钱,我刚想问要不要帮您送饭呢,是已经有虫给您送了吗?】
【伊莱恩:如果是军雌的话就没关系的,他们应该是阿尔文的部下,为了感谢您特意准备的。】
耶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色,还冒着白腾腾的蒸汽,和刚从锅里铲出来的一样。
而且送饭的虫好像怕他吃不饱,饭和菜都压得严严实实,海鲜和肉类占据大半江山,是根本吃不完的大份量。
他无声笑了笑,将手里的筷子递给西泽,“吃吧。”
*
因为术后情况比预期的还要好,第二天耶尔就能把雌虫带回家了。
而几个小时后,几样医生推荐的辅助锻炼器材被搁在了玄关。
015嘿咻嘿咻地把那几个大包裹搬进客厅,然后开始激情开箱,“哇!这个是什么?……这个又是什么?”
耶尔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开箱,捡起箱子里的一个器械上下掂了掂,递给一旁的西泽,“康复训练,你应该比我懂。”
西泽接过来,指腹摩挲了几下器材粗糙的表面,唇角微勾。
“是啊,接下来就是我擅长的领域了,关于如何最大程度地恢复和开发身体潜力,成为一个合格的……”
战争机器。
他无声道,没有说出口让雄虫听见。
那套康复器械被安置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刚好和015的充电桩排列在一起,那里也成为了雌虫的专属训练场地。
西泽自有一套完善的训练系统,而且非常自律,每天耶尔路过客厅,都能在固定时间段见到他在做康复训练。
雌虫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至少表面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结痂,买衣服的范围便拓宽了许多。
相比那些滑溜的丝绸睡衣或者软乎乎的毛衣,他更喜欢那些利落的、方便行动的衣服。
比如贴身的黑色背心,还有非常耐磨耐穿的迷彩军裤。
背心紧贴着饱满漂亮的肌肉,露出了宽阔的肩膀和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胸肌那块被撑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丝褶皱。
甚至于那两条吊带也被扯细了一点,颤颤巍巍地卡在肩上,看起来很快就会绷断的样子。
相比形状饱满的胸肌,他的腰十分劲瘦,虎口能完美卡在腰窝上掐住,而上面的腹肌块垒分明,分别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深色的迷彩军裤布料粗糙,会摩擦到他膝盖上的伤口,但裹上一层纱布后情况也还行。
裤子是有些宽松的版型,背心扎入高腰的设计中,显得十分干净利落,完全将西泽那两条修长有力的腿突显了出来。
而一般耶尔不会允许他只穿背心和军裤走来走去,毕竟冬天需要多穿点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
所以雌虫多数时间会披上一条宽松的白衬衣,遮掩住那好像小蛋糕一样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身体。
但锻炼的时候就完全不讲究这个了。
雌虫总是热腾腾的,顾忌着耶尔在没有脱掉背心,但裸露的地方总是布满晶莹的汗珠,沿着下颌线不断滴落,顺着饱满的肌肉沟壑流淌而下。
不知道是体内激素紊乱,还是身体机能没恢复,导致他锻炼时总会不自觉释放出信息素,浑身都散发着浅淡的苦涩气息。
所以每次见到耶尔靠近都会有些僵硬,要等洗完澡将残余的信息素都散去,才会放松下来主动接近雄虫。
偶尔耶尔空下来,也会去围观雌虫的训练现场,权当做放松眼睛和心情。
“这个要怎么做,教教我?”
等西泽终于结束今日的训练,并从浴室中出来后,耶尔饶有兴趣地捡起地上一个金属圆球,询问雌虫道。
虫族的很多东西和人类世界是很不一样的,非一般的高科技,再加上极简的外表,曾经一度让耶尔这个外来生物无法正常生活。
“先点这里启动,然后用手抓住中间……”
因为只有一个金属球,西泽虚点着耶尔手里的东西,利落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这样吗?”
耶尔看得似懂非懂,摸索半天仍然按不到开关。
西泽便来到他身后,将手轻覆在雄虫拿着球的手背上,用手指一点点引导他。
因为专注于手把手教学,西泽微弯着腰,另一只手按在耶尔的侧腰上着力,没注意到自己快把雄虫圈在怀里了。
他们靠得很近,西泽的鼻尖几乎可以触及耶尔鬓角的发丝。
还未平复的灼热呼吸将那块皮肤染上一丝薄红,仿佛那皮下的血肉中,已悄然奔涌起隐秘的暗潮。
“然后呢,应该要怎么弄?”
耶尔蹙了蹙眉,虽然被教会了基本用法,但在使用时还是有些不顺手,下意识转头想询问西泽。
却没注意到他们的距离已经太近,不再适合剧烈的动作——
余光瞥到雌虫低垂的眼睫时,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太对,但已经收不回动作。
唇瓣猝不及防擦过另一抹柔软,甚至因为惯性往后继续摩擦了一段距离,在鼻尖相撞前堪堪停止。
耶尔的眸底倒映着雌虫有些错愕的神情,而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撞入雌虫的怀抱中,亲密到……甚至算得上交颈相拥。
他缓慢眨了眨眼,纤长眼睫几乎能碰到雌虫的脸。
没有呼吸交融,因为不管是他还是雌虫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
“……”
西泽瞳孔微缩,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住。
雄虫好像愣住了一样,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眸仿佛深潭下潮湿的洞穴,无知无觉地引诱着旅者陷入其中。
那丰软的唇瓣还停留在他脸颊上,灼热的喘息被屏在了喉间,仿佛一场演到精彩处陡然定格的闹剧,沉默无言,却又石破天惊。
明明他们已经做过更为亲密的事,信息素甚至精神力交融,但那些都没有这一个不成型的吻,更让西泽心生颤栗。
那是更为隐秘、深入、不见天日也不可言说的心情。
几秒后,耶尔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拿着那个圆球上上下下把玩,“这样是吗……我好像懂了,嗯,应该懂了。”
其实他就是胡乱玩了一通,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发出点什么声音来缓解一下尴尬,把这页迅速翻过去。
西泽没吭声,手仍然握着雄虫的手,帮他稳住手里沉甸甸的东西。
这种器械看起来小,但因为设计的缘故,不注意时可能会扭到手。
可能是因为氛围过于僵硬了,路过的015探出一个脑袋,“你们在干什么呀?站这半天了。”
耶尔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一旁,低咳了一声,“没事。”
“你继续练吧,我回房了。”
他完全忘记雌虫已经练完甚至洗完澡了,说话时视线全程游离,没好意思看西泽的脸一眼,没等话音落下就匆匆往房间里走去。
“……好。”
西泽哑声道,眸底倒映着雄虫有些慌乱的侧脸。
那颤动的眼睫让他喉结一阵麻痒,又心知肚明那不是可以通过咳嗽派遣出来的……无比奇异的心情。
随着房间门关上,客厅里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只剩下015滑动时轱辘轱辘的声音,还有细雪在空中飘落时的簇簇轻响,足以掩盖一切,粉饰一切。
但却无法阻止在阴暗中疯长的渴望和欲念,无声无息地积蓄打着旋的暗流。
等待着千溪汇聚万河成海,势不可挡地冲破千里堤坝时,汹涌奔腾呼啸新生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