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月和集贤峰两个中毒弟子住在一个院子里,他的房间靠边一些,临着后院的草长莺飞。半遮门扉的,是新抽的柳条。
宁明昧分柳踏花地进来。十七和小水正在小男孩床边,一人一边地照顾着。
见他进来了,两个人都站起来。
“师尊。”
“仙长。”
宁明昧点点头:“他怎么样了?”
“还烧着。断断续续的,好几天了。”十七说,“师尊,我看他还是要拿到解药才治得好。”
或者,送回清极宗,请张峰主治疗。
其实十七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这个小孩又漂亮又乖巧,带回清极宗救他一条命,也不算太耗费。
之后把他送到山下哪个人家里去。若是这小孩有仙缘,过几年,还能重返清极宗,当个外门弟子。
“行了,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宁明昧停在小孩床前,“本尊来看看。”
十七牵着小水的衣角,带她下去。
门外春柳如烟,女孩问:“仙尊过来,是想到治疗的办法了吗?”
十七说:“大概吧。要是师尊给你那朋友输点真气……”
简直是赚了!大赚特赚!
他身为缥缈峰弟子,拜在门下数十年,都没有收到过师尊的真气!
女孩也很感动:“仙尊可真慷慨啊!”
……
门内。
宁明昧用真气关上门窗:“好了,现在碍事的人都走了,可以开始了。”
系统:……
这是人说的话吗?
遮窗的竹帘被宁明昧拉下一半,一半光亮透过窗棂,将柳树的枝条也映在小男孩苍白的脸上。
像是一条条冰冷的长蛇。
小男孩发着烧,脸颊却极为苍白,在看不出血色的同时还泛着青。
即使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他的姿态也是不怎么像个孩子的——紧绷、硬邦邦的,好像睡着也要遵守某种“大人优雅的礼节”。
不过那些因痛苦露出的粗野,抓着床褥的手,使得这一幕变成了他最像孩子的一幕。
不是故作大人的虚伪,也不是故作儿童的油腻。
——即使本是夺舍的、万年之前的老天魔,如今也是有一点点,作为一个没有记忆的孩子一样长大的么?
尽管如此,他依旧生来就虚伪残忍,善于利用。
系统于是看向宁明昧,心里隐约期待宁明昧有一点动容。
虽然吸血,但它总算把宁明昧拐来看人了啊!
……然后看见宁明昧正冷静地在准备实验器具。
系统:绝倒。
——等等,这里面那针管一样的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发明的?
宁明昧:“你以为我会用嘴吸?当然是用针管。”
他把针管里的空气排尽,在分析连城月的生命体征后,决定先抽个二百毫升——刚好够二十天用的。
为了抽血,他坐到床上,低下身体,靠近连城月。
小男孩闭着眼,眼珠却在眼皮底下不断颤动,像是做着一场恐怖的、却不可能醒来的梦。他嘴唇轻颤,像是在喃喃地咕哝着什么。
宁明昧心若铁石。他撩开对方脖颈上的头发,寻找血管。
靠得够近,他终于听见了连城月的声音。
即使在梦中,他也把这话压得极低,像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听见似的。
“……不要,看不见我。别想……支配我……”
“……不要……禁锢我……不要……到此为止。”
“天空……让我看见天空……”
“别把我当任人支配的蠢孩子!”
忽然,连城月的身体弹动起来。他紧闭着眼,像是情绪极受刺激。
“杀了我!有本事就杀了我啊!只要杀不了我,我早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这句话后,他便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了。
宁明昧时刻点向他穴道的手这才放下了。
如果不是他这一点下去,会影响原本就不好的血液质量,宁明昧早就点下去了。
宁明昧:“这小子是不是装的?”
虽然他的神识察觉到,连城月并没有醒。
系统:“没有。”
宁明昧:“嗯?”
系统道:“这个回答我确实是没骗你:这的确是连城月的梦呓……看我干什么。在梦魇里锤心炼志,也是男主的必备修行。”
所以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宁明昧:“是么,那这梦魇对他来说,还真是痛苦啊。”
日光映照连城月额头与脖颈,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宁明昧伸手擦掉他脖颈上的汗珠。
“这下就能看清血管的位置了。”他说。
系统惊了:“你!”
“我也不想被支配。”宁明昧用针尖对准连城月的血脉,“你可以找别的人拯救他,但绝没有让我来拯救他的道理。”
说完,他将针管刺入连城月的血管中。
暗红血液汩汩流入针管中。他微长的黑发落在连城月的身上,昏暗室内,只有一副眼镜闪着些微寒光。
梦。
迷迷蒙蒙的梦。
锁链拘着他。
烈火炙烤他。
看不见光亮的地下室……束缚他。
何为善?何为恶?
天魔与天神同有天性,凭什么天魔的天性便要被归到“恶”的那边呢?
别想教化我……教我些什么!
要从地底下爬出来。
要从地底下爬出来。
生而超凡者……应当爬出来!
既然你们已经对这个世界设下规则。那我将以规则中的最高胜利荣耀者的姿态,毁灭并嘲讽你们!
在遍布硫磺味的地狱里,他隐隐闻到了一丝气息。那气息极冷,沾染冰雪,沾染寒梅,近乎可以被称为香气。
却绝不会让人舒心。
我是谁?
我是个孩子。
迷迷蒙蒙间,他有那么一瞬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存在。漆黑短发落在他的脸颊上,使他痒痒的,好像要春风化雨。
还有拂去他颈上汗珠的那只手。
可还有另一种感觉……恍惚间,他感到脖颈上的疼痛。
和始终冷冷注视着他的双眼的,另一双眼。
直到多年后,它还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
半个时辰后,宁明昧从小筑里出来。
十七和小水在后院的亭子里谈话。见他出来了,两人追过来:“仙尊。”
宁明昧:“刚刚给他渡了点真气。”
刚好够使脖颈上针孔愈合的。
两人眼里星星闪烁,宁明昧回到房间里。
他从容器里将血液正正好好地取出十毫升,用自制的透明量杯盛着。
举起量杯,仰视其中的暗红色液体。
除去有细微毒性之外,系统还提醒了宁明昧一件事——由于连城月的体质特殊,在吞下血液时,宁明昧或许会感受到他的情绪,如果喝得多一点,说不定还会有碎片记忆。
宁明昧没有犹豫,他把血喝了下去。
十毫升。
半刻后,系统问他:“感觉怎么样?”
宁明昧:“有点恶心。”
系统:……
算了。
房间里,只有宁明昧。他从盒子里抽出那本从神像里取来的册子,开始翻看。
日光落在他的眼镜上,既凉且冷。
……
桂若雪在三角区里,通过心灵,辗转了一整日。
修仙者不眠不休是常态,可只有这一夜的不眠不休,让他感到心脏乱跳,身心俱疲,内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
直到巳时,他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
是宁明昧吗!
那人推开镜子的那刻,桂若雪竟然有点犹豫——他原本盼望着这一刻,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又多么不希望这一刻太快发生。
万一推开镜子的不是宁明昧怎么办?
倒不如让那个人,一直保持在刚进来、并薛定谔的推开镜子状态。
这样,他就能一直想象,那个人是宁明昧。
还好,出现在他眼前的果然是宁明昧。宁明昧今天换了一身紫色的袍子,袖子被他捞到手肘上,于是瘦白手臂抱着,挑着眉毛看他。
“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宁明昧说,“你最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
桂若雪:……
宁明昧:“忘了,你被点着哑穴。”
哑穴被揭开,桂若雪冷冷说了第一句话:“你还知道过来。”
这话的语气,好似一个桂贵妃。
宁明昧:“昨天有事。”
桂若雪:“昨天有什么事,过来看我一眼也不行?”
宁明昧又抖了抖眉毛。桂若雪说:“你说啊?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今天没话讲了?”
宁明昧说:“听你语气,看来,你已经对你自己的最终需求,有了一定的思考。”
……桂若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脸色青白一阵,不看宁明昧了。
然后宁明昧半天没说话。
桂若雪只好又看回来——万一宁明昧见他不说话、走了,他该怎么办?
再等一天吗?
万一明天,宁明昧又毫无理由地不来呢?
结果这一转头,却看见宁明昧正在那面大镜子上设置什么。他手指带着灵气,一点、两点,一些原本在他手上的另一面镜子里的信息,就流往了大镜子。
桂若雪决定开口,又觉得不能先开口。他傲慢地看着宁明昧,直到对方说:
“行,录播设置好了。你一会儿就先看看昨天你错过的内容吧。我先走了。”
桂若雪:?
宁明昧:“好好看。明天早上我过来抽查学习情况。会提五个问题,都在视频内容里。”
MOOC录播课了属于是。
——明天早上,宁明昧承诺,他还会过来!
刚有这个想法,桂若雪就恨不得抽死自己。
他怎么第一反应,是“宁明昧的承诺”?
可就这一下犹豫,宁明昧就已经点上了他的哑穴,毫不留情地走了。
只留桂若雪对着镜子独自伤悲。
正当他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转为沉怒时……
大镜子上,出现了画面。
镜子上的画面分成两边,一边是宁明昧,另一边则是十四个弟子……只是脸上模糊成一团。
桂若雪看着,觉得那十四个人或许是宁明昧在清极宗的入室弟子。
宁明昧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终于,宁明昧开口了:“各位如果对考核成绩有什么意义呢,可以和我约个一对一的谈话。不过在谈话前呢,可以和自己的师兄弟谈谈,看看他们的工作量。我们的考核,是严格按照工作量来的,是绝对公平的。现在开始做个人汇报,从温哔——开始。”
?考核是什么。个人汇报是什么。
还有这个温哔——,这个像消音一样的【哔——】是什么啊?
温哔——说:“各位师兄弟,我的研究课题是‘沧哔——功法’中高低势能的定义和转换原理。众所周知,‘势能’,是上周师尊在组会时,为我提出的概念。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研究了沧哔——功法基于排哔——功法的诞生背景、两者区别、历史沿袭、市场需求与使其在气哔——市场上独树一帜的核心买点。在核心卖点中,上周,师尊为我指出了‘势能’这一关键点。势能与动能之间的转换,是沧哔——功法如海浪波涛、生生不息的原因……”
……
……??
尽管关键字句都被打了码,可桂若雪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
在短暂的茫然后,他迅速就抓住了这些语句的重点。
并很快理解了,镜面里的录影,是在说什么。
温哔——继续:“由此,我们有了一个疑问——势能,在沧澜剑法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此,我目前有两个……”
咔。
画面戛然而止。宁明昧:“林哔——,你来。”
下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上来:“各位师兄弟,我的研究课题是:哔——灵根通过结合焰色反应,在哔——花剑法中起到新的视觉误导作用。”
?
没了?
两个什么东西?
怎么卡在这里,突然被剪辑掉了?
桂若雪那一刻,就像看视频遇见超前点播的消费者,又像是遇见作者卡文的读者。他尚未理解“这一转头,就转了二十四小时”的梗,而是被卡得半口气都没上来。
但林哔——所说的“焰色反应”则是闻所未闻。即使同是“金”,在高温下也有这样的区别……桂若雪再度如饥似渴地开始观看。
林哔——:“由此,我们知道,不同金属成分、质地的仙剑在哔——花剑法中非常重要。譬如,使用铜剑,哔——花剑法的基础颜色为……”
咔。
宁明昧:“下一个,哔然——你来。”
桂若雪:……
怎么又卡!
又没了!
桂若雪又是一口气上不来,这次,他连这个新人,被打码为“哔——然”而不是“然——哔”都没注意到。
哔——然说:“各位师兄弟好,和大师兄二师兄不同,我的研究这个月才开始,所以还在选题中哈哈哈。因为我是金木双灵根,师尊给了我两个题目,一个是铸剑过程中,碳的占比对仙剑强度和使用时限的影响。第二个是不同属金的仙木材料在制剑中的可能。所以,我测试了三十几种不同仙木材料的屈服极限和极限应力……”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没等桂若雪想个明白。那人就说:“因此,我找出了几个最适合的属金仙木,它们分别是……”
咔。
又卡,又卡,又卡!
看见再次出现在镜子上的宁明昧,桂若雪恨不得把他的脸挠花。
十八个弟子依次下去,桂若雪的内心从痛苦,到麻木,到难以掩饰的狂热。在习惯了始终持续的、抓心挠肺的痛苦后,桂若雪盯着最终沉寂似水的界面,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似喜似悲。
其中让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个老八。
他的研究提到了一种剑法。
一种被修仙之人视作邪功……被禁止不可使用的剑法。
那种剑法威力极强,但最终会导致人真气逆行,只能自宫。因此,江湖之人对此往往充满嘲笑,并且禁止人提起这种功法。
可老八提起这个功法时,宁明昧居然没有打断。
他甚至说:“有什么方法能调整剑法,使得它在自宫与威力减弱上达成一个平衡?若是必定需要自宫,有没有什么办法,在使剑者依旧渴望生育的情况下,进行辅助生殖?”
毫不避讳。
月上柳梢头,镜子里的组会,总共放了三遍。第三遍过后,室内终于安静了。
而桂若雪只怔怔地看着它,半晌,他的眼眸有些微的湿润。
这是因为发现了知己吗?
还是因为……发现了未来方向的感动?
可如果,此刻桂若雪被解开哑穴,还能说一句话的话。
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卡得我好苦啊……”
“宁明昧……”
……
宁明昧首先凝视手中册子的封皮。
封皮上,写着“修仙笔记”四个字。
有点娟秀,有点圆润,看起来是衡水体。
“所以,是个刚高考结束的高中生吧。”
可不知怎的,这本子总给宁明昧带来一种诡异的感觉。
即使封面已经模糊的字体是那样工整可爱。
可见笔记持有者写下这四个字时,是何等的心态活泼。
但这样的字迹,应该配合一张干净平整的封皮。就像每个喜欢用七彩的签字笔把自己的笔记配图配字、写得十分漂亮的高中生一样。
这个本子的封皮,却像是被人用力揉皱过。
手指碰到什么,宁明昧在翻开笔记本前,将它反过来,看向后面。
他微微眯起眼。
……找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封底,有一行带血的潦草黑字。和封面的四个字比起来,要新鲜很多。
尽管也陈旧,但应该是之后被写上的。
而且与封面的衡水体的字体,也不同。
“我从不欲让他们奉我为神过……也从不料会被他们摒弃如魔。”
宁明昧缓缓地读出这句话。
像是有风忽地穿堂吹过,吹动了桌上的火烛。
冷战。
宁明昧在烛火下,从正面翻开本子的封皮。
他怔了怔。
笔记本最开始的几十页,居然被硬生生地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