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剩下的一个,便是蘑菇了。
“星期五昏迷了几日,不过没有大碍,如今又能蹦蹦跳跳的了。”连城月说着,去偷窥宁明昧的脸色,“师尊,这蘑菇可是师尊培育出的新品种?”
“它不简单。”宁明昧平静道,“你对它好一点吧。”
?
“先扶我下去,看看那白发人。”宁明昧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连城月连忙扶他:“师尊,不去看看项峰主么?”
“他还轮不到我去看。等白若如到了,她当然会去看他。”宁明昧说,“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连城月也不再言语。他扶着他的师尊,走在修士们来来回回的眼神中。他挺胸抬头,无畏无惧,将此视为自己至高无上的光荣。
白发人的帐篷就在宁明昧帐篷的旁边。他在两日前就已经醒来,正捧着一本书看。
“你看得懂这书上的文字么?”宁明昧忽然道,“这可是几千年后的文字。”
那人看向宁明昧,有些讶异:“文字有所演化,但变得不算太多,勉强能看出来。”
“是么?那就好——你不用离开。”宁明昧对连城月道。
连城月于是停下脚步,站在宁明昧身边。白发人的眼眸在他们二人身上来来去去,最终化为了轻皱的眉头。
“看来这几千年来,发生了不少事。”他说。
“的确发生了不少事。煊赫一时的神族成了不得不困居在方寸山脉中的隐士,除了日夜担惊受怕地守着剑灵之外,就连离开山脉都不再可能。倒是神女救世的传闻天下皆知。不过你看如今的六界,浑沦邪物横行,和几千年前也没什么两样。”宁明昧道。
那人垂下眼眸许久,显然,神族的现状让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他说:“如今的大地上……已经没有神族的痕迹了吗?”
宁明昧道:“如果诸多年来,躲在小村落里的痕迹也算是痕迹的话,那也算是一点痕迹。”
那人不再言语了。他看着宁明昧与连城月二人……最终,道:“我知道你们应该是想要从我这里了解些什么。但数千年前,我在神族之中也只是一个小人物。很抱歉。”
他在撒谎。
连城月指关节咯咯作响。他眨着眼睛,盘算着若自己是这段对话的主导人,他一定要旁敲侧击,通过语言上的矛盾,将那人的真实身份说破。
宁明昧却道:“是么?那算了。”
连城月用余光意外地看了宁明昧一眼。宁明昧道:“那你先好好休息——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落入血渊之中的,能被我们救出,也算是一种幸运。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千年来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找人拿了些书给你,你看看吧。对了——怎么称呼你?”
这似乎也出乎白发人的预料。他道:“明琦。”
连城月跟着宁明昧从帐篷里走出来。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他要告诉宁明昧,这人在骗他,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刚进宁明昧自己的帐篷,他就被一只蘑菇挡住了去路。
“爹!!”
连城月:??
爹?!
蘑菇哇哇哭着,扑到了宁明昧的身上。它说:“爹,你还活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宁明昧:“我没那么容易死。这几天看书了吗?”
蘑菇用力点头:“看了,我还背了很多诗……”
一人一蘑菇友善互动,只有连城月在魂飞天外。终于,蘑菇一蹦一蹦地又跑回了自己的帐篷。连城月看它跳不过一个小坡,友善道:“我帮你。”
他扶了蘑菇一把,其实在暗地里感受蘑菇的魂魄。很快,他在心里露出了有些奇妙的神色。
“真奇怪。”他听见石如琢说。
石如琢这些年跟着连城月走南闯北,靠着连城月灵力的赡养,修为增长了不少。
“嗯,确实。”连城月也道。
他本来就是剑灵复生,对灵魂的感知灵敏更甚常人。他能感觉到蘑菇的体内并没有人类的魂魄,支撑着它的,似乎是一种很混杂的执念。这执念并不是单个人的执念所能组成的。
这个管宁明昧叫爹的蘑菇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回到帐篷里,宁明昧已经开始看书。连城月踌躇片刻:“师尊,这只蘑菇……”
“是我从星火岛上带回来的。”宁明昧道。
?!
“星……”
“嘘。”宁明昧看了他一眼,“这件事,我只和你一人说过。你也不可外传。”
连城月霎时兴奋起来。宁明昧道:“因为有人盯着星火岛上的秘密。她恐惧星火岛上的秘密,被任何人知晓。”
“师尊,这蘑菇里面的东西好像不一般。”连城月最终坚定决心,道。
宁明昧:“嗯,以后它的作业,你帮它写。”
?
连城月张了张嘴,最终,他挥手打开静音屏障。
他咬着牙,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师尊,那个白发人在说谎。我认识他,他不是什么神族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曾是神族的铸剑师。在神族,只有法力高深,极受尊崇的人物,才能担任此任。”
宁明昧道:“我知道。一个小人物,能在血渊里活几千年?”
一句话挂在连城月嘴边,最终,他道:“而且他不是普通的铸剑师。他是神族的末代铸剑师……神女用来开天门的神剑,就是被他铸造出来的。”
“神族对神女寄予厚望,要开天门,要使用最好的神剑、与神女最匹配的神剑。因此,铸剑师也必须是与神女一同长大,对她极为了解的人。师尊,他在说谎,他在故意隐瞒神族的事。”连城月咬紧牙关道。
宁明昧停下了翻书的手,他若有所思般地道:“可他为什么对我说谎?开天门有大功,只要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在这个时代,必将备受尊崇。他有什么对我说谎的必要么?”
“因为他是铸剑人啊,他比谁都了解神剑。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师尊你承载着剑骨……”
在这句话说出之后,连城月就知道,自己没有了回头的机会。可他仍说出了下一句:“也一眼就看出来,我是神剑剑灵的转世。”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连城月本以为自己会极为忐忑、极为紧张。可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轻松了许多。
寂静在二人之间流淌。宁明昧注视他,漆黑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哦?有意思。”他道,“你是神剑剑灵的转世?”
“……是。”连城月认命一般地说,“数千年前,我被挑选去祭剑。在几百年前,我挣脱了灵水村的束缚,转生到了神族祭司之子的身上……也就是,夺舍。而我本来是天魔转世……”
“天魔转世?”
“嗯……”
“魔族阵营?”
“也不算……”
“哦。”宁明昧道,“你告诉我这个,不怕我把你逐出师门?”
“我很有用的,师尊。”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件事?你分明可以选择不说。”
“师尊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连城月道,“我以为师尊早就知道我是剑灵,只是对我的详细身世,还不知晓。”
“你现在告诉我你的详细身世,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
或许是因为,“执剑长老”的实质,只是一枚用来承载剑骨的炉鼎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残忍、太过像一个荒谬的笑话了吧。
连城月不想道破这个事实。他不想让宁明昧觉得,宁明昧被自己的弟子发现,他原本对于清极宗来说,只是一枚工具。宁明昧是如此骄傲的人,面对这样的事实,他会怎样想?
尤其这段话,还是被他的徒弟连城月说出来的。
所以,他要说,也必须说。他要告诉宁明昧,他也是神剑的一部分,他也不是自愿的,他也曾为人所利用。他是剑灵,宁明昧是剑骨。只有这样,他们听起来才像是一对共犯,只有这样,他们听上去,才是如此的天造地设。
只有这样,才不是“道破”,而是“联合”。
宁明昧却毫无知觉一般,他竟然向后靠了靠,看着他,眼神闲散道:“清极宗让执剑长老做剑骨的承载者这件事,你怎么看?你觉得这残忍吗?”
他听起来,甚至饶有兴味。
“很……”
“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宁明昧盯着他,“假如这个人不是我的话。”
“……很有效的办法。用这种办法来镇压神剑,实在是很好用。”连城月道,“如果这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只会觉得,我的对手很聪明。但它发生在您的身上……”
我只会觉得,这对于您来说,是十足的羞辱。
“羞辱?我原本便是因为,对齐免成有用,才被人从长乐门带回来的。”宁明昧道,“人生对一个人的羞辱,早从娘胎里就开始了。有的人出生便是众望所归的‘君子’,有的人出生便是陷在泥泞里的轮毂……”
“齐免成不是君子!”连城月霍然抬头看着宁明昧,他冷笑道,“师尊,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小人。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个真正的君子不会在吃掉旁人的血肉、助自己上升的同时,还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师尊,这么多年来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齐免成是正式的清极宗掌门,他对您身上发生的事情完全知情。像他这样的人,如何担得上您对他的看重……”
“你日后就知道了。”宁明昧道。
不是反驳,也不是让他闭嘴,而是轻飘飘的一句。连城月虽然闭嘴,但心中思绪万千:难道宁明昧对齐免成真的有真感情?
这怎么想都不符合逻辑。一定是因为宁明昧被齐免成洗脑了。
连城月心中杀意越来越浓了。宁明昧知道!他竟然完全知道!齐免成如此做人,又凭什么在他们面前装作君子!
从这一刻开始,连城月正式地对齐免成动起了杀心。这不仅出于他对宁明昧的难言的爱意,更是因为,他认为宁明昧也应将齐免成视为“压迫”他的那一方。连城月能看出,宁明昧始终在反抗太上长老,始终在反抗过去如此待他的清极宗。若宁明昧始终对齐免成手下留情,那宁明昧的反抗将永远做不到完美和彻底。
“话题怎么歪到齐免成身上了。”连城月正琢磨着,就听见宁明昧有点不耐烦地道,“差点忘了,这可是你对我坦白你的真实身份的大时刻。”
连城月心中也突然一动。他骤然想到一件事。
他道出了自己身份的惊天秘密,可宁明昧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让他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像是胸有成竹一般、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秘密,如装也不装一般,想要和他谈起接下来的计划。
难道,宁明昧早就知道他详细的真实身份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愕然抬头看向宁明昧,却看见后者坐在榻上观察着他,眼神堪称高深莫测。连城月不自觉地就开口了。
“师尊,其实我很想知道……在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