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突然多出了许多陌生的记忆。
那些陌生的记忆一旦被他看见,像是得到了什么首肯,越发猛烈地往他脑袋里钻,竭力说服他:
……韩玄正、韩玄正,这就是你原本的记忆、这就是你经历过的一切!
头好痛……玄正紧咬着牙。
陆家人侵占他的心神,蚕食他的记忆。
有一群怪异的神女石像朝他走来,她们身上都缺了一块,在黑夜中举着火把。
“走开、走开!”他大喊着,朝着幻觉挥动胳膊。
“你怎么了?”
他对道阳喊:
“你快走!那些石像来了!她们来索命了!”
道阳抚摸他的脊背:“这里没有石像。”
“不,有的!她们有的没有胸腔、有的没有大腿、有的没有肩颈……!”玄正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浑身抽搐片刻,晕死了过去。
道阳陷入沉思。
他把玄正平放在床上,心头发苦。
他不知道,为什么玄正比他们受侵蚀的速度更快。他有过一些猜测,可他希望他的猜测永远不要是真的。
在这深不见底的陆府里,纵有满身的修为,都像插翅难飞。
时间好难熬。
=
下午要去行敬茶礼。
临到快出发的时候,玄正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神情空白,左看右看。道阳把要换的衣服递给他,他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睡了一会儿,还头晕吗?头痛吗?”道阳问,“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玄正摇摇头。
道阳松了口气:“那就好。”
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道阳,慢吞吞地接过衣服:
“谢、谢谢你……”
出门的时候,他走在道阳身侧。
好几次欲言又止。
道阳:“你想说什么就说。”
周围带路的仆役很多,他不好意思说,吞吞吐吐:
“这位师兄……方便交个朋友吗?”
道阳停住脚步,猝然转身。
“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
玄正露出苦恼的神色,原来这个人不想认识他:“抱歉,冒犯了。”
道阳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
玄正连忙说:“没有,没什么,你就当我没有问过吧。”他不自然地转移话题,“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眼前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玄正慌张起来:“你不高兴了吗?是因为我吗?”
“没有,眼睛里有沙。你别管我。”道阳背过身去,不想被韩玄正看见自己的失态,还有那涌上心头的紧张。
他心里打鼓,手指慢慢攥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这时,林煦从路的另一边出来。
身边没有带他的新媳妇。
道阳假装和没事人一样:
“照之,你的新娘去哪了?”
林煦:“……”
道阳:“这么快就吵架了?”
“没有。”比吵架还糟,他和剑神是不可能吵架的,只有平静的结束。他倒宁愿是吵架。不过真要吵,他也不敢的。只要剑神一个眼神,他就连话都说不出了。
后面磨磨蹭蹭跟出来一个人影,比其他女子的个子高一些,肩膀宽一些,穿着墨绿衣衫,脊背笔直,不似奴仆一般佝偻。此人整个脑袋都被纱布缠起来了,根本看不见脸和头发。
道阳:“这、这是你的新娘子?”
就算知道不可能,听到新娘这个词,他心里又酸又甜的:“嗯。”
“她毁容了?这样还能呼吸吗?能看得见路吗?”
“我扶着他走。”
周围奴仆道:
“这是坏了府上规矩了。只有媳妇伺候丈夫,没有丈夫伺候媳妇的。您不能扶着她。”
林煦本就烦闷,哪里听得见这些叽叽喳喳:
“闭嘴。”
最后出来的是陆成南。他身后跟了十个女子,齐齐穿粉色衣衫,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脚步整齐而匆忙。他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了。
林煦低声同道阳说:“昨天,子傅不记得碧玺了。”
闻言,道阳拉过韩玄正,把他拽得紧紧的。沉吟片刻,一言不发地走了。
及至还仁园,玄正忽然叫起来。
这里是他们即将行敬茶礼的地方。
他指着园子门口的神女石像:“这个石像、没有肩颈!我说的就是这个石像!还有其他……七个!她们会杀人!”
七个,加上眼前的这一个就是八个。难道这些石像就是八珍?
林煦一行人来不及细思,陆亭威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园中。
同时,押上来一个脑袋上包着黑布的男子,正是今天在府门口闹事的疯子情种。
“老爷,您说奇不奇怪,这人脑袋一罩上黑布,就比鹌鹑还安静了。”旁边的仆人说,“可是一扯下来,他就会大喊大叫。可好玩儿了。”
陆亭威在主位上坐定,和蔼地笑:“总归是道菜,再好玩儿也是要用来吃的。”
仆人道:“您说得是。”
说罢扯下那人头上的布。林煦一行看得清楚,那浓眉大眼的,居然是他们在石榴镇山道上救下来的假哑巴。
那假哑巴看见他们还活着,惊愕不已,啊啊地叫起来,就要挣开身上的绳索。
“安静点。”仆人一巴掌扇到假哑巴脸上,假哑巴被打翻在地。
陆成南面色波澜不惊,上前道:“禀报家主,很巧,我正好认识这个人。但是他不适合今天吃。”
陆亭威抬起眉毛:“哦?这是为何?”
“据我所知,他有至少金丹三阶的修为。”陆成南道,“像这种金丹以上的外来修士,都要等到祭典的时候,趁着能平息神女的愤怒的时候再吃,不然修为融合的时候,我们陆家人的记忆就会产生更多缺失。”
陆亭威这才点点头:“这倒也是,那就让他再多活两日吧。”
林煦等人悄悄看一眼陆成南。
“还有家主,您有所不知。”陆成南一指那假哑巴,狭长的丹凤眼微眯,露出快意的冷笑,“这个假哑巴是陆府神女的仇人!”
假哑巴啊啊大叫,似是在抗议。
神女是指八座雕像?还是府上真的有这么一位神女?正当林煦思考时,那假哑巴不知道听见了什么关键词,突然变得会说话了:
“我爱她!我爱她!”
陆成南冷酷地说:“就凭你?区区鼠辈,居然敢肖想我们陆府尊贵的神女?”
陆亭威的眉头几乎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对陆成南的某个说法不是很满意。
“她尊贵吗?她尊贵吗!尊贵的她,就是这样被你们家人大卸八块……!”那假哑巴还要说,旁边家仆抓起抹布把他嘴堵上了。
林煦默不作声观察,大致整理出了四条关键信息:
其一、假哑巴曾爱过这府上的神女。其二、陆府神女曾经被大卸八块。其三、修为融合的时候陆家人也要付出代价。其四、祭祀是为了平息神女的愤怒。
那么,府上的八座石像是否就暗示着神女被卸走的身体部位?
但林煦总觉得这些线索里还差最后一块拼图。
八珍又是什么?八样珍宝是祭品,总不可能是神女的八个身体部位,让她自己祭自己吧?
“双喜临门的日子,不要让一个蚂蚱在这里聒噪。”陆亭威挥挥手,让人把这假哑巴扯下去了,随后仆人们端着茶盘上前来,跪下来举到林煦一行人面前。
林煦无论如何都不想端那茶。
道阳也一样。
陆亭威注意到了什么:
“后生,你的新媳妇怎么包着脑袋?”
林煦抬起头,他张了张口,实在不想把剑神毁容这么不吉利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哪怕是谎言,他也不想说。
“……他、他说。”林煦说,“他不好意思。”
“媳妇再丑也是要见公婆的。”陆亭威很不高兴,“给我摘了。”
林煦心说这人何止是不想见别人,连他这个“夫君”都不给看真容。在这件事上,简直是众生平等。
几个仆役上前要扯剑神的脸上的面纱,林煦拦住他们:
“我来就好。”
剑神他都不好意思碰,旁的人怎么可以碰!
那些仆人说:“您马上就是要成为曾孙少爷的人了,这点小事怎么能劳动您……”
“我、我我……我媳妇只有我能碰,不、不行吗。”林煦不知哪来的胆子,当着剑神的面居然就这么说出口。
众人:……
这理由竟无懈可击。
道阳诧异,林弟子演得也太像真的了。
陆成南想到了什么,怔了怔,随后浮现出几许苦笑。
林煦伸手,碰到那白色的纱布,忽然剑神制止了他的动作。
“既然真相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那就没必要客气了。”
众人只听那纱布后的声音,居然是个男人,陆老头大惊失色。
那人脸上的纱布骤然被灵气冲开,环绕着落下,露出一头银发和冰冷的蝴蝶面具。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漆黑的大剑,碎星刹那出鞘,直接朝那神女的塑像砍去。
众人惊叫逃散而去,陆亭威轻蔑之下,镇定自若:
这石像可是受过深渊的加护,为了让这石像无坚不摧,他陆府光是靠近深渊就牺牲了数百条人命,区区一把剑,不可能——
剑意——破碎星辰!
那毁灭般的剑意铺天盖地,这是连三百年后的深渊都能斩碎的剑意,它与无声绝望的灵魂共鸣,顷刻间,石像爆裂开来,从里面滚落出一截硬肉块,是什么人的肩颈。
——!!!
陆亭威面露骇然之色。
他勉强稳住心神,不能恐慌、一恐慌就是输,输了就会死。
“你到底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这样要遭天谴!陆府神女的愤怒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剑神冷笑:“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有愤怒,也该降在陆家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