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玄正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御剑而飞,灵脉被魔气所阻,突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周身澎湃的魔气把地面砸出了大坑,尘土飞扬。
眨眼间道阳追到他身前,拎起他的后领,对上那双赤红的眼睛。
……
一瞬间,道阳的神情空白了。
韩玄正痛苦决堤。
为什么、他已经决定要抱着过去美好的一切死去了,师兄为什么要赶上来特地撕碎他的梦。
道阳僵硬地放开玄正,被赶来的剑神扶住。
剑神再次在师尊脸上看见了前世那种、熟悉的、茫然的痛苦。
……
半晌,道阳试图挤出惯常的笑脸,“总之……先回去吧。”
他向师弟伸出手。
韩玄正不相信。怎么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师兄竟然还在叫他回去。
为什么呢。
……
道阳说:“外面很冷。”
拙劣的借口。韩玄正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师兄说谎时,眼睛总是从左移到右。
他的心发颤,连带着手也颤。
试探着伸出去,碰到道阳的指尖。道阳回握住他的手。
他明显感觉到仙家的气脉和他的气脉不再相合,仙家的脉搏慢些,魔人的脉搏快些。那一瞬间他想甩开道阳的手,可他多么不舍得。
道阳另一只手环绕着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玄正的眼泪就落下来了,通红的眼珠重新被泪浸回黑色。
林煦的喊声由远及近。
他刚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剑神不见了,他以为剑神又抛下他走了,急得魂都快丢了。他想哪怕不睡觉也要看住剑神,不能让仇人跑了。
结果一看,剑神还在落日城,另外两位也在,整整齐齐的,就是不带他。
林煦猛然刹住脚,克制不住地往剑神身上一歪,很是疑惑:
“几位怎么都在这里?”
剑神沉默地拍了一把林煦的脊背,示意他往回走。
林煦觉察到道阳仙君和玄正仙君的情绪似乎不对,没再说话,跟着众人一起走。
路过那条暗巷,剑神去收回自己的铁剑。拔剑时,那魔人从墙上掉落下来,死灰色的脸暴露在晦暗的月光下。
道阳眼神一凝,脚步顿住了。
……
剑神:“您认识他?”
道阳迟疑片刻,剑尖划开那魔人的上衣,露出脖子下方的紫色胎记。
“怎么会是……他?”
曾经义弟的模样,不要说是变老变丑,就是化成灰,道阳也认识的。
剑神:“他是谁?”
道阳连着叹息好几声。
到底还是说:
“回客栈再告诉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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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是故人的遗腹子,父亲格外偏爱卫岳,唯恐卫岳受了委屈。反而对道阳动辄吼叫打骂。卫岳在道阳面前非常听话、懂事,是个十足的好弟弟。
道阳及冠后,爹娘要给他说亲,约好要和某家的姑娘见上一见。
谁也没有想到,那天卫岳突然变成了魔人,四处破坏墙壁屋房,大有杀人之势。
好在道阳及时阻止了他,把他给绑了起来,直到他冷静。
后来道阳去了登剑阁,不能时时看着卫岳。那时卫岳已经消停许久,再没有复发过,众人都以为没事了。
结果,悲剧就那样发生了。
后面的事道阳不愿细说,众人亦不追问。
……
玄正却是知道的。那天李氏一族全部遇害,赶回来的道阳震怒之下,含泪亲手杀了卫岳。
道阳:“他应该已经被我杀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剑神:“您真的有确认他的尸体吗。”
道阳默然。
那肯定是没有的。
亲手劈向义弟的面门已经是道阳的极限了,当时的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
“是我的责任。”道阳说,“我不敢保证那时候我没有手下留情。若是那天我再果断一些……”
房间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噼啪作响。
玄正身上被降魔网捆着,时而剧热、时而剧冷,他发颤地靠在道阳身上,生怕被抛弃。
“我的责任,所以你没有错。”道阳摸摸玄正的脊背,玄正很大的个子,往他身上缩,呜呜咽咽,眼珠在红黑之间切换不止。
“那时我本来想发誓杀尽天下魔人,后来一想,我生来懒散,这种宏愿我今生是做不到了,于是作罢。幸好没有发誓,不然……”
剑神略显冷酷地说:
“登剑阁迟早会知道玄正仙君魔堕的事,到时您要如何?”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所有人的心头。
天下第一大仙门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弟子魔堕,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永无休止的追杀。
道阳护得了玄正一时,护不了一世。
道阳失魂片刻:
“……剑神,你和小弟子先走吧。”
他想和玄正单独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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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事让林煦惶恐。
他牵住剑神的手。为了和玄正仙君在一起,道阳仙君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可如此情真意切的二位仙君都要面临世事的无常,更何况是他与剑神。他怕他一放手,剑神就消失不见。
楼上传来玄正仙君情绪动荡的咆哮,随后是道阳仙君的安抚声。林煦的心跟着惴惴不安。
他想他得珍惜,他单方面决定不再恨剑神,要和剑神好好过日子。他不愿再去想剑神要是再杀人怎么办等问题,他抛开恐惧、道德、忧思,只要当下,只要此刻。
躺在床上时,剑神很快睡着了,而他久久难以入眠。
林煦发现自己的心不再像一个修士。
身为修士,心境应该是稳定的,不为外物所扰的,可如今他的心上下起伏。但这样的起伏也不算全然的坏事,他好像变得更了解自己了一些。
他发现对他而言,爱比恨更容易。
恨一个人太累,爱恨交加的感觉更是反复拉扯,煎熬万分。所有的情绪对修士而言都是幻象的觉受,他为何不选择轻松一些的情绪,把难熬的、背不动的放下。
偷偷吻上剑神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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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正半梦半醒。
他睁着眼睛,面前已经走过了无数场幻境,甚至即将感知不到道阳的存在。
魔人的眼睛可以看见死去三日之内的人的灵魂,但玄正不知道自己能看见,他以为自己所见的都是正在上演的真实。
他看见曾经有一个名叫卫岳的少年天天追在道阳身后,说自己以后长大了要保护哥哥,这样哥哥就不用每天辛苦练剑了。
道阳说练剑不辛苦,这是他乐意的事。少年总是不理解。
后来少年魔堕,在道阳的严格管束下,他一直没有伤人。道阳去了登剑阁后,逐渐有传言说道阳和玄正同为掌门座下门生,关系比兄弟还亲厚。少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苗头,焦急告诉家中,想让李家人把道阳叫回来。
李家人虽然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最后得出的解决办法是尽早给道阳安排一门亲事。
卫岳深受打击,一念化魔,他恨极了李家所有人,要把他们都烧死。清醒过来的时候,李家的人已经全部死于他的手下。
他痛哭着,跪倒在地上祈求道阳的原谅。
道阳用剑的样子很奇怪。
明明一样在流泪,亦动了仁慈之心,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挥剑了。他的心念和身体仿佛不再合一。他的心里有一番对错、手上却有另一番对错。
“对不起。”这是道阳的心。
道阳的剑却与他的心截然相反,何等冰冷无情。
从那天起,卫岳爱的人不在了。
魔人卫岳认为是道阳杀了道阳。
是一个不爱他的道阳杀死了爱他的道阳。他每年在曾经那个道阳的“祭日”上折菊倒酒,一边计划向现在的道阳复仇。
他的想法在常人眼中无比荒谬。
可是魔人眼中的是非对错本来就是荒谬的。任何想要试图理解魔人的人,最终都会陷入不可理喻的境地。
换了旁人看过这段记忆,最多觉得卫岳是个疯子,可韩玄正快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真的相信曾经存在过一个爱着卫岳的道阳。
他不要,他要所有的道阳都只爱他。
他挣着那降魔网,躺在床上,一遍遍问道阳,你曾经是如何看卫岳。
道阳说没有什么看法,卫岳是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借住过的义弟。
“那我呢?”
“你是我师弟。”
玄正只觉得无望。他想他早该明白的,谁在道阳的眼中都是一样的,终究都是兄弟的关系,没有人比其他人更高贵,或是更卑微。
道阳是个出色的修士,在他的那双眼睛里,众生就是这般平等。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师弟。”道阳说,“我可以不信我自己,但我信师尊的眼光。”
玄正更伤心了。
道阳有多少个师弟并不取决于道阳,取决于师父的心情,心情好了,再多收几个,他就不是唯一的了。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
玄正这才发现他一直紧攥着道阳的手,快把道阳的手指骨掐断,道阳没用半点灵气,也不曾说痛,神情淡然。
玄正一下子就清醒了,松开手掌,猛然吸一口气惊坐起来。
怎么可以输给魔堕。
道阳拍了拍他:“你不用担心,师门那边我会瞒住的。”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玄正害怕自己像卫岳一样,做出让道阳伤心的事。他们之间的情谊本不该这样的。修士间纯净无暇的灵魂之交,不可以玷污尘埃。
“阿琭。”玄正哽咽,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了,“我们从此以后不必再见了吧。”
此刻的别离是一种慈悲,还能给彼此珍存一些美好的回忆。
省得之后悲剧骤生,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