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到底还是醒了。
外面仆人看林煦房里一直没动静,以为煦少爷还在睡,不敢打扰,可眼看都快中午了,少爷房里还是一片死寂,往常煦少爷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功的,这完全不像少爷。
仆人们于是敲林煦的房门,紧张地问院子里的尸体要怎么办,这声音把剑神给敲醒了。
林煦的门仅开了一条小缝。
他让仆人厚葬蒋术和陆长思,然后又关上了门,回身就去看剑神。
剑神穿着白色中衣,满脸迷茫地坐在他的床上。
银色长发披散在肩背上,紫色的眼睛似乎在疑惑“自己怎么还没死。”
“哪能就叫你死了。”林煦拎着椅子哐当搁在床边,“现在你哪里也不许去。”
剑神的头部微微动了动,牵动脖子上的伤口,又是一痛:
“如果你想阻止我,这是没有用的。阻止我的方法只有一个。”
林煦俯身,强制和他交换了一个吻。
“老实点,你被我□□了。”
剑神安静得出奇,也没有反抗。大概他早已认清自己无法拒绝林煦亲吻的事实。
剑神抬起手背掩唇,目光有些恼怒。
他们都明白这间屋子困不住剑神。剑神只要想走,随时就可以走。
可是剑神不想这样。他不明不白地走了之后,林煦真的会发疯,从此人生毁灭。
剑神:“我曾以为,你会是世上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站在我这边。不过母亲的事过后,再也不可能了。”
林煦恨意陡生——不许叫她母亲。
可那目光快要刺到剑神的时候又软了下来。
剑神用冰冷的手指摸摸林煦的面颊。
林煦有着真正少年人的眼神。摸到那眼睛的时候,林煦闭上了双眼。
剑神珍惜地说:“你不必理解我,也不用和我在一起。你就像现在这样,很好。”
自从杀人的事败露之后,剑神就变得很柔软。不仅目光犹如春风,语气也和煦起来,分明从前有那么多的冷风骤雨往林煦身上砸。
这很奇怪。
林煦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不详的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从剑神拿出匕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求死了。不、或许是更早之前,剑神就在规划自己的死亡。如今被他发现了,剑神便不再伪装了。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剑神。
冷酷肃杀是他、温净纯粹是他,无坚不摧是他、脆弱易碎也是他。
林煦发现自己被骗得团团转,他甚至从来不知道剑神哪句话是真实、哪句话是谎言。或许他爱的全部都是假象,真实的剑神是什么样子,永远没有人知道。
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身边许多人都提醒过他,不要沉迷剑神,剑神玩弄他简直易如反掌。
而他那时只想做一个奋不顾身的扑火之蛾,只为了心里渴求的那点光和热,全然不计较后果,换来的就是烈焰焚身,生不如死。
那火还在烧着他,他舍不得那火熄灭。
“我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林煦说,“你想改变一些人可悲的命运,打破他们的轮回,我会来改变。”
“你要如何改变?”
林煦不知道。
他什么都没想好,但他坚信只要拼命努力,就一定能做成:“我会帮助他们,不停帮助他们。”
剑神:“众生其性刚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1若改变命运很容易都可以做到,修士们还在努力什么?有时候明知一些改变对自己好,人却宁可沉浸在过去的行为、情绪和身份中,并且能找出无数个理由维护过去的自己。”
“可是改变命运的人不也存在吗?”
沉吟半刻,剑神说:
“十天。”
“什么?”
“我只给你十天的时间。你向我证明,如果做不到,我会离开。这是第二次我给你阻止我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三次。”
星子在林煦眼底一点点亮起来,这个时刻他应该抱住剑神好好庆祝一下的,结果拉不下脸,自己一个人在椅子上脚踩着地转到另一边,又转到这一边。
外面的仆人传来消息,说昨夜大伯和伯母去世了,死状和老夫人相差无二。
林煦霍地站起来了,他瞪一眼剑神,不难想象昨天剑神出门做什么去了。剑神在床上盘腿坐着,林煦就把门关上,拉扯着剑神起来换衣服出门:“你跟我一起去。”
剑神:“你不是在□□我吗?”
一点都没有□□的感觉。
林煦硬梆梆地说:“我不会让你跑了的。”
剑神也没有打算跑,十天之约是他主动提的,就当陪林煦玩一场游戏。
他由着林煦给他换高领的衣服,穿上盔甲,然后被拖到凳子上梳头。林煦的手还是那么轻,梳他银色的发尾,一下又一下。
大伯和伯母老来得女,只有林灿这一个女儿,林灿死后,他们承受不了痛苦,选择了剑神的梦矿。
姑父姑母家听说他们死了,上赶着就带着一家子去吃绝户,结果大伯和伯母早就在昨天把一切财产都捐了庙,家里分文不剩,气得姑父一脚踹碎了大伯家半枯的陶罐盆栽。
林煦攥着剑神的手,看见姑父姑母家的这一幕,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那尖锐的声响让他不适。
出门时遇到大姐,大姐挽着姐夫的手臂,林煦想打个招呼。
大姐冷冷瞥向他和剑神握在一起的手,假装没看见他们,拽着丈夫就走了,大有不认他这个弟弟的意思。
剑神把林煦落寞的神情看在眼里:
“值得吗。”
林煦想,为了剑神这么一个烂人,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当然是不值的。
他考虑得很清楚,却没有半点放开剑神的意图。不如说他想把剑神锁在身边一辈子。
“如果你在想,已经为我付出了这么多真心,再停止就太浪费了——的话,我劝你还是早点放手。”剑神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倦意,“你也不可能想和我好了,我们彼此都还有自己要做的事,不要徒耗时间。”
“别误会。我没有想和你好。”林煦冷漠地说,“我只是想证明你的错误。”
“那么,请便。”
林煦几乎有些粗暴地扯过他,要把他带家里藏起来。
路上剑神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发现了什么,正要指时,林煦开口说:“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买的。”
剑神:“那个楼里有绝望的人,你要去证明看看吗?”
林煦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一个名叫软玉阁的地方。
“你能救得了的话,就去试试吧。”
有什么不能的。林煦一咬牙,把剑神拽了过去。
只要他有心,世上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迎了出来,从没见过两位男客十指相扣来逛窑子,她诧异了片刻,转瞬换上了笑容:
“二位头一次来?”
林煦被扑面而来的脂粉气熏住了,他朝里面望了一眼,神情有些不自在。
剑神指了指二楼的某个房间,林煦目不斜视,直直就朝那房间走过去,老鸨有点慌乱地跟在后面:“哎,您二位是要去哪个屋?那个屋不能去的呀!”
周围的香帕混着软绵绵的歌乐声在空气中挥舞,几乎要缠上林煦的脸。越说不让去,林煦越发就要去,老鸨劝他不住,只好加快脚步:
“不行的,那屋的兰姑娘病了!怕见了脏了二位的眼睛。”
林煦:“什么病?”
老鸨微微张开口唇,上下打量他一眼,才说:
“这位爷,您看看您在什么地儿?在这里还能有什么病?您可别再多问了,怕说出来糟心。”
林煦真不知道,他追问:“不能治吗?”
“这……”老鸨说不出接下来的话,正巧里面有个伺候丫头端着水盆出来,门缝里隐约露出病榻上半坐着的女人——
她的面上、脖子上、手上生满铜红色的瘤疹。林煦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多么失礼,他赶紧垂下眼眸,说了声冒犯。
老鸨见他这样,多半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公子跑出来了:
“什么冒不冒犯的,她们干这行的,运气好的被赎出去当小妾,运气不好的就难产死了,要么染上这病死了……”
说了一半,她自己都觉得晦气,哪有客人爱听这些的,不自觉就说漏嘴了,连忙拈着帕子打一下自己的嘴,重新堆上笑:
“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林煦迫切地说:“只能死吗?不能救吗?如果缺钱买药,我可以帮她。”
老鸨:……?
“难道您看上小兰了?”老鸨疑惑地看他,怎么也猜不出这个客人和小兰有什么联系,若是这里的常客,长成林煦这样的她见一次就能记住。
“我不是看上她,我要救她。”
老鸨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哟……我知道了,您是修行人,要做功德任务的吧。但是您呀选错地儿了。这病治不了,只能等死。您别浪费钱了。要是不点姑娘,您就请回吧。”
……
林煦说声打扰,带着剑神走了,沮丧又不甘。
他站在街头,心里满是茫然。
“你想知道她的事吗。”
剑神说:“她三岁被卖到这里,起了个名字叫香兰。两年前,她十五岁,怀上客人的孩子,被客人抛弃,老鸨叫她打胎,她死活不肯,还要等那客人。后来她生下一个女婴,那客人来是来了,却当着她的面摔死了孩子。”
“之后呢?”
“之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她疯了,还染上了花柳病。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半点希望可言。”
“你很了解她。”
“人是难懂的,若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都不够。我会记得‘乐园’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即将进入的。但我并不了解她。”剑神说,“即便你不是医修,也该看出来她活不长了。”
“那个客人呢?没有受到半点惩罚吗?”
“没有。”剑神冷凉地微笑起来,“如果香兰拜托我,我不介意帮她多杀一个人,作为她愿意以魂铸剑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