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冬的表情太过认真, 一旁浊都搞不清楚袁冬的真实想法。
“他是认真的。”袁安卿说,“如果他待会儿真被掐死了,你可以不用管。”
“你对你自己好刻薄!”浊惊讶了。
“袁冬还没有成年, 没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袁安卿明白语言并不能真正地让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幼年的袁安卿同样无法与现在的袁安卿共情。
而袁安卿尊重幼年期自己做出的选择,因为此时的袁安卿足够了解幼年期的自己。
“不可以!”浊拒绝了。
“不可以就不可以吧。”袁安卿也没有强求。
“这两个人太伪善了。”浊愤愤不平道,“他们看起来那么在乎孩子, 但做决策却那么快。”
“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百分百善良的人吗?”袁安卿反问。
“你怎么帮他们说话!”浊很诧异。
“我没有帮他们说话。”袁安卿伸手抚摸身侧的红手安抚浊,“我只是觉得让破碎的人去做健全妥帖的事不太现实。”
两只红手伸到袁安卿的面颊两侧,按住袁安卿使劲摇晃:“你不能这么想的!他们在伤害你诶!”
袁安卿很想说这种程度对于幼年期的他来说不算伤害:“其实有人羡慕过我这种性格来着。”
“谁?”浊很诧异。
“还挺多的。”袁安卿如实回答。
“这种性格才不值得羡慕!”浊觉得那些羡慕袁安卿的人都是脑袋坏掉了。
袁安卿看着那堆红手, 驴唇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所以我会喜欢上你。”
诶?
红手顿住了。
袁安卿记起来了一些小时候的事,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然而对袁冬来说它们还很新鲜。
袁安卿五岁的时候福利院里来了一个哥哥。
那时候的袁安卿还没那么冷淡,他还喜欢冲着院长笑, 也喜欢福利院里那只像灰拖把一样的长毛狗。
他还没看出大人之间那些弯弯绕绕,世界对他来说很新奇。
那个哥哥是秋天来的,他比袁安卿大了四岁, 很安静, 几乎不会开口说话。
袁安卿再怎么活泼也达不到闹腾的程度, 他更喜欢坐在长椅上看着那群孩子闹,随后独自在那儿乐。
而那个哥哥一过来就占了他一半的位置。
他们起初没有对话,那个哥哥不吱声,而袁安卿不会热情地向陌生人打招呼。
他们就这么彼此沉默了一个月, 某一天那个哥哥忽然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呢?”
袁安卿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高, 却过于瘦削的哥哥, 他如实回答:“我不喜欢玩。”
“这样啊。”那哥哥轻轻点了点头,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就结束了。
之后他们偶尔会说上几句, 但总是那个哥哥先挑头,袁安卿负责应答。
短暂的对话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有一天,那个哥哥轻声问:“你认识自己的父母吗?”
袁安卿摇头。
而后那个哥哥抬头去看头顶橘黄的落叶,又说了一声:“这样啊……”
他们的对话总以这三个字作为结尾,袁安卿以为他们今天的对话就该结束了,结果那个哥哥又补上了一句问题:“你说,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他们,可是他们死掉之后我还是会难过呢?”
“谁啊?”袁安卿觉得他说的话没头没尾。
“我爸妈。”那哥哥一动不动。
“哦,我不知道诶,我没有爸妈。”还算热心的袁安卿还询问对方,“不然你去问问院长吧,院长有爸妈,就是不知道死没死。”
那个男孩似乎被他的话给噎到了,在沉默半晌之后他表示不用问。
男孩似乎想继续沉默下去,袁安卿在思考之后却说:“儿童节的时候我们都收到了玩具哦。”
那男孩继续沉默。
“小夏的玩具最漂亮,是个棕色卷发的娃娃,还有衣服和鞋子可以换。”袁安卿的双手撑在长椅上,双腿晃来晃去,“莎莎姐收到的是一个布娃娃,没那么好看。所以莎莎姐总想和小夏换,小夏不给,她们就打起来了。”
男孩垂眸,像是快要睡着了。
“布娃娃被扯坏了,莎莎姐哭了。她明明不喜欢那个布娃娃的。”袁安卿歪了歪脑袋,“但这是礼物,很棒的儿童节礼物。”
“院长说儿童节是我们的节日,哥哥你知道吗?”袁安卿话匣子彻底被打开了,“等我们上初中了就没有了,很珍贵很珍贵的节日。”
“是吗?”男孩含糊地问了一句。
“很珍贵!”袁安卿猛点头,“每年一次的话,那礼物就是有限制的哦,属于儿童节的礼物撑死收到六年级。”
“所以莎莎姐难过只是觉得自己的娃娃太丑了,而且坏掉就再也换不出去了吧。”袁安卿注视着地面,一只蚂蚁爬到了石砖的枯叶之上,“所以爸妈坏掉了,就永远失去变成好爸妈的机会了吧。”
男孩浑身一顿。
袁安卿看向男孩:“哥哥你的爸妈是不是没有别人‘爸妈’那么‘漂亮’啊?”
院长不止一次说过袁安卿看着不像是个五岁的小孩,袁安卿的脑子转得有些太快了,而且总能说出一些吓人一跳的话来。
但真正体会到袁安卿不像孩子的大概是这个九岁的男孩。
那天下午,男孩盯着袁安卿久久不语。他想从袁安卿身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从那天开始,男孩的话就变多了。
院长很满意这种改变,也乐得让袁安卿和那个男孩多相处。
但院长此时还不清楚袁安卿是一个没有多余善意传递出去的家伙,他没法去温暖别人,他是个看客。
尽管此时袁安卿还不明白自己看客的本性,但他实在无法从自己胸腔里挖掘出哪怕一分多余的,能共享的感情。
所以那个哥哥并没有变得更好,那个哥哥只是找到了一个树洞,他把袁安卿当成了日记本。
而日记本是不会回馈与安慰的。
所以那个哥哥对袁安卿说:“我很羡慕你的性格,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袁安卿想了想:“也会没那么开心?大概?”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没开心过。”那个哥哥冲他笑了笑,是的,那个哥哥会冲他笑,就好像麻木的娃娃忽然活过来了一样。
但袁安卿觉得那个哥哥身体里并没有鲜活的灵魂,那个哥哥似乎把两个人的对话当成了一场自我的剖析。
“你知道吗?我以前骂我爸爸是个人渣,是个混蛋。”那哥哥笑着对袁安卿说,“后来他告诉我,我以后也一样,我和他是一样的。”
“我会像他一样,让很多人伤心,以后可能还会拥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那个哥哥轻声说。
“不知道,但你也许明天就死了,活不到长大。”袁安卿如实回应。
“这样啊……”那个哥哥的声音又拖慢拖长了些,“好像也不错。”
“你真的不怕死吗?”男人瞪着袁冬,他的表情堪称狰狞,但袁冬很清楚这并不代表男人凶悍,只代表着男人在纠结。
“如果你觉得能解决问题的话。”袁冬是觉得无所谓的。
一旁的柚柚反而被男人的表情给吓到了,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
秋荣连忙去安慰自己的妹妹。
“你可以在一时冲动下杀掉我。”袁冬缓声说,“随后你会花费你接下来还活着的那段时间去懊恼,尽管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无所谓。”
“我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我不在乎,在乎的是你。”袁冬盯着男人。
“我在乎?”男人觉得荒唐,“你自己的命你自己都不在乎,我在乎?”
“是啊,你在乎。”袁冬看向男人,“你执着的所有东西都只是你在乎,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拒绝不了?不忍心?那都是你自己的事。”袁冬说,“你不敢杀我当然也是你自己的事。”
男人没声了。
袁冬又反问:“不然那还会是我的问题吗?因为我太可怜了,是个孤儿,没有父母?还是说我表现得像个会被喜欢的好孩子?”
“可这些和你没关系。”袁冬说,“因为你不是我,你不是任何人。”
“你不止不了解我,你同样不了解你的朋友,妻子,孩子。”袁冬继续絮叨,“没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哪怕你们本应是同一个个体。”
在成年体经历过那么多之后,袁冬也搞不清楚成年体具体在想什么。
“如果你做出了选择,那么就抛去那些杂七杂八的因素。”袁冬指着男人,“你只需要弄清楚,你想不想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自责中’这一代价去达成你现在最渴望的欲望。”
“你这一套真熟练。”小奇迹在一旁感叹,他觉得袁冬应该来做他的工作。
“我……”袁冬话没说完,就被愤怒的男人抓住了衣领往卫生间拽。
柚柚的哭声更大。
而男人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就算烂到底,也得让他活下去。”男人抓住袁冬的领子,把他拎起来。
袁冬在最初被控制的那一瞬间愣怔之后便没有了多余的情绪,哪怕男人看起来这么歇斯底里,他也只是表示:“请便,与我无关。”
小奇迹一把冲上来抱住了男人的小腿,随后一口狠狠地咬下去。
屋子里再次混乱起来,男人看向了身后的秋荣:“你不想救你妹妹了吗?!”
袁冬依旧只是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就和过去许多次一样。
就像那天晚上,第一场雪落下,那个九岁的哥哥趴在窗边看了很久很久,忽然问他:“你知道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幼年袁安卿隐约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但他没有跑,没有尖叫,他也在看雪。
“你想死吗?”那个哥哥问他。
“不想。”袁安卿如实回应。
“你怕死?”
“好像不怕。”袁安卿仔细体会心中的情绪。
“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那个哥哥轻笑。
“不一样。”袁安卿反驳。
“如果你不怕的话,待会儿可以不要出声吗?”那个哥哥问他。
袁安卿没有回答,而那个哥哥却自顾自地把袁安卿给抱走了。
最后袁安卿被人从河里给捞上来了,而那个哥哥却不见踪迹。
当时院长的脸色真的很难看,袁安卿觉得自己得安慰安慰院长,所以他就用冻得发紫的手摸了摸院长布满胡茬的脸蛋,在院长担忧心痛的目光中,袁安卿说:“不用找了,我看过电视,过几天他应该就会浮起来了。”
院长:……
“也可能会被钓鱼的人碰到。”袁安卿补充了一种可能性。
他被那个哥哥抱在怀里一起跳了下去。
袁安卿不恨那个哥哥,他也不害怕。
他只是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缓缓沉了下去,又不知道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
那个哥哥甚至没有扑腾两下。
只不过那个哥哥在大冬天穿得特别单薄,袁安卿却是穿了羽绒服的,他那亮眼的宝蓝色羽绒服蓬起来了。
这其实挺危险的,因为水一旦彻底浸透羽绒服,重力就会拉着袁安卿往河底沉去。
但那个蓝色羽绒服实在太显眼了,像个巨大的鱼漂。
很快就有大人发现了他,把他给拽上去了。
而袁安卿从始至终只看着那个哥哥消失的地方,他总觉得有些仓促。
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那个哥哥就不会死吗?袁安卿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切都迟了,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奇怪的哥哥,自己会长大,而对方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个年纪……当然,这个前提是自己能活着长大。
考虑到自己才五岁就已经在大冬天的河面上做鱼漂了,袁安卿对自己能长大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他就算说话也不会让一个想死的人忽然有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吧?
无所谓了,反正之后那个哥哥还会浮起来的。
浮起来他应该也见不到吧。
见不……
“啊!!”小奇迹被男人踢开了,他的尾巴撞在了一旁的架子上,但是小奇迹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个翻身便继续往男人这边跑。
跑到一半他又被秋荣给摁住了。
小奇迹力气很大,秋荣必须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而小奇迹被压住之后便一口咬住了秋荣的手腕,把秋荣的胳膊咬出了血。
他还在掉眼泪,他尾巴被撞得好疼。
原本表情冷冷的袁冬忽然沉下脸来:“把小奇迹放开!”
“你们都要死。”男人恶狠狠道。
袁冬微微眯起眼睛,随后他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用力撑起自己,抬腿蹬在了男人的腹部。
“啊!”男人吃痛,却也没有松开袁冬。
他们两人就这么一起摔到了地上。
男人想要反击,却被打断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强硬地掰开了男人的禁锢,把袁冬给提了起来。
“你居然会反击了。”那是袁安卿的声音。
袁冬抬头看去,他发现袁安卿的眼瞳已经变成了金色。
而那两个大人加一个小孩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呆愣愣目视前方,没有焦虑。
袁冬想要回应,然而小奇迹抢在了他的前头。小奇迹哭着走了过来,他抱着自己撞疼的尾巴,伸手朝袁安卿的地方递了递:“呜呜呜!”
“尾巴很痛对不对?”袁安卿蹲下身和小奇迹交流。
小奇迹点点头,哭得更大声了。
他在哭的时候还顺便抱住了身旁的袁冬。
他看了下袁冬的脖子,发现袁冬没受什么伤,男人主要是在揪袁冬的衣领。
但小奇迹还是觉得很难受,他紧紧抱住了袁冬,不断地抽泣。
“我没事。”袁冬轻声说。
“你吓到他了。”袁安卿摸了摸小奇迹尾巴被撞到的地方。
“不用觉得害怕,因为我……”
“你是他的朋友哦。”袁安卿打断了袁冬。
此时浊正扛着俩大人,把他们往沙发上排排放,和那个小孩放在一起。
放完之后浊又伸手拍了下男人的脑袋,他没用什么力气,毕竟他要是下力气拍,那男人的脑浆都得被拍出来。
浊只是把男人的脑袋拍出了响声,他觉得这个男人过于混蛋了,但是袁安卿不让他把这个男人吃掉。
袁安卿把两个紧抱在一起的孩子分开,他双手放在小奇迹的肩膀上,对袁冬说:“你如果死掉了,他会特别特别难过。”
袁冬特别想说他不在乎,但他仔细想想,他好像没那么不在乎。
如果真的不在乎,他也就不可能去踢那个男人了。
袁冬沉默许久。
他看着难过的小奇迹,忽然问:“你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不止你一个救世主对不对?”
“嗯,还有另一个,她叫陈娇。”袁安卿点头。
“你和陈娇能互相理解吗?”袁冬又问。
“大致能。”袁安卿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不喜欢陈娇呢?”袁冬指向一旁的浊。
浊瞬间警惕起来:“陈娇没什么可喜欢的!!”
“因为爱情里面需要点积极正向的东西。”袁安卿解释,“需要开心和快乐。”
“陈娇和我太像了。”袁安卿说,“我们待在一起稍微聊久一点都会被对方影响得更颓丧。”
“理解并不一定会带来友谊和爱情。”袁安卿蹲了下来,“但‘尝试理解’这个行为会。”
袁安卿放开小奇迹,小奇迹又跑上去把袁冬给抱住了。
袁冬被小奇迹紧紧搂着,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而浊在把三个人摆好之后也跑到袁安卿身边抱住了袁安卿蹭蹭撒娇:“我想把他们吃掉。”
“不行。”袁安卿拍了下浊的脑壳。
“可是他们很过分诶!”浊还是觉得生气,“我吃他们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就像嗦溜炖烂的虎皮鸡爪一样!”
袁安卿:“……倒也不用描述得那么详细。”
“不要杀掉他们,他们作用不大。”袁安卿敲了敲浊的角,“而且对他们来说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也不一定。”
等他们一睁眼要面对的就是那些曾将他们压垮的东西,这算是幸运吗?
浊有些失落,他的尾尖垂了下去,然后还没挨到地面他就感觉自己尾巴尖被什么东西给捏住了。
浊:?!!!
他扭头去看,发现是袁冬。
袁冬一手抓住小奇迹的尾巴,一手抓住浊的尾巴,表情很凝重。
袁冬眉头皱紧,这不是他自己的意愿,主要是两条尾巴尖都在他面前晃。
“怎么啦?”浊不敢贸然把自己尾巴抽出来。
“没什么。”袁冬把两条尾巴都松开了,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跑过去抱住了袁安卿的腿。
“很喜欢对吧?”袁安卿问他。
“一般。”袁冬的脸埋在袁安卿腿侧。
“你居然会撒谎了啊。”袁安卿感叹。
袁冬打了下袁安卿的腿,没用多少力气。
“哇!他脸红了诶!”浊看到袁冬的耳朵有些变红了。
“真的诶!”小奇迹也凑过来了。
袁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