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 天还未亮,王家村却已经醒了过来,各家各户陆续有人开门出来, 慢慢汇集到村口的大路上。
村民们脸上都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地干活留下的皲裂和黢黑的肤色, 似乎每一条纹路都在述说着生活的艰辛, 在矇昧的天光下,他们沉默着,脸上带着苦色。
“大壮哥,可以借我一点粮吗?大毛实在饿得不成了,昨晚哭了一晚上。”
栓子声音干涩,犹豫着开了口, 他知道大伙儿家中都过得紧巴,可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大人能挖野菜将就着对付,小娃娃却不行,他家大毛才那么点大,哪里受得住。
被叫做大壮哥的汉子三十来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脸上同情无奈与愤怒交杂。
“晚上我让你嫂子给你家装碗杂米撑几天吧, 再多却也没办法了,天杀的土匪,今年跟疯了一样,我家也没能藏下多少粮。”
栓子连忙道谢:“诶,多谢大壮哥!你放心, 我一拿到工钱就还你。”
他们都是应征去修路的, 村长说了,工钱五文一天, 五文钱便能买一斤杂米,省着吃能吃一天半呢,等他拿到工钱,家里便又能撑一段日子了。
王大壮到底老成些,并不像他这么乐观,只低低说了句:“希望真能如期发钱就好了。”
筹备了小半个月之后,在八月十六这日,封宁城到于华县的水泥路正式开始动工。
征召而来的村民大致被分为两拨,一拨负责烧制水泥,一波负责修路。
袁子毅等人刚上任就被云清带到郊外农庄,见识到水泥的神奇之处后,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云清要力排众议坚持修路。
他们都十分激动,这样的路若是修建出来必定是一项了不得的功绩,能参与到这样伟大的工程中,便足以让人热血沸腾。
几人干劲十足,时间虽然匆忙,他们却尽量将准备做得完善,第一天上午给村民们编好队分过工后,村民们便在管事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干起活来。
被分去烧制水泥的村民不明所以,不懂为何说的是修路却让他们来采石、砌窑,村民们老实,让做什么边做什么,多的话一句也不敢问。
待到下工的时候,管事的吆喝着让众人去领工钱。
“……可以选择领铜钱,也可以选择领粮食,各队的队长收集好队里每个人的意愿,然后去林大人那里领取整队的工钱。”
村民们先是不敢置信,紧接着很快便露出惊喜的神情。
这次衙门不仅没有拖欠工钱或者抵赖不给,竟然还每天干完活就给。众人脸上都扬起笑容,围到队长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自己要的是什么。
“大壮哥,我要粮食!”
“大壮,今日我要铜钱!”
“虎子,大伯要粮食,以后都要粮食,记住了吗?”
……
林瑾便在路边搭起的棚子里支了张桌子,负责记录发放工钱,旁边两个衙役在维持秩序以及协助发放,村民们大多都选择了米面,幸好他们预料到了这个情况,准备的粮食充足,才没有出现无粮可发的情况。
林瑾看着村民们脸上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心下感慨,他的父母也是农人,他自然知道他们的艰辛,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些粮食就是救命粮。
王妃的命令,看似奇怪又平添麻烦,可若是来到这里,看到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便能明白其中之意。
王大壮把一小袋杂粮递给栓子,平日里老实沉稳的汉子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给,栓子,这下大毛有米汤喝了。”
栓子双手颤抖地接过粮食,当下便没忍住哭了出来。
他们家大毛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的。
——
“吁——”
贺池下马将马缰扔给门口的小厮,径直入府。
营中事务繁忙,他这些时日为了节省时间都宿在军营,已经多日没有回府。
夜已深,贺池回到营帐,脑海里全是今日府中传来的消息,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策马回了府。
元福公公连忙来迎,见贺池没回主院,反而是去了梦溪堂,他也没多问,很有眼色地跟在了贺池身后。
贺池抬手止住下人行礼的动作走进院子,不出所料,书房依然烛火明亮,在窗上印出了这些时日总被他挂在心头的那个人影,仍伏在案上忙碌。
阿舒守在书房门口,正坐靠在门框上打瞌睡,许是在睡梦中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缓缓睁开眼,便见多日不见的王爷站在院中,登时便被吓清醒了,“王……王爷。”
贺池点了点头,上前推门进了书房。
正好对上云清抬眼望过来的目光。
云清有些惊讶:“王爷不是在军营吗?”
贺池应道:“有事便回来了。”
云清想到下午收到的信件:“我还没来得及问王爷,怎么又给了我一把库房的钥匙,之前元福公公不是给过了吗?”
贺池随口道:“王府库房要过公中,王妃要用钱的地方多,这把钥匙可开本王私库,王妃随意取用,不用顾忌。”
不等云清反驳,他便恍若随意地问道:“听闻林瑾这几日都留在府中议事,王妃如此看重他?”
贺池的目光移到书房里新添置的另一张书桌上,眼神像要把书桌盯出个洞来,只是背对着云清,云清没能看到他的神色。
云清应道:“他于计算一道上很有天赋,脑子灵活,自己也钻研了不少算学书籍,非常得用。”
贺池刚张了张口,云清便接着道:“这几日我与林瑾在计算整个宁州的主要官道都修上水泥路需要的成本,王爷请看。”
云清从铺满宣纸的桌上找出一张用朱笔写了结果的纸,递给贺池:“今日刚算完,大致便是这些。”
贺池见云清说起正事,咽下了嘴里的话,接过纸来细看,意料之中的,算出来的数额对于现在的宁州府库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
今年的税银已经陆续收上来了,除了一部分会拨给府库,其余的都会上交给瑞王府。
地方府库的银钱主要用于发放官吏的俸禄、州县的建设以及发生天灾时赈济灾民等方面,修路这种工程自然也包含在其中,只是宁州常年遭受匪患,百姓们收入惨淡,税银不多,府库自然不丰。
府库的银钱有多少,两人都心知肚明,若要用来修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不然当时众臣子也不会纷纷以为云清要征徭役。
贺池快速扫了一遍,然后注视着云清道:“王妃不用推辞,修路的花费巨大,王府库房和本王私库,王妃皆可随意取用,本王的家底,还是能供得起的。”
云清笑着赞道:“王爷可真是爱民如子。”
“不过暂时不用动用这些,宁州大营那边是个无底洞,王府的库房最好先供着那边,修路的银子,我有别的法子。”
贺池被这顶爱民如子的高帽子砸得恍恍惚惚,云清把名单递给他时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低头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些蠹虫。”
云清道:“伙同土匪奴役百姓,想必出点钱给百姓修路,他们也是推脱不得的。”
——
每日都能领到当天的工钱,村民们鼓足劲头,干得热火朝天,水泥路的修建进度竟比预计的还要快些。
一个月后,封宁城到于华县的水泥路正式完工。
天色灰蒙蒙的,封宁城的建筑被雨水打湿,破旧的痕迹愈发明显。
街上的行人寥寥,城外却有一群人撑伞立在雨中,站在一条灰白色的道路入口,看着远方。
贺池和云清站在最前方,身后的侍从给他们撑着伞,秋雨送寒,云清穿得少了些,一阵风吹过便觉得后脖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扭头刚想让人给他拿件衣服,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便覆到了他身上。
云清扭头看着贺池,贺池因为给他披披风的动作上前一步站到了他的伞下,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贺池平日淡漠嚣张的眼睛里此时满溢的关心。
云清笑了笑,自己伸手接过了系带:“多谢王爷。”
贺池收回手,在两人的手交错的瞬间被云清手上的温度冰了冰,他低头看着那双漂亮修长的手,很想帮他握住暖暖,却最终只是默默移开了目光。
贺池没有再退回自己的伞下,两人并肩站着,一起看向于华县的方向。
远远的,一辆马车向众人驶来,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到了众人面前。
“吁——”
驾车的衙役勒住马,同样坐在车辕上的袁子毅跳下来,快步来到云清等人面前。
他穿着蓑衣,形容有些狼狈,他却丝毫没有在意,一向沉稳的脸上难掩兴奋,他边行礼边道:“禀告王爷王妃,从于华县那头驾车拖着货物过来,用的时辰比之前走官道足足缩短了两刻钟!”
“嚯——”
人群中一下便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
“那还用说?马车过来时驶得有多快你也看着呢,我估计啊,八九不离十!”
“天爷!这路可太好了,下雨竟然也丝毫不受影响,这怎么修的啊?太厉害了。”
……
百姓们早就对这条与众不同的新路十分好奇,只是路没修好前是有人把守的,他们也不敢靠近。
听到今天要验工的消息,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跟着来看热闹,本来还想着下着雨一片狼籍,今天验工是自找苦吃,谁知结果直接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这路不知道怎么修的,又硬又平,他们走寻常官道,下雨天便是一片泥泞,若是稍有不慎车轮陷入泥坑中,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这新路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缺点,众人兴奋地叽叽喳喳,愣是在这暗沉沉的雨天里唠出了一丝喜庆的气氛。
臣子们的惊讶并不比百姓们少,他们都把云清当作仗着贺池宠爱把政事当做儿戏的佞臣小人,他们以为他自大又愚蠢,才会干出重修新路这种事来,可现在的结果却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
众臣子比百姓看得长远,自然明白这样的一条路意味着什么,有能力修出这样一条前所未见的路,有魄力扛住各方压力修好这样的一条路,他们都小看了云清。
抛开男王妃的身份,他的能力也让人叹服,
云清笑着道:“大伙儿都辛苦了,今日起,封宁城到于华县的水泥路开始正式通行。”
众人一阵欢呼,见守在路口的官兵在云清的示意下撤开,你推我我推你地往新路上走去,百姓们满脸新奇又小心翼翼地踏上灰色的水泥路,
“真是太平了,这怕是比石砖铺的路还要平整吧!”
“晚些时候我便驾车去趟于华县,可有人同去?”
“老张,捎我一个!”
“还有我”
“……”
修路的村民们满脸骄傲地站在后方,这样好的路是他们修出来的,见众人惊叹,简直与有荣焉。
他们看向站在前方的云清,每次他们去领工钱向林大人道谢时,林大人都会告诉他们,这是王妃让他们修的路,每天发一次工钱也是王妃的命令,他们该铭记的是王妃的恩情。
不知由谁带头,村民们跪成一片,纷纷向云清磕头。
“多谢王妃!”有汉子声音嘹亮地喊了一声,其余村民便跟着喊起来。
声音回荡在空中,让兴奋的百姓和众臣也沉默下来。
臣子们看着前方云清的背影,他们当中有人为官几十载,却都没有干出这样一件让百姓交口称颂的事,曾几何时,他们刚刚穿上官服,戴上官帽,或许也是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的,可在日复一日的混沌中,这样的野心早已被消磨殆尽,只留下了一身的油滑。
有人羞愧自省,也有人被激励鼓舞,还有的人,心头腾起不安的同时,默默地记下这一切。
这个被他们忽视的男王妃,怕是所图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