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客人散去。
生日礼物在楼下大厅里堆成了小山。
裴令站在楼梯拐角的角落里,看那些佣人一趟又一躺往楼上搬,放进裴予质的书房。
一开始佣人还会对他点头招呼,但后来也习惯他总是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癖好,纷纷不再理会,只装作没看见。
生日宴会之后,宅子需要好好清理一遍,佣人们都很忙碌,没有时间关心一个名义上的养子。
裴令站在这里,其实只是在想,为什么裴予质还不把他的魔方还回来。
可他觉得裴予质不会食言,只是暂时没有时间而已,索性就在这里等着,顺便数数礼物的数量,打发时间。
在一个佣人抱着四五个盒子路过时,一张纸片掉了出来,飘了一圈,落在他面前。
佣人本人没有注意到。
他蹲下去,捡起来看了看。是一张贺卡,字迹很漂亮,但都是他看不懂的外文,甚至都不太像英文。署名更是花体,他和那一团对视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破解。
大概是裴家在国外的哪个亲戚,毕竟他的养母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
裴令打算将贺卡交给裴予质。
如果交给佣人,他们可能会认为他故意拆开了礼物,但裴予质不会这样。
可当他上楼,却发现裴予质不在书房,敲了敲卧室的门,也没人答应。如果敲门,裴予质一定会来开的,这是裴家的礼貌。
管家路过,他问道:“哥哥呢?”
在这里,他必须要叫裴予质哥哥。
“快到睡觉时间了,少爷应该很快就会回房间。”
管家回答之后不再理会他,走进书房指挥佣人将那些礼物放在合适的地方。
裴令在楼上徘徊了一会儿,揣着贺卡下楼。
裴予质和他住的不是主楼,位置僻静,背靠一片山林,前面也和主楼隔了一片面积很大的花园。
如果裴予质不在这里,那可能会在主楼和父母一起。
但是他不能轻易去那里,除非养父母让人带他过去,对他交代一些事情。
所以他下楼后只是走到房子左侧,那里有个放花的石台,他在石台后坐下,身形被遮住,就这么等待裴予质回来。
秋天了,晚上有些冷。
裴令坐着坐着就缩成一团,他没有表,也没带手机下来,只有干坐着,却坐得他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去多久,在他小鸡啄米的时候,突然听见面前一道声音:“裴令,你怎么在这里?”
他猛地清醒过来,率先看见的是被昏黄灯光在地面拖出来的一道影子。
抬头,才看见了裴予质。
“哥,”他揉了揉眼睛,把东西递过去,“我不小心捡到的,还给你。”
裴予质伸手接过:“谢谢。”
然而并没有去看。
裴令问道:“为什么不看呢?”
他哥只是说:“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撑着石台站起来,让已经发麻的腿缓缓。
但他发现裴予质没有离开的意思,所以奇怪地看过去:“哥,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的魔方。”裴予质开口提醒。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要做什么,点点头,伸出手来摊开掌心。
然而裴予质却说:“对不起,我弄丢了。”
他愣住了,手也迟迟没收回去。
“对不起,”裴予质又道歉了一次,“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可以吗?”
裴令缓缓收回手。说实话,他不太高兴,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玩具,陪了他很久。
但既然弄丢了,那就丢了吧。
反正他已经玩腻了,将杂乱的模块拼成整齐的样子,对他来说已经不能带来多少乐趣。之所以留着旧的,是因为一种习惯。
所以他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不想要。”
十三岁的裴予质低头看着十一岁的裴令。
他们在今天一起长大了一岁。
但这一天实在称不上愉快。
裴令没有礼物,裴予质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或者说,他们两个小孩都在长大的路上茫然地走着。
裴令认为自己是被挂在裴予质背包上的、没有生命的玩偶,裴予质认为自己是个消耗别人生命力来获取陪伴的怪物。
今晚没有月光。
楼上的佣人们已经搬完了礼物,管家也整理好,裴予质领着裴令上楼。
睡觉时间到了。但今夜是例外,裴予质需要时间来拆礼物。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人往右,一人往左。可裴令被裴予质叫了一声名字,很少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转过身去,裴予质就道:“你过来,帮我一个忙。”
裴令有点懵,进了书房,就见他哥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然后把角落里一个很大的陶瓷花瓶给清空。花枝被随意扔在地上,花瓶被拖到房间中央,那一堆礼物旁边。
他从来没见过裴予质做规矩之外的事情。
所以有点呆滞地站在原地,看他哥拆了包装纸,找到贺卡,扔进了花瓶中。
随即又从角落一个抽屉深处找出一盒火柴,滑动,火焰跳了出来,被扔进了陶瓷瓶里。
垂眼盯了一会儿火光,裴予质才抬头对他道:“就这样做,帮我把那些全拆了,可以吗?”
裴令终于缓过神来。
他不明白裴予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拒绝。沉默地走到那堆礼物旁,挑了个白色包装的,学着裴予质那样拆了,拿出贺卡,扔进还没熄灭的火焰中。
两个小孩静静地拆完了所有礼物。
破碎的包装纸和礼物盒子散落一地,两人站在中央,围着那团火光。
裴予质先在地面坐了下来,专注地凝视着火焰。
裴令站着有些傻,于是坐在了对面,但他觉得火光太刺眼,所以盯着裴予质看。
想看出他哥做这件事的原因。
片刻后,裴令开口问:“如果母亲和父亲问起,你会把这件事全都推在我身上吗?”
裴予质看了他一眼,似乎感觉到有点意外,随即摇头。
“不会,而且他们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他点点头,没有说出来——如果裴予质告诉养父母他参与了,他会尽力报复。
又是一阵沉默,火光渐渐弱了下来,他听见了裴予质的声音。
“你叫我哥哥。”
忽地抬头,他有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裴予质的脸在跳跃的暖黄光线下,显得温暖多了:“我是你哥哥,我不会害你。”
裴令没有把这句话当真,他甚至没有仔细思考这句话。
因为就像他不可能把裴家任何一个当成家人,裴予质也不可能把他当成真的弟弟。他能看出,裴予质对他多少有点愧疚,所以从他来到裴家之后,裴予质从来没有为难过他。
这句话就是出于教养和愧疚。
他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要烧掉?”
裴予质回答得很快:“因为不想看见。”
能说得通。这个家里,裴予质过得很压抑,几乎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得符合父母的预期。而所有感情在裴家都是虚伪的,无论是父爱还是母爱,甚至那对夫妇之间也没有感情。
他没有再问。
但他哥却问了:“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裴令看着逐渐熄灭的火焰,摇摇头:“没有想要的,你呢?”
即使地面这些礼物都价值不菲,但他能看出,裴予质不想要。
他哥也说:“没有想要的。”
于是气氛又沉寂下来。
直到花瓶中所有纸片都烧成灰烬,裴令才说:“哥,你可以给我写一张贺卡吗?”
裴予质没有拒绝。
书房里并没有空白的贺卡,于是裴令得到了一张从信笺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有三行用钢笔写下的文字,字迹好看得像个大人写下的。
【裴令,
秋夜快乐。
哥哥,裴予质】
“为什么不写生日快乐呢?”裴令问。
裴予质抱起了已经凉下来的花瓶,闻言答道:“你不希望这天是你的生日,对吗?”
虽然裴令的确比同龄小孩早熟,但这句话也让他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原本他自己都认为无所谓的事情,被裴予质拆穿,而且说中了,就好像他其实是个特别容易难过、特别没用的小孩。
他看着纸上最后一行字,难得有点赌气。
“对,我也不希望你是我哥哥。”
这是他对裴予质第一次表露出怨言。但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裴予质却完全没有任何失望或者难过的情绪,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抱着花瓶走回角落。
“晚安,裴令。”
直到回到房间,关了灯躺在床上,裴令都还在想自己那句话说得对不对。
是实话,但说出来之后这个想法就消失了。
又躺了一会儿,他想到了贺卡。那张“贺卡”被他夹在了一本书里,满满一面墙的书,除了他,不会有人知道哪一本里夹了裴予质手写的祝语。
秋夜快乐。
但他们都不快乐。
快睡着时,裴令又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哥哥呢?
就像裴予质这样,却又不太像,一个可以走在他身旁、一起做任何事的哥哥。
思绪到了这里,他在黑暗中起身,下床来到那面书架前,摸索着又那出那本书。
确认触碰到了那张信纸,他才呼出一口气,放好后又躺回床上。
如果他有个哥哥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一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