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离烨。”
离迹看着半空中的旧照片，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怀念，“要是还在世，今年该有八十八岁了。”
宋瑾眉头皱得更紧了。
离烨八十八，照片里的魏枫看起来三十多岁，换算到现在的话，得有一百多岁了。
宋瑾扫了眼坐在对面的魏枫，对方看起来也很惊讶，表情不像作假。
照片上的魏枫穿着军装，手指夹着一根细烟，正叼在嘴边准备点燃，可能注意到谁在拍照，看向镜头笑得有些无奈。
不管从夹着烟的手势、叼烟的角度、神态和五官细节，都和对面的那个魏枫一模一样。
非要说哪里不同的话，穿着军装的魏枫更有军人的凌然正气，而对面穿着皮衣的魏枫更凸显了匪气。
可除非用休眠技术，以目前的科技还无法让一个百岁老人维持三十岁左右的状态。
对面，魏枫叼在嘴边的烟都掉了。
本来只以为照片里的人长得和他很像，可听到离迹说出那少年的身份后，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很荒唐的念头。
不可能……吧？
魏枫故作轻松地问：“这是合成的？”
宴清看向他，语调平静：“你觉得我有什么必要在这种场合，拿一张合成的照片说事？”
魏枫被怼得哑口无言。
离逍抬手放大照片上魏枫肩章的部分：“金羽雀军团的肩章。”
这一说，离迹和宴清同时看向离逍。
离迹沉声问：“你怎么会知道金羽雀军团？”
离逍没回答，转而问：“为什么王室资料库里关于金羽雀军团的档案都没了？”
离迹脸色有些凝重：“当年金羽雀军团在子伏座发动政变，爷爷下令，所有相关资料销毁的销毁，封存的封存，现如今只在机密资料库里还有极少量的资料记载。”
在子伏座发动政变？
离逍不明白：“为什么要销毁？”
离迹：“我也不知道。”
“我记得逍说过，这种有特定图标的肩章只有极个别人能拥有。”宋瑾托着下巴琢磨，“所以照片里的魏枫在金羽雀军团是什么角色？”
宴清：“他是金羽雀军团的总指挥官。”
魏枫眉心一跳，五指缓缓收拢。
金羽雀军团的总指挥官竟然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有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怪异感。
宋瑾接着问：“一个是军团指挥官，一个是国王，这种合照除非公开，不然不是谁都能得到的，你又是怎么拿到的？”
“不是公开的照片，这是我爷爷给我父亲的。”宴清看着照片里的魏枫，“就在拍下这张照片不到三个月，突然爆出金羽雀军团政变，军团所有人被杀，在当时闹得很大。”
说到这，宴清顿了顿：“族里人人自危，听我父亲说，当年有不少军属一起去军方为金羽雀澄清，但没有一个人平安回来。”
宋瑾脸色沉下来。
“人去哪了？”
宴清摇头：“至今没有说法。”
离逍想到宴清整理的那份资料，接过话：“所以俾雀族的人为了自保集体迁移？”
“很多族人接受不了，跑到当地警署和驻军基地闹，被暴力镇压，死了不少人。”
宴清双手交握，声音很轻很缓，“爷爷得到消息，说军方觉得他们也有反动倾向，要对他们下手，无奈之下，他和族中几个有声望的长辈商量，决定放弃一切逃离故乡，但——”
“途中遭到星盗袭击，死伤过半？”宋瑾想到资料上记录的内容，幽幽地看了离迹一眼，“是真遇到星盗，还是被别人杀了？”
宴清摇头：“没有实质性的资料留下来，不过爷爷当时打听过，有个伯伯看到了飞船上有龙的标识。”
说着，宴清找到一张手绘的图片发出来。
看到上面的图，离逍和宋瑾眼神一凛。
注意到两人的神色变化，宴清问：“你们认识？”
“是幽龙。”魏枫走到角落里，重新取出一支烟叼在嘴边点燃，“现在活跃在南茗座边境N2781，经常开办杀人游戏疯狂敛财，在整个星盗圈的名声都很臭。”
离逍和宋瑾对视了一眼。
虽然幽龙确实是星盗团，但背后极可能是蒙家在操控。
宴清转头看向魏枫：“为什么你会知道幽龙？你是做什么的？”
魏枫夹着烟，吐出一口白雾，很快被净化系统的风口吸走。
“你问二殿下吧，我现在只是他花钱雇佣的打手。”
花钱雇佣？
宴清一头雾水地看向离逍。
余光注意到哥哥越发凝重的脸色，离逍没隐瞒：“他是渡鸦的首领。”
宴清双眼微微睁大。
为什么魏枫还是七十多年前的模样，为什么成了星盗团渡鸦的首领，又为什么和二殿下扯上关系？
思绪太乱，一时间根本理不清。
离迹拍桌子起身，一肚子火气却不知道从哪开始发泄，冷声问：“所以他真的是魏枫？！”
“我刚知道他和金羽雀指挥官这么像。”离逍视线绕过离迹落到魏枫身上，“你有什么想说的？”
见其他四个人都看过来，魏枫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我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你们信吗？”
会议室里的气氛几乎凝固。
宋瑾重新把两个魏枫对比了一遍：“人不可能长生不老，如果魏枫是魏枫，那他很可能在当年的政变中没死，被放置休眠仓中直到近几年才苏醒。”
离迹：“那又是谁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瑾摊手：“不知道，我只是个外国人。”
离逍侧目：“……”
命令军团上校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可能。”魏枫语气坚定，“我的记忆是完整的，从小时候到现在，每年的事我或多或少都记得一些。”
宋瑾饿了，打开点心盒子：“你不知道有种植记忆技术？只要操作人想，就能让你拥有任何记忆，做得够细致的话，本人很难分辨真假。”
魏枫摁灭抽了两口的烟：“记忆可以是假的，那阿将他们呢？如果我是这几年才醒的，难不成所有人都在配合我演戏？还是说他们的记忆也是假的？”
“你一直在渡鸦？”离逍追问。
“差不多吧。”魏枫抬眸看向那张照片，“我不可能是他。”
“不管你是不是他，这都不是渡鸦作恶的理由！”离迹面色难看，看着魏枫厉喝，“金羽雀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你们就算要报仇也不能对普通人下手！”
魏枫无故被训了一顿，脸色也不太好：“我们怎么对普通人下手了？你看到了？”
离迹沉着脸：“渡鸦这几十年里在南茗座闹过多少事？！在边境闹就算了，还对居住星球、对警署下手，别说你们什么都没做！”
魏枫憋着一肚子窝囊气，话说到这份上，索性走到离迹面前，态度强硬：“要不是你们这些掌权者对俾雀族的遭遇视而不见，我们至于好好的良民不做，做东躲西藏的星盗？！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离迹：“所以你们就到处搞破坏，报当年被镇压的仇？！”
魏枫：“我们没杀过一个无辜的人！不像你们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嘴上都是仁义道德，背地里肆意践踏玩弄他人，以杀戮为乐！”
离迹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你接近逍逍果然别有用心，想利用他给你们洗白，还是为当年的金羽雀翻案？”
又被扣帽子，魏枫给气笑了：“是，我们这些卑贱的人在尊贵的您眼里，就是这么无耻下贱。”
离迹被他这盖棺定论的话气到，怒喝：“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以后不准再和逍逍有任何往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魏枫笑得很冷：“你们这些人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选择性忽视问题本身，上上一代国王这样，上一代国王这样，你也这样，真是让人太失望了。”
一句话把离迹连带着爷爷和老爹都骂进去了，离迹哪能忍，握拳就想把这个嚣张的星盗给砸碎。
离逍见状，几步走到哥哥身后，环过他的肩膀后退：“哥，你冷静点。”
“放开我！”离迹怒不可遏，“你绝对不能留这种人在身边！”
离逍：“我没打算留他在我身边，是打算留你身边。”
离迹猛地一顿，不敢置信地转头：“把他放我身边干什么？！”
魏枫也傻了，咬牙一字一顿道：“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跟着这种傻逼国王，一天都够受的了，要是天天看到，两个人至少得疯掉一个。
离逍拍拍离迹的肩膀，十分顺手地从点心盒里顺了一块小点心塞离迹手里：“先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看着手里的点心，离迹：“……”
反应过来的离逍：“……”
哄猫崽哄习惯了，不小心用了同一招。
宴清见那边气氛僵持，试着放缓语气调解：“陛下，二殿下已经不是当年没能力自保的孩子了，听听他怎么说吧，再说魏先生刚救过我们，想来也不是狠毒的人。”
离迹板着脸，默默坐下来吃点心。
宴清：“……”
看起来是哄住了。
弟弟给的点心，果然比什么都好用。
离逍看看离迹，又扫了眼那边的宴清，心道哥哥还挺听宴清的话的。
安抚了离迹，离逍看向魏枫：“王室并非视而不见。”
魏枫抱手靠墙：“要是他们好好查过，也不会几十年了音讯全无，等俾雀族的人死光，还有谁会在意当年的事？”
“你以为调查就嘴上说说这么容易？”离迹冷声接话，“这几十年来，参与调查过金羽雀政变的人，几乎全死了。”
这话让办公室其他四人脸色微微一变。
连沉迷吃点心看戏的宋瑾也抬起双眼。
离迹：“先不说多少调查人员，王室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王叔离询、父王父后、甚至爷爷都可能因为此事而死。”
听到这话，宴清垂下双眸掩盖眼底涌上来的情绪。
可抓紧的手却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挣扎和痛苦。
魏枫越听，脸色越难看：“是因为关系到蒙家？”
离迹毫不避讳：“没错，所以我不希望逍逍再牵扯其中，这是个黑洞，没人能毫发无伤地从里面跳出来。”
离逍敏锐地捕捉到离迹话里的意思，问他：“你也派人调查过？”
离迹：“嗯，不过陆陆续续死了三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但进度十分缓慢。”
离逍：“有查到什么？”
离迹：“当年确实有人看到有军队在轰炸居民区，袭击驻军基地。”
“那不是金羽雀的军队。”宴清接话，语气非常坚定。
离迹看过去：“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不是金羽雀。”
宴清：“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离迹：“证据呢？”
宴清指着半空的照片：“魏枫在出事前三个月还和前国王陛下相处这么融洽，为什么突然要袭击子伏座？”
离迹：“这只能算疑点，不是证据。”
宋瑾吃着点心，听到轰炸居民区，随口问了一句：“轰炸哪个星球？”
离迹：“Z152。”
宋瑾微微眯眼。
这么巧。
金羽雀在当地发动过政变，他们也在那里找到过废弃的地下基地，和被钉在石柱上的金羽雀军人。
离逍若有所思。
在宴清整理的资料里，轰炸生活区的这笔账可是被记在了蒙家头上。
是有意包庇金羽雀？
离迹吃完点心，重新看向魏枫：“你到底是不是魏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魏枫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我说过了，我不是。”
宋瑾随口问：“那你整过容？”
魏枫：“……”
魏枫无奈过去，双手撑在会议桌上，倾身靠近宋瑾：“看清楚，我这张脸都是自己的。”
宋瑾粗鲁地抓着他的下颌骨，像打量货物一般打量了一番：“这可说不准，丹斯医疗不行，但整容技术还不错。”
离逍拉过宋瑾的手，抽过纸巾给他擦擦。
魏枫：“我没事把自己整成别人干嘛？”
“为了在族中更有信服力。”
宴清抬眸，对上魏枫看过来的视线，“几十年前，魏枫是俾雀族内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金羽雀军团中不少人都是为了追随他才从军的。”
魏枫起身：“说我脸是假的，那我也可以说你的照片是假的。”
宴清：“我的照片是真的，你的脸我就不知道了。”
魏枫：“那打赌？”
魏枫看向所有人：“如果我的脸是真的，你们每个人欠我一千万。”
离逍三人：“……”
谁管你。
魏枫：“如果他的照片是假的，他欠我们每个人一千万。”
离逍三人：“……”
你怕是对人民教师的薪水有什么误解。
宴清没说话，从终端里又找出一个视频投放出来。
视频视角向下对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儿，镜头外能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笑着让孩子慢点走。
小孩跌跌撞撞地跑过走廊到一扇门前，费劲地推开。
里面是之前照片里的书房，魏枫和离烨各自坐在一侧沙发里正说着什么，听到动静同时停下话头看过去，见是孩子，原本严肃的脸上多了些许笑意。
那张照片就是记录了这一刻。
孩子还没完全进去，镜头外的人抓着孩子的手臂对两人连连道歉，要带着孩子离开。
“没关系，我们已经说完了。”魏枫放下没点燃的烟，对孩子招招手。
孩子似乎很开心，跑过去扑到魏枫腿上，很快被抱起。
视频最终定格在魏枫拿着小点心逗孩子的画面。
离逍不解：“这个拍摄的人是谁？”
宴清：“我爷爷，画面里的孩子是我父亲。”
宋瑾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表情越发微妙。
离逍正想问宴清他爷爷的身份，就见宋瑾转头看着他。
见宋瑾神色不对，离逍打开一瓶水递过去：“噎着了？”
宋瑾一脸认真：“表面上宴清是你爸爸，但其实你是他爹啊。”
离逍：“……”
什么乱七八糟的。
离迹听得一脑门问号：“逍逍怎么成了清哥的爹？”
宋瑾吃完嘴里的点心，一本正经道：“你看，魏枫是宴老师的祖父，但同时他又是逍的爹，四舍五入，逍就是宴老师的爹。”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离迹惊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什么？！”
宴清猛地起身：“怎么可能？！”
“卧槽！”魏枫抓着头发转身，这世界越来越魔幻了。
宋瑾扫视所有人：“你们不知道吗？”
离迹：“你怎么知道的？”
宋瑾：“DNA检测啊，不信你自己问逍。”
离逍点头：“不过是无意间确认的。”
魏枫：“你说的是照片上的那个魏枫，不是我吧？”
宋瑾：“拿你的DNA比对的。”
魏枫：“……”
卧槽！
这到底特么是什么状况？！
他平白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还是二王子！
魏枫突然想起在Z152时，宋瑾问过他有没有比自己大很多的双胞胎兄弟。
是当时就已经发现了吗？
魏枫又回角落里点了一根烟，彻底摆烂放弃思考。
见离迹和宴清的脸色都很难看，离逍低声问：“你们都不知道？”
一个是亲哥，一个是小时候带过他的侍者，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可两人都是长久的沉默。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离逍出生时，魏枫死了几十年了，不可能通过自然的方式成为离逍的父亲，撇开那个魏枫，就是眼前这个，十八年前可能不到十五岁，又是星盗窝里长大的，通过什么途径能成为离逍的父亲？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可偏偏就发生了。
离迹气得一拳砸在桌上，咬牙：“蒙俭！”
见他们都不好受，宋瑾招手让离逍回来坐，递过去一块小点心。
“他们需要时间思考，吃点东西，中场休息一下。”
离逍接过来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递到宋瑾嘴边：“是你喜欢的。”
被投喂，宋瑾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趁着离迹和宴清在整理思绪，离逍看向魏枫：“你有没有去过子伏座Z152？”
魏枫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上次去不是还和你们见过了？”
“不是上次，是更久以前。”离逍推算了一下时间，补充道，“三四岁的时候。”
魏枫嫌弃地拧眉：“我都三十好几了，三岁的事怎么可能还记得？”
离逍想了想，试着引导：“有没有经历过特别的事，像是逃难、爆炸？”
听到这两个词，魏枫猛地一恍，一些记忆碎片从眼前飞快地闪过，却只捕捉到一片漆黑。
好冷……
见他神色不对，离逍追问：“想到什么了？”
魏枫摇摇头：“想不起来。”
宋瑾观察他的神色：“人在遭到重大变故后，有可能会启动身体的自我保护，屏蔽那些让你恐惧、逃避的记忆。”
魏枫疑惑地看过去：“你这么肯定我小时候遭过变故？”
“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离逍接过话，“不过得先确认了你的身份，才能确定猜测对不对。”
离迹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糊涂：“你们发现了什么？”
“关于金羽雀军团的。”离逍看着魏枫，“你想不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照片里的人？”
魏枫一怔，下意识地看向照片。
虽然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让他喜欢不起来。
如果他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有一种他被眼前这人剥夺了一切的感觉。
他不是他，那他到底算什么？
“怎么确认？”魏枫看向离逍。
离逍：“试着帮你恢复小时候的记忆。”
魏枫本来以为这是需要长时间复健，或者是心理治疗，没想到刚说完，宋瑾让他坐下来，一个金属球飞过来，贴着他的眉心。
“这是什么——唔！”
话没说完，眉心突然传来电击，魏枫瞬间感觉自己的脑壳飞走了，头顶拔凉，还麻麻的。
记忆的碎片从眼前闪过。
无数透明容器看不到尽头，他躺在其中，身上插满了管子，左右两边的容器中也有同样插着管子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会转头看他，除了胸口在起伏，从来没动过一下。
奇怪……为什么只有他会动……
连接身体的管子通向高处，流淌着殷红的液体，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液体流进流出的声音。
昏暗的穹顶上无数鸟类石雕狰狞地展开翅膀，像随时要飞扑下来把他叼走。
好冷……
好害怕……
他不想待在这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容器突然打开，一双手将他身上的管子全部拔掉抱了出去。
他第一次看到容器外的世界。
耳边听到这个人说：“没想到你竟能突破基因锁长成婴儿，真不得了，既然来了，那你以后就叫魏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