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好，沈君行。”
逐渐覆盖住整栋宿舍楼的阴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地面上庞大的阴影尽头站着一位面容格外俊美的青年。
他虽然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衣黑色长裤，但在人群中却有着鹤立鸡群般的夺目效果。
他在来来往往路人不断回头的打量中，静静地低头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看着手机上发来的消息。
而后，他用轻柔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愉悦语气念道:“我给你的礼物全在客厅，一共，24份。”
唐郁忽然发现玩家真的很好用。
玩家只需要知道任务是什么，玩家只会撸起袖子干活，玩家从不问理由。
唐郁飞快朝楼下跑去，他跑得太快，头顶的帽子差点滑落。
唐郁连忙用手压低帽檐，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学生看到那惊鸿一瞥的蓝眸，连人带车直接摔进了花坛里。
按住灰色帽檐的白皙手指在阳光下像是新雪，唐郁惊慌地回过头，看着骨碌碌转悠的车轮子，忽然想起自己干什么要傻乎乎跑步，两条腿再怎么跑也跑不过轮子。
唐郁连忙朝着共享单车停放处跑去，骑走了仅剩一辆的共享单车。
可是此刻，回忆里的唐郁忽然睁开眼，转过头，呆呆地看向和他相拥的沈君行——
黑猫眯起眼，尾巴尖不断摇晃，一副极为享受的模样。
唐郁抱着花，没有蹲下，他俯视着黑猫和低着头、露出黑漆漆头顶的沈君行，“都可以，随你。”他是如此好脾气地说。
就像从前他和沈君行一起逛超市，一起选家具、一起买大大小小的物件时，沈君行每次问他的意见，唐郁都说“都可以”、“随你”。
他们似乎回到了最初亲密的关系，一切都显得格外温馨美好。
“我已经把猫用品都买好了，就放在我们的家。”沈君行抬起头来，将金色的生日邀请函递给了唐郁，“小郁，明天我生日，你会回家的，对吗？”
唐郁俯视着沈君行，从镜片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抱着鲜红如血的花，口罩下的神情应当是笑着的，笑着看着镜片后沈君行黑漆漆直勾勾的眼睛，四目相对间那巨大的鸿沟哪怕用再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美好也无法填充。
他听到自己过分柔和的声调：“当然了。”
得到了唐郁的承诺，沈君行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他不断望着唐郁，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小郁真的会来吗？”
唐郁不厌其烦道：“当然了。”
“太好了。”沈君行说：“小郁，我太想早点和你一起度过明天了，所以我将时间定在了零点，这样会不会太早了？或许我应该晚一点。”
生日邀请函上的时间是第二天零点。
唐郁柔声道：“不用改，我觉得零点这个时间很好。”
沈君行的手掌抚摸着猫，他仍旧蹲在地上，黑猫也蹲在地上，他们一起仰着头望向唐郁，耀眼的阳光落在唐郁身上，帽檐和口罩间隙中那一点蓝看不清晰，“可是这个时间以往小郁都在睡觉，是我考虑不周。”
“没关系的。”唐郁说：“沈君行，我可以今天早睡，我现在就回寝室睡觉，这样就能养好精神，明天零点就来见你了。”
这样乖巧的小郁。
沈君行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无端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极少会出现这种情绪，但从刚刚，这股不安就隐约地出现了，直到现在愈演愈烈、愈演愈烈，好像在喻示着他即将失去无比重要的事物。
是黎生会做什么？
还是玩家？
……
沈君行的嘴角不断往上扬起，他一眨不眨盯着唐郁，同样注视着他的唐郁、认真回应他的唐郁、和他重归于好的唐郁、可爱的唐郁、珍贵的唐郁、他的唐郁。
他的小郁。
“好，不过小郁休息前记得吃饭哦。”他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和完美的声线，努力保持着唐郁喜欢的模样，“如果没有什么想吃的，就吃一下我送的东西垫垫肚子。”
“好，沈君行，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唐郁这样回应了他的关心。
唐郁关心着他的身体。
唐郁和他聊了很久的天。
唐郁答应要参加他的生日宴。
唐郁收下了他的玫瑰花。
唐郁说喜欢他。
沈君行注视着唐郁一步一步远去的身影，他认为自己应该高兴，可是……
笑容像是蜡烛融化般从沈君行的脸上消失，沈君行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那只同样不再甜腻撒娇的黑猫。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沈君行歪了一下头，修长的手指推了一下镜框，发出啪嗒的轻微声响。
“喵~”黑猫长叫着回应道。
“没关系。”沈君行从地上站了起来，阳光投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地面上的沈君行一动不动，地上的影子以沈君行的脚底为中心，骤然朝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追上了来来往往的行人，爬上了高楼大厦，奔向了后山，铺天盖地般覆盖了一切。
“没关系。”他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我会找到答案。”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眼镜，欲念全在眼底，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一点一点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咔嚓。
那关于哥哥的美好形象似乎在这一刻露出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咔嚓。
仿佛有无数琐碎的阴影从眼前飘落。
咔嚓。
蛛网般的裂痕从唐郁的心间裂开，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心脏，又缓缓松开。
哥哥啊，难道这么多年里，你真的在某一刻为我的痛苦感到过快乐吗？
唐郁的眉头神经质地蹙紧又松开，他将那张翻面的纸条攥在掌心，纸条变成了石子一样的纸团，刺得他掌心生疼。
明明没有憋气，唐郁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
他趴在了桌面，肩胛骨微微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玩家的喧闹声：“唐郁！”
唐郁缓缓抬起头。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重病的奶奶，今天我奶奶死了。”
“之前你不是布置过我一个任务吗？让我把麻袋抗到你的寝室，结果就是那次，我不小心把要烧给奶奶的纸人也落到你的寝室了！”
燕朗说着把黎生的遗像拿了出来，“喏，那个纸人就长这样，你可以回寝室帮我找找吗？”
唐郁：“……”我看起来真的很像弱智吗？
在玩家们期待的目光中，唐郁轻声道：“我好累，我想休息。”
说完，唐郁继续趴下。
玩家们面面相觑，大家望着趴在桌上的唐郁，虽然只能看到唐郁的背影、蜷缩起来的手指，可是那股疲惫和脆弱却让玩家们诡异地没有上前继续骚扰。
虽然对于玩家的要求，唐郁婉拒了，不过玩家的话却让唐郁得到了一个信息，玩家认为623有一个黎生长相的纸人。
唐郁提着灯笼站了起来，他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走过去时所有动作幅度都格外小，连掌心的灯笼都没有摇晃分毫。
他一步一步来到了供桌前，惨白的灯光照在一个个诡异血腥的兽首上时，唐郁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他弯下腰，掠过这些供品，看向被供品遮挡住的后方。
唐郁检查得很仔细，但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那两张遗像都不翼而飞，就像刚刚那一幕只是唐郁过度思念后出现的错觉。
没有什么遗像，也没有会带着灵屋飞起来的纸鸟，更没有那像走马灯一样的七个房间……等等。
燕朗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唐郁的脑海。
“我把第一个房间的门打开……小型的客厅……”
“下一个上锁的房间打开，里面是卧室……”
“……儿童房、阳台、厨房间、书房。”
唐郁骤然提着灯笼往黑暗中的房间跑去，他轻而易举推开了上锁的房间，看到了屋内熟悉的布置。
老式电视机、沙发、茶几，还有茶几上摆放着的遥控器。
纸扎做的电视机屏幕黑漆漆的，不会播放着热闹的电视剧。
唐郁扶着门框，静静站在房门。
半晌，他打开了第二个房间，纸做的大床、小夜灯、衣橱……床边摆放着一个木桶，似乎有着房间主人生活过的痕迹，可唐郁提起灯笼，洒落在这些东西身上的只是惨白的灯光，而不是暖黄色的温馨灯光。
唐郁垂下手，缓缓走向了下一个房间。
大大小小的纸扎玩偶堆满了房间的角落，正中央放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
没有毛绒玩偶的气氛烘托，没有两个大人围绕着婴儿床，房间莫名显得无限空阔。
唐郁站在门口望了许久，而后提着灯笼走向了下一个房间。
阳台、卫生间、厨房、书房……
它们一眼望去就充斥着纸扎品的轻盈和虚假感。
宛如一场轻飘飘的美梦。
而现在，梦醒了。
唐郁垂下眼，提着白灯笼往回走，他走回了灵堂。
比如蜂鸟认为，既然沈君行做饭做得这么好吃，那么也许沈君行的职业是一个厨子，再没什么比送厨子珍贵的食材或者特殊的菜谱更合适的了。
于是蜂鸟跳进了各个饭店的后厨，然后一阵鸡飞狗跳。
囤囤鼠就朴素得多了，她看着自己的麻袋，里面总有一款适合沈君行。
玩家们恋恋不舍地在外面呆到了第五天下午，才回宠物医院去接小黑猫。
小黑猫在医院一直没有吃任何东西，玩家们猜测可能是她们之前的行为导致了猫的应激。
玩家罕见地感受到了良心很痛。
玩家给小黑猫买了一堆东西。
小黑猫的礼物远远超过了沈君行。
玩家为了照顾小黑猫的心情，这一次没有飙车。
只不过为什么交警还是追了上来啊！
怎么了！玩家的车就不能上高速吗？！
三轮车怎么了？！三轮车也是车啊！
……
总之当玩家们返回学校时，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多了。
她们将黑猫委托给讲师照料，又看了其他玩家给的第五天攻略，决定先把第五天的副本刷了。
三个人高高兴兴冲进了副本，蹦蹦跳跳走在长廊上。
“这一次肯定会非常顺利！”蜂鸟说：“攻略这么详细，我们论坛帖子也发了，只要不随便进那几个上锁的房间，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说话间，看到了一只朝着她飞来的白色小鸟。
“哇！小鸟耶！”
很喜欢鸟类的蜂鸟这样高兴地叫道。
下一秒，走廊上涌出了无数纸鸟，扑向了她，还有她身后另外两个玩家。
当纸鸟飞走时，走廊上空空荡荡，连骨头都没剩下，只留一两根纤细的黑色猫毛。
唐郁不久前刚在寝室找过一遍，在黎生的床上发现了那个盖白布的存在。
他还掀开白布，看过双脚。
虽然那双脚没什么血色，但也不至于像纸人，反而更像死人。
不过不能这么武断，唐郁之前总认为纸人再逼真也有些虚假，但现在他都能看到他自己的纸人代替他上课，还要替他点名，他对纸人的认知有了一个全新的突破。
那难道就是黎生的纸人吗？
唐郁不清楚。
玩家们想要找到黎生的纸人做什么？
唐郁竖起耳朵，果然听到玩家们毫不避讳的交流声：“虽然唐郁的好感度加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关系好到愿意配合我们的程度。”
“怎么办？黎生借助纸人变成活人后，他的实力会不会更强？”
“……”
唐郁懵懵懂懂从玩家们的交流声中获取了关键信息——
玩家认为现在的黎生是纸人。
玩家认为只要找到黎生的纸人，在黎生复活前毁了纸人，就能杀死黎生。
玩家发愁两件事，一是找不到黎生的纸人，二是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毁掉黎生的纸人，毕竟副本里任何纸人都能吊打玩家。
听到这里，唐郁愣住了。
咦？
如果黎生是纸人的话，他是不是也怕白蜡烛的火和眼泪？那下次黎生再欺负他，他是不是可以这样对付黎生？
所以我想将曾经的沈君行送给唐郁的所有东西，都还给现在的沈君行，把你还给你。
祝二十四岁的沈君行生日快乐。”
啪嗒一声。
贺卡从掌心滑落，连同一根轻飘飘落地的红绳。
他终究是没有抓住。